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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作家】陈映霞 | 故乡的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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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只有月光如故,月光之下的山川,村庄和人,都变故了

——陈映霞

(下)

4

乡下人睡得早,我为小梅准备了好几年的话都浪费了。我答应她坐我的顺风车出去城里,又同意她住在我的出租屋里,给她介绍做保姆的活,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新生活的开始,她很踏实地睡去。

可是我毫无睡意。一则下午睡多了,二则几十年来都单人睡,不习惯床上听到别人的呼吸声,何况小梅不到九点就鼾声如雷。

我多想问问小梅,山溪水是否依然清甜可口,水里还有花斑鱼?多想问问小梅五月的山野是否开遍了石榴花?九月的山岗上是否结满了又黑又甜的捻子果?

是否我们还能结伴去采摘红白相间的花儿?是否她还会使劲拉着我的衣服一角,而我伸长了手臂,去够着那一串转成紫色的杨梅,然后两个小伙伴坐在路旁的青草地上,分享果实?小梅总是让我吃大的果子,因为她家伙食好,肚子不饿。而我总是饥肠辘辘,吃得满嘴都是紫黑。小梅睁大了双眼看着我吃杨梅,一再质疑地问我:“不酸吗?杨梅真的这么好吃?”

而此刻,我身边躺着一个苍老的老妇人,她张大了嘴巴打着呼噜。

生活啊,怎么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折磨得面目全非?记忆中的小梅跟眼前这个老太婆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我眼角湿润了。我心情沉重地悄悄起床,不忍心打扰疲惫至极的小梅。

我披上棉衣,走出房间,去母亲的睡室,我知道母亲和吉顺没有回来。

拧开15瓦的钨丝电灯泡,橘黄色的光芒在乡下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人民币纹丝不动在皮包里,我一张一张把散乱了的纸币整理好。然后拉上皮袋的拉链,打开衣柜,放进去。

待我放好皮袋之后,我发现了放在母亲衣柜里的一个布袋。

这是一个像书包大小的蓝色布袋,边沿是母亲缝制的纽扣,四个纽扣,扣得扎实。

我把纽扣打开,里面全是尺寸不同的毛笔字纸片。

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写着:“时间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马路,没有尽头。”

我被隽秀的笔迹所慑服。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风韵神致,写字的人一定有很高的文化修养。这人会是谁呢?肯定不是母亲写的。

我再看第二张纸,这是一封信:

“今天是你六十岁的生日,生日安康!

你说过六十岁生日那天就嫁给我,为了今天的到来,我等待了半辈子的光阴。

虽然今天你还是没有嫁过来我。但是我没有怨言!

天亮了,我去镇上买你爱吃的开帕豆腐,还有黄记米粄。你吃什么我都欢喜。

可惜我的骨头太硬了,我的骨头给你啃,我也欢喜。

是的,我的背又痛了,批斗时打断我的脊柱,没被打死就是因为还要帮你干农活!这个信念让我九死一生!想到你家的庄稼地,想到你娘俩要饿肚子,我就活过来了。

阿秀是我的好闺女!她骂我什么我都接受!你劝说她,趁年轻,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你还有我疼着,可阿秀一朝被蛇咬,终身怕草绳了!

.....

土老帽补箩匠”

写信的人竟是我一直蔑视的补箩匠!

他不是没有上过学的牛鬼蛇神吗?他怎么写得一手好字?写得这么通顺的语句?看来我一直就没活明白过。对人对事误解的部分远远多于正确理解和了解的部分。

我不敢再往下看了,我无力承受一直以来对补箩匠的无礼蔑视而自责。我小心翼翼扣好布袋,关了电灯。月光指引我走出藏着母亲心事的房间。

窗外一抹如水的月光,冷冷而高傲地,如一把利剑从窗户切割了房间里的漆黑。夜深人静的庭院,一轮冰洁的明月,高悬在深邃的天幕中。我伸出双手,想捧起月光,可是,手掌空空,这世上我无一物可把持。

我独自徘徊在洒满清辉的院子里。早春,虫子还在冬眠。寂静如斯,我仿佛听到月光倾泄的声音,如流水哗哗而响,又若小溪涓涓流淌。再次抬头,我挪两步,它也挪两步;我驻足,它也驻足。我一声轻叹,唉,月光!它却冷漠如冰。

