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书香】梁长峨 | 都要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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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拯救

——读卡夫卡手记之五

文 | 梁长峨

夜晚，大雪纷飞，铃声突然敲响，告之有一病情很重的人等待“拯救者”医生紧急出诊。

天愈发寒冷，冻得紧裹皮大衣的“拯救者”瑟瑟发抖，他手里提着器械包，准备去十里之外一个村子。可他自己的马在漫长的冬季因出诊劳累过度，昨夜一命归天了。女佣罗莎提着灯在村子里四处借马。“但没希望，我知道的。”“现在谁肯把马借出来跑这么一趟？”

评注：这是《乡村医生》中“拯救者”面临的第一个窘境：天寒地冻，大雪封门，道路难行，不时有人需要“拯救”，马因此被累死了。人命大如天。“拯救者”要去出诊，村子里的人理应主动献出马来，可找遍全村无一人援手。客观世界冷，而人心更冷了。这是一个冷酷的世界，这是一个难以拯救甚至不可拯救的世界。

站在雪地的“拯救者”，身上的雪越积越多，四肢越发僵硬。他心急如焚，又万分绝望。就在这时，从“猪圈那个支离破碎的门”里出现一个“四肢着地爬着过来”的马仆，并放了两匹马出来。这时马仆并不立即牵马车跟从医生“拯救”人命，而是径直扑向女仆粗暴亲吻。这个“拯救者”并没有惩罚马仆。因他想到“别人都拒绝我的时候，他竟然主动帮助我”。所以马仆敢放肆说：“我根本就不跟着去，我留在罗莎这儿。”为了“拯救”病人，“拯救者”虽然口头上说：“我不外出了，哪怕事情再急。我一点不想为了外出把个姑娘作为酬报奉献给你。”但最终还是乘车催马如“卷进洪流”一般迎着风雪向十里外病人的村庄“疾驰而去”。他刚出了院子，马仆就立即把罗莎关好的门撞得“四分五裂”。“拯救者”听到了这声音也明知将要发生什么，可他连头都没回，而这个姑娘还是他倍加呵护、十分中意的呢。

评注：这里三个人，“拯救者”医生被称为道德高尚的宣传者和捍卫者，是“拯救”苦难之人的菩萨。马仆，是下等人中的好逸恶劳者，是个十足的流氓淫魔。女仆罗莎是忠诚于主人，紧跟“拯救者”解脱苦难之人的帮手，是个纯洁的姑娘，又是“拯救者”心仪之人。我们看到好人做好事没有得到好报，坏人干坏事没有受到阻止和惩罚。这是什么社会？而那个为了捞得自己“尽心尽职”“拯救”别人的美名，利用别人，出卖良心，背叛和抛弃自己最中意的女人的“拯救者”配得上“拯救者”的称号吗？一个马仆都可为所欲为，坏事做绝，那么社会中层高层的权贵们会怎样？由此一斑，我们可知社会之全豹了。

他到了病人的家里，屋内空气令人窒息。无人照管的炉灶还冒着烟。他看到病人“骨瘦如柴，没有热度……眼光无神……直打颤”。病小伙对他耳语说：“医生，让我死吧。”他“抓过一个镊子，在烛光里查看了一下又放了回去”。这时全家人都屏声敛息，等待他确诊。可他却在心里想起罗莎，盘算怎么救罗莎，怎么把罗莎从马仆身下抻出来，暗下决心“我马上往回返”。然后，他胡乱告诉大家：“小伙没病……他很健康，最好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下来。我不是世界的改造者，让他躺在那里。”并说：“我完全尽职了，履行职责几乎过当。”然后他起来就要溜走。

评注：没有病怎么会“骨瘦如柴”“眼光无神”，全身“直打颤”？没有病怎么会见到医生第一面第一句话就说：“让我死吧”？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不珍爱生命，想活下去？若不是病魔折磨到极点又怎么会主动求死？说明“拯救者”根本就没拿病人当回事。这哪里是“尽职”呢？再说，他压根不知小伙病在哪儿，就先自拿出“一个镊子”，分明他心不在焉，毫不负责。因为这时他心里正想着罗莎被马仆奸污的情景，决意“马上往回返”去救罗莎。如此等等，有哪一点像他自我吹嘘的那样“我完全尽职了，履行职责几乎过当”呢？先前，他为了得到马，拿女仆罗莎作交换，是为了掠得“尽职”的美名，是受自私心理支配的；现在他来到病人处，草草看了病人，胡乱诊断了一下，掠得了“尽职”的美名，立马就想开溜去救自己中意的女人，仍然是自私作祟。诸位可知有多少人打着“拯救他人”的使命的旗帜，表面上做着“全心全意为民众”的堂皇之事，而内心包藏着祸心。他们做好事是给大众看的，其背后大都是为自己。他们表面立牌坊，实际内心是婊子。