沐浴在月光里,自然而然回忆起月光下的岁月:村子里的乡亲们热火朝天在月光里打稻谷,没有贵贱之分,没有贫富悬殊。

童年时代的八月中秋,捧一盆井水,放一把镜子,等待水盆的镜子中出现吹吹打打的娶新娘场景。可是,每年都是空等一场。在月光里跑了几圈,吃完月光饼就熬不住夜,昏昏睡去了。重复期许下一年的中秋,要耐心等待月宫里的新娘,再困再累也不再跑开。

同伴们从不相信水盆里会出现新娘,连小梅也曾笑过我痴呆。“那嫦娥已经做过新娘的,不会再做新娘了,你还等什么?”

可是,我执拗地等待,一年又一年,虔诚地捧出一盆井水,放进一面镜子,等呀等,总期盼奇迹会出现。

我也是等过了青春,等过了一生。月光里没有新娘,我也没有成为吹吹打打中被人迎娶的新娘。月光里的一切念想,期许和遗憾,早就雕刻进我的生命了,并且,无法逃脱。

月光下母亲总是有忙不完的活:春天在月光下给菜浇水;冬天在月光下收菜苗,用来腌咸菜之用。月光下,母亲变得比白天沉静温和,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操劳,从不责备我在白天的懒惰和过错。所以,我喜欢月光,知道在月光的庇护下,我是最安全的。有时,母亲会很晚不回家,一年四季都消耗在那几分旱地和水田里,插秧除草,割禾打稻谷,种红薯,收红薯。总之,活是干不完的。

自有记忆以来,母亲总喜欢在月光下干农活。并且月光一出来,母亲总是赶我回家,说是晚上的露水不能打湿小孩。我于是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吃完简单粗燥的晚餐,就在月光里等待晚归的母亲,或者在月光里自言自语,或者在月光下趴着木桌子睡着了。

我现在才明白,月光之下,补箩匠才能帮母亲在田地里干活。白天毕竟要避人耳目,最重要的是,不能给我看见那顶烂草帽出现在我家的责任田里。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童年,月光成了我最温暖的伙伴,在月光里等待,在月光里玩耍,在月光里倾诉无人可说的心里话。

夜深了,母亲披着月光回到家,总是特别温和,却心事重重。对我说的话不回答,或者答得离题万里。

母亲回家经常提着半竹箩的泥鳅,养在水缸里给我补身子,说我读书要用脑子费神,家里半年也买不起一斤肉。泥鳅养干净了,放在铁锅煎,撒上盐巴,香甜美味。吃泥鳅,是我童年里最幸福的事情了。

掐指算算,那时的母亲,尚不到三十岁。在孩子的眼里,再年轻的母亲仍是足够年长的。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我霸占了母亲的一生。难道女人做了母亲,就不能再有自己的欢乐了吗?

我现在才明白,只有在月光下的山野,年轻的母亲跟补箩匠才有不被压迫的,回归常人的生活。

我真为母亲骄傲,被一个男人守候一生。相比之下,我的人生才是真正的苍凉。

今夜的月光,像童年一样,照着院子里孤独无助的我,等待母亲的归来。

如今补箩匠走了,我以后再也不用在月光里等母亲了。


5

我应该在补箩匠的灵前跪下,跟他说声对不起,我应该去陪伴深受打击的母亲。

诚然,这些温暖动人的想法只是一念而过,我不会付诸行动,我没有力量变得温暖起来。也许没有被人好好爱过,也无从好好去爱别人吧。一生的独守,我已经把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都守没了。

我木然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月光渐渐退去,天快亮了。

小梅起得很早,问我是否去那边看看。她说的那边就是隔了一条小河的补箩匠家。我却冷冷地说,我想去镇上吃早餐。

小梅沉默地走了。她的脚步声在围墙外沉闷地响着,我也像有急事一样把大门带上,走在小梅的身后,朝两公里之外的镇上走去。

“阿秀,我要跟你出远门了,家里家外要忙乱几天。你出去时一定记得把我带上,这村镇住不得人了。”小梅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道“你家有事要我来帮忙,就捎个信儿。”