当他看到病小伙的母亲对他这位“拯救者”很失望，眼泪汪汪地紧咬着嘴唇，姐姐挥动着血迹斑斑的手巾，开始对他抱着期待给他端上美酒的父亲呆立不动的时候，他良心终于发现了：“现在我发现小伙子是有病。他的右腰部位有个巴掌大的伤口裂开了，渗出了深浅不一的淡红色的血，深处暗红，边缘处血色慢慢变浅，呈细粒状，淤积的血这一块儿那一块儿地分布不匀，像个露天的采矿场敞开着，这是从远处看。近处看还要糟糕，……宛如我无名指那么粗那么长的蛆本身就是粉红色的，此外又溅上了血，粘在伤口里，现在用白色的小脑瓜和众多的小腿奋力地向灯光处蠕动着。可怜的小伙子，你没救了。我发现了你这个大伤口，你将带着你侧面这朵花逝去。”

评注：“拯救者”这会儿看到的才是病小伙的真实病情。他对此病诊断为不可救药，也是正确的。为什么呢？“拯救者”同病孩对话中说：“我这个人去过附近所有的病房，我告诉你，你的伤并不那么可怕。伤口比较深，是被斧子砍了两下所致。许多人将半个身子置于树林中，却几乎听不到林中斧子向他们逼近。”从他查看“所有的病房”看到的所有病人情形看，大家得的都是同一种病，是置身于欲望的森林里出不来，迷失其中，不停地被欲望之斧所砍而致的。即谁在欲望之林，被欲望之斧砍到了，谁就必须患这种不治之症。欲望是非常可怕的。它在人心里膨胀是不知不觉的，你梦想得到高官厚禄之时，你的双脚就毫无知觉地被领进地狱的门槛；你热衷于名利追逐之际，你会浑然不知魔鬼已经附身。也就是说，欲望是魔鬼，一旦附上人身，人就会变成鬼。病小伙被欲望之斧砍了两下，就“没救了”，何况那些浸淫欲望森林之中的人呢？推而广之，整个社会病入膏肓，无可挽救。“拯救者”心知肚明，病小伙的病灶是社会性的，是全社会的缩影。有的已爆发，会持续爆发，有的暂时潜伏着，将要爆发。不然，“铃声”为什么会不停响起？“拯救者”的马又为什么会累死？这个社会就像病小伙一样“没救了”。所以，他无可奈何说：自己不是救世主。

事情到此还没有完结。病小伙知道了病因，安静了，彻悟了，因为死亡已在所难免。他对“拯救者”说：“哎，我得知足。我总得知足。我带着一个漂亮的伤口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是我的全部装饰品。”他最后又使出仅有的力气附着“拯救者”的耳朵说：“我对你缺乏信任，你也……不能自救。”

评注：欲望森林就长在人类社会，一直存在，长在每个人的心中，无人可以避免，也无人可以剔除。所以，彻悟了的病小伙说他的“漂亮的伤口”与生俱来。人是因这“漂亮的装饰品”而活，也是因这“漂亮的装饰品”而死。他之所以对“拯救者”说“我对你缺乏信任”，意思也就在这，他不相信“拯救者”能治得了这一人类与生俱来的、人以此生又因此死的共同疾病。只有病小伙愚昧的父母姐姐、村子里的长者们才相信“拯救者”能“拯救”他们，“拯救”人类，从而把“拯救者”捆起来，让他同病小伙睡在一起，还竟荒唐地说：“脱掉他的衣服，他就会治病。”可见依靠伟人拯救世界、拯救灾难的观念，在愚昧无知的大众心里是怎样的根深蒂固。不要说脱光他的衣服，把他同病人捆在一起，就是“杀死他”，也不能给行将就木的世界和人带来任何一丝复活的希望。还是病小伙看得明白：“你也……不能自救。”真是一语中的。“拯救者”自己就是病人，他身上也带着一个同样的“漂亮的伤口”，他也是因这个“装饰品”而活，最后也会因这个“装饰品”而死。他同广大普通人一样需要拯救。一个得了同样病的“拯救者”，怎么可能“拯救”患了同样病的大众呢！

此时，“拯救者”确实认识到：“现在是我考虑自我解救的时候了。”他能“自救”吗？虽然他后悔莫及，说：“受骗！受骗！”可是怪谁呢？还不是怪他自己。他本身就是置身于欲望森林中的人，他生来就是带着同普通人一样的“漂亮的伤口”，他也是靠这个“装饰品”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以，他既治不了病小伙身上的疾病，也治不了自己身上患有的同类的疾病，更治不了社会和时代患的这种普遍性的亘古就有的疾病。积重难返的社会和时代只能永远停留在这种荒唐、虚伪的“铃声”空摇上。这位“拯救者”自己只能“赤着身子”，在“在这个最倒霉的年代的严寒侵袭”中，“乘着尘世的车”，“四处漂泊”，最终和这“严寒侵袭”、积重难返的时代一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