可怜的小梅,对于这次出去城里做保姆的事,看成了她的重生。对于一辈子无从主宰自己人生的农村妇女来说,这微薄的希望之光能给她带来幸运吗?我没有答案。

饿?不,我不觉得饿;困?整夜未眠,我也不觉得困。长久以来,我对生理上的感觉非常迟钝。

我越来越清楚,其实我最害怕的是失去母亲。母亲,仍是我一生中最坚实的依靠。缺失父爱,母亲自然而然身兼二职了。虽然年过半百,可是我的心理年龄尚且仍停留在创伤中的童年。

小梅在路口拐弯走了,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害怕了。水泥路两旁的楼房参差不齐,再不是记忆中的故乡。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似的,我只好加快步伐,向着有稀稀落落的灯光处走去。

来到一家早开的店铺前,我惧生生地用家乡方言问道:“可做了碗粄?”

店老板抬起臃肿的眼睛,茫然望着我。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只好重复问他,是否做了碗粄。

他指了指哧哧作响的燃气炉子,用普通话说道:“馒头,北方老面馒头!”

我失望地走了,他也失望地补充道:“尽说方言土话,都什么年代了!”

我的故乡也流行普通话了么?看看街边的匾额,诸如“阿二北京烤鸭店”,“辣妹子婆妈豆腐”。可见四面八方的异乡人挺进了我的故乡。就像我在珠江三角洲打拼谋生一样,我也入侵了别人的故乡。

谣传高铁或者轻轨将穿越故乡的崇山峻岭,我宁可这事纯属谣言,我宁可这条街道只听到故乡的土话。在名叫“狗肉巷”的街道里,生机勃勃的鸡鸭,唱着欢快的歌,它们健康结实,没有给富含避孕药和激素的饲料喂养得满身赘肉,浑浑噩噩。

卷起铁闸门的卡啦声此起彼落,滴滴尖叫的摩托声越来越刺耳。整条街道突然就粗暴地醒来。

没有人注意到店铺门前多了个徘徊的身影,我希望遇见一个熟人,打声招呼。可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故乡人,却被认作是外乡人了。

一切都变了!在时光这口大染缸里,世上万物,什么能躲得过它的漂洗和退变?这块重峦叠嶂包裹着的小山村,也没有半刻的安宁。空气里总是漂浮着不稳定的因子,让人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城市里污浊浮躁,乡镇农村也是躁动不安。

我确认这条街道,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地方。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没有我要找的味道。

我的故乡存在于时光之外,存在于我虚构的念想里了。

那棵河坝上枝叶繁茂的柿子树,总该还在吧?早春三月,正是柿子树长出粉嫩叶子的时候。

我逃离了闹闹哄哄的街道,逃离了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我想去看看柿子树,让它验证我曾经在这里成长的岁月。

高低不一的自建楼房,挡住我的视线。站在圩镇,看不见如伞盖散开的那棵被称为小镇的风水宝树了。

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了很远。没找到那颗柿子树,原来树的地盘早已成了卖猪肉的摊档。那个油乎乎的壮汉,捏着铁板刀,问我要那块肉?我问他在这个地方卖了几年肉?他回答十年了!我又问柿子树呢?他回答给爷爷做棺材去了。

我没有了故乡。是的,连故乡河的流向都给改了。没有农田需要灌溉,急功近利的故乡人把河道引到山边了,在这一大块的河涌平地上建房子,做买卖。

大家都富裕了,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有米饭吃,为什么不好呢?倒是我自己作茧自缚,多愁善感。我反躬自问,既然这么爱家乡,为何当年大学毕业不肯回到家乡教书?拼死拼活留在城市里,为了别人的故乡工作一辈子,如今退休了才回来家乡有什么用呢?家乡给我冷遇和陌生,因为我不曾为她奉献过什么。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她旧貌不改来满足我的心愿呢?

是的,又是我的错了!

正这样自我开解之际,身后传来急促的声音。回身一看,是气喘吁吁的小梅。

“小祖宗!快回家!你家的地方给卖了!你阿妈......她晕倒在地!”

我不明白“地方给卖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明白我阿妈晕倒在地是什么状况。我跟紧小梅的身后,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往家里奔去。


6

屋子里出奇地安静。

“小梅,我阿妈呢?!”

“抬去卫生所吊水瓶去了。你先回屋,有人等你。我这就去陪着大婶。”

客厅坐着两个陌生男人。他们充满同情地打量着我。

“什么人?什么事?!”我恼怒地对入侵者大喝。

“对不起了!我是律师,我姓邹。”其中一位年轻人站了起来自我介绍。

我更加懵懂不清了。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件。

“您请坐!谢小姐,事情是这样的。谢振荣先生去世前把这块宅基地以十五万元的价格,以转让的方式,过户给了谢先生合法妻子的周家胞弟。”

旁边坐着的男人欠身朝我点了点头道:“我姓周,姐夫把这块地过户到我名下了。”

“一切手续合法,现在周先生要这块地重建楼房了。请您和您母亲尽快撤离。请合作为盼!”

谢振荣,就是我传说中的父亲。他去世了?去世前还把这块地方卖给了周姓人。

噢!我的父亲!

父亲没当母女俩还活着!

“我母亲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拼了!”

“令母没有生命危险,在卫生所输液。很抱歉这事没有事先通知你们。谢振荣老先生是上周辞世的。”

我无言以对。

“请您过目这些文件,都是谢先生亲笔所签。”

律师絮絮叨叨在陈述从法律角度来看,这份转让合同的合法性。

“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宅基地不属于买卖土地范围,你们的买卖合同无效。”我理直气壮地。

“如果需要法律援助,请谢小姐雇佣律师。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了。这是我们的联系方式,搬走之后请通知我们。”邹律师说道。

“是你们的东西都搬走,我要的只是这块土地。门窗也可以撬走。我们什么都不保留的。”周姓男人说着站了起来,然后又强调说道:“我们只要这块地方。”

他们留下一袋文件的复印件,留下凝固在院子里被人抛弃的心酸和冷酷。

我想到了母亲,急匆匆带上大门,跑去镇上卫生所。

原以为母亲看见我会大哭,要我去夺回自己家的宅基地。或者又坚定地埋怨我的无能,或者埋怨我为什么不是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很安静。看到我进来,还笑了。轻轻说“坐吧!坐近些。”

母亲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她又在我遥不可及的地方了。

“阿秀,我们去城里吧,永远不再回来。”母亲把“永远”二字说得很用力,斩钉截铁。

我崩溃了!无助地跪下,伏在母亲的身上嚎啕大哭!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这个被亲生父亲彻底抛弃的女儿。

母亲用另一只没有吊水的手,拍着我的背脊,说道:“没关系呢,好阿妹!听阿妈的话,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去争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你也老了。城里干净卫生,假药少。”母亲停了停接着说“我们娘俩可以天天在一起吃饭了,再不分开。只是我这把老骨头怕拖累了你。你有合适的人也要成家的。”母亲说到我反而忧心忡忡地抹了眼泪。“好男人还是有的。虽然像你父亲类型的男人,也不在少数。”

母亲七十岁,我五十。母亲比我更相信世上还有好男人。

我却不相信了:自小给父亲抛弃,长大了给未婚夫抛弃。我拿什么信念来相信男人呢?

一顿狂奔的泪水让我轻松和清醒了。我记得两天前进屋时跟母亲说的那句,哭有什么用呢?是的,故乡的一切都毫无商量的余地变故了,哭有什么用呢?

透明的药水一滴一滴,不紧不慢,经过长长的塑料细管,流进母亲的血管,是葡萄糖和安定剂。

母亲安然入睡,像终于要把一切事情都办完了似地。她真是舍得,住了一辈子的屋子,给别人拿去像是一点都不在意,我明白我娘俩要去打官司的话,争回来的可能性很大。

母亲今生最在意的人和事都已经过去了。她昨晚陪着补箩匠,把人世间所有的情话都说完了,也许他们已经约好了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这块不足三百平方米的宅基地,这幢古旧的破屋,对于母亲来说已经可有可无。她想远离这个没有爱人的村庄。

母亲打起鼾声,嘴角还有笑容。这番景象,对于孤独无助的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我不得不提起精神来,规划着突然变故的未来。

我现在无路可逃,故乡已经回不来了,城里才是我娘俩最终的归宿之地。

而且,我还不能退休,回到城里,要立刻找份私立学校的活来干,干到六十岁。那时母亲就八十了,我心里像小学生做数学题:母亲二十岁生下我,我的岁数加二十就是母亲的年龄。

还有,小梅跟我们一起出去城里,她可以干保姆的活。三个一世沧桑的女人,窝在一间水泥盒子里起过日子,能够相互取暖。会把日子过得宁静而美好的!我对即将要来的,始料不及的生活充满了莫名的信心。

不该再有任何的奢望,只要每天平平安安,没有病痛,能吃能睡能劳动。有母亲和小梅陪着自己过日子,总会比过去形单影只的三十年要温暖和踏实!

我突然高兴起来!觉得自己挺有用的,是母亲和小梅的靠山啊。她们都因为有了我,才能够在城市里开始新的人生。

然而,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吗?只有老天知道答案了。

我突然觉得饥饿难忍,要吃东西了,我不能倒下!

我走出母亲的病房,去外头小店买速食面来充饥。

7

迎面来了一台担架和乱哄哄的人群。又有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抬进来了。

为三万多人口服务的村镇卫生所,几乎每天都会抬进来一两个喝农药或者在麻将台前被刀子捅破肠肚的人。

我母亲安好,别人与我无关。我对自己说。

于是我没有停下脚步。

猛地给人拽住了衣角,接着是一声呼天抢地的哀嚎:“阿秀啊!阿秀,那造孽的小梅......”

小梅?我吃了一惊。

担架上的人是小梅?她一小时前不是好好的么?

我来不及看大婶一眼,大步朝担架跨过去。医生和护士不让我挨近担架。在慌乱的人群缝隙里,我看到了躺着的小梅,她脸色惨白,满身是血。

突如其来的悲痛实在太多了!我造孽的故乡呵!

生死无常的恐惧笼罩着这片曾经安逸悠闲的小山村。人们不再安详地过着乡下的日子了!这里的天空悬挂着炸药,随时随地会将你炸得粉身碎骨。

我想呕吐。我无力地扶着墙壁。

这是一座陌生的村庄,我成了局外人。对于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我不敢触碰。

小梅,她还活着吗?这一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小梅的的母亲,用尽了力气摇晃着我已经无力支撑的身体,她申诉道:“那个斩千刀的,整日喝烧酒赌博,听风声小梅要出去外面打工,他不给小梅离开家的,上午又输了个精光。”

“小梅一进屋,就给他用菜刀砍倒在地。说,要敢走出村子半步就砍死她......”

天哪!是我害死了小梅?我不该答应她的!

可是,我又怎么知道呢?我原是想带给她崭新的快乐的人生!

警车来到医院,警钟在朝天长鸣!警察用手铐铐住了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把他带上了警车。他的表情像野山猪一样顽劣,他就是小梅的男人。

我目送亮着警示灯的警车,在小梅的血迹上碾过,呼啸而去。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脑海一片空白。

医生停止了抢救,护士伸手把挂瓶拿下。

我不敢走近担架。我不敢看一眼刚刚咽气的小梅。

半小时功夫,卫生所门口的一切都不见了。担架和担架上的小梅消失了,大婶消失了,人群消失了。

一个清洁工人穿着长筒水鞋,用水龙头的水和塑料扫把,清洗着小梅留在人世间的斑斑血迹。

小梅,你去了哪里?你怨恨我吗?

大门内该取药的还在窗口取药,该吊水的还是伸出手来给护士扎针。

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小梅了么?真的么?

我跌跌撞撞朝母亲的病房走去。

8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卫生所的病床上输液。母亲坐在我的床头。母亲说我昏死过去,跌倒在走廊尽头。

“我们得走,远远离开这个地方。”母亲命令道。

母亲总是比我有智慧,任何时候都是头脑清晰。我知道我伟大的母亲,坚不可摧,而我混沌而无能,一阵寒风就可以把我吹倒在地。

我那一刻的念头只想在母亲温柔的目光里死去。

大概是深夜了,四周很安静。今天应该是十六,原计划破土建房子的日子。一切都变卦了。

“阿妈,我们回家去吧!我没事,就是累了。”我虚弱地说。

等护士拔掉我手上的针头,我迫不及待地离开阴森恐怖的卫生所,离开小梅离开人世的地方。

回到家里,这所我们即将要永远离开的故居,一桌一椅并没有变得柔和亲切,反而让我觉得漠然生冷,毫无情意。

我要求跟母亲同睡一室,我害怕院子里惨白惨白的月光,我害怕乡村漫长无涯的夜晚,我害怕想起昨晚小梅还睡在我的床上,今夜她已经不在人间了。

原来,小梅昨晚是来还愿的,她把在人间的最后一夜留给她童年的好伙伴。

母亲在关了电灯的小屋里,映着如雪的月光,断断续续讲述着人间的恩怨。

你父亲跟补箩匠其实是一对孪生兄弟,因为你爷爷养不起两个娃娃,就将大的你父亲留下,把小的补箩匠送给河对岸村子里的富裕张家做儿子。

福祸是命中注定的。你父亲因爷爷家贫穷而一生顺当,参军学医去了。而可怜的补箩匠跟随了富裕人家,没过几年好日子,就被划成富农身份,颠簸一生。

你父亲是高贵的医生,补箩匠只能穿街过巷,给人家补竹箩维持生计。你父亲娶了再娶,春风得意;补箩匠刁然一生。

补箩匠的养父倒是个文化人,家里藏了一屋子的古书。补箩匠虽然没上过大学,却自幼饱读经书。这些只有我知道,你们只知道他是富农之子,是该死的牛鬼蛇神。

你父亲是个自私狭隘之人,为了不连累自己,早就跟张家划清阶级界限,一生从没有承认过这个同胞兄弟。

倒是补箩匠念念不忘自己亲哥哥,政治风潮过去了,政府也清明了。后来分田到户,人人讲建设,再没人讲阶级斗争。

补箩匠来家里找哥哥,每次来都只有我在家。

熟了,我才跟补箩匠说,自阿秀出生,我不得不绝育保命,他就嫌弃我,也嫌弃女儿。你哥哥他不会回来了。

我说找你哥哥,你找错地方了,不要再来了。

补箩匠倒是来得更勤了,见我忙不过活,就抢着干。

后来的事,不用我多说了。你是知道的。

没有补箩匠,你妈妈早就死了。

你父亲亏欠我的,老天安排他的亲弟弟来还给我了。

我不恨你父亲,真的,我早就忘记这个人了。

补箩匠很疼你,你毕竟是他谢家的后代,他唤你时总是说“我女儿阿秀......”

可是,你却骂他是狗,对他如仇敌。

那时很穷,半年见不到一块荤。他说你长身子要营养,在月光下给你摸泥鳅,还被毒蛇咬过......

你却怨恨过我给你吃了太多的水下之物,让你内心冷如草蛇,一生不嫁!

唉!我也不恨你,你毕竟还小,也不知内情。况且,你也不如意。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兄弟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在相差不到半个月的日子离世。

就剩下我们娘俩过余下的光景了。

我想换个地方,过清静日子。这块地方太折磨人了。

阿秀,听阿妈的话,我们明天就走。家里也没啥值钱的,粗重床柜不要了,我也不想看到这些旧东西。

我要换个天日!

我百年之后,亦无需送我回来。

这里不是我的家,如来佛祖处方是我的家。

难得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舍弃得这么彻底!温润而勇敢。

而我,一直是没长大的孩子,内心冷酷而外表焦黄。

第二天清晨,母亲只收拾了几套换洗衣裳,像出去三五天便回来的人一样,坐上了开往异乡之城的车子。

此时,是故乡的黎明,漆黑而冷清。

驯养多年的狗儿吉顺不知去向。母亲说让它留下吧!它要守着补箩匠的破房子。

母女俩像逃难似的,没有说一句话。车子默默盘旋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车窗外一轮纸剪似的月亮,空空洞洞,挂在西边的天上。对了,它再也不是童年那轮暖意融融,通情达理的月亮了。

故乡,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还能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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