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作家】刘海亮

让阅读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氓流记

作者：刘海亮

我一直喜欢下午的阳光，它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任何事情都会有转机。

——张爱玲

二十二岁那年，家里给了一挂车，一头牛，一把铁锹，让把院子里的两个地窖拉土填掉。

现在想，如果有一个画家把当时的情景用画笔绘下来，那他的作品一定很浪漫——春暖花开，小小村庄，一个青年坐在牛车上又安逸又豁然。然而，漫长沉重的体力劳动，连知青们都跑掉了，还有比这更具有讽刺意味的么？主要是没希望。

土坡上野草还不丰茂，蝴蝶儿没有，蜜蜂倒有几只。像歌子里吟唱的那样，“那时候天总是很蓝”，不远处的河谷里芦苇密布，水在上游被挡了堰，有人在那儿养鱼捉虾。土是挖不完的，累了坐下来，用满是茧子的双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拔根草茎在嘴里衔着。牛打着响鼻儿，站在原地假寐。至于苗麦青青，实在是更苦闷的事情。

整整一个春天，日复一日，地窖那两张大口总算堵住了，功成自然身退，家里说别的也不会，就去学着侍弄那二亩菜园吧。未知十几二十年过去，有一日站在某一座大城的天桥上，忽然想起这些，桥下车水马龙，四外高楼鳞次栉比，卖曲的盲老人正偷偷睁开眼睛，警惕地窥视——足够震撼了！命运开了一个无趣的玩笑，她真是为所欲为，让你欲仙欲死，到头来无非依旧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抓不住。除了回忆，回忆，回忆！也只能到回忆里翻捡些虚假的慰藉。

于是，走过了许多路，见过了许多人，心中的漠然与不甘渐露峥嵘。林语堂说，“梦想无论怎样模糊，总潜伏在我们心底，使我们的心境永远得不到宁静，直到这些梦想成为事实才止，像种子在地下一样，一定要萌芽滋长，伸出地面来，寻找阳光。”梦想总是要有的，梦想不一定是惊天伟业，因为实现起来困难重重，所以梦想终于成为了梦想。作为一个滑稽人设，在《中国好声音》的里，汪峰对学员们的第一句话往往千篇一律，“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或者并不以为然的是，这个问题，深究起来，很唐突，很无礼。梦想是一个人内心里最可宝贵的部分，不是口号，更不是广告，何以要昭示天下？像小学生作文里那些长大以后要做科学家作家工程师歌唱家之类的告白，不过是老师的循循善诱所致，让一个人生观社会观世界观尚不健全的孩子，如何判断甄别呢？有些残酷吧。因此，站在天桥上的那一刻，四顾茫然，百般滋味皆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但却一瞬间彻悟了，所谓“浪漫”二字，有多无聊。

十年漂泊，最喜欢的一件事情，便是每每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总会兜兜转转，走到它们的老街上去，那里岁月斑驳，苔藓四设，悠悠地走过来，悠悠地走过去，如果有一份独特的风味小吃就更好了。比如叫一碗面又或一碗米线，添一碟小菜，一边咀嚼，一边听着闹市中的乡言俚曲，你明明被疏隔在外，却隐隐又觉得是其中的一分子，心简直要醉了。

自然更习以为常的是烟雾缭绕下的刀光剑影，案牍劳形，唇舌也劳形。主席讲过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一直领略不到，反倒是徒生倦怠，恨不得逃之夭夭（痴心妄想罢了），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逃”这个字就顶没出息。还记得一位文友曾说道，“是从你的字里知道‘讨生活’三个字的，真的很凄惶，越想越是这样。”

间或回到乡下，几代人曾赖以为生的菜园已然绝迹，除了种点小麦玉米这样的大粮，豆子番薯花生芝麻之流的杂粮已没人再惦记。村里只剩下妇孺老幼，青壮们要么去了城里，要么去了厂里，就像作家梁鸿《出梁庄记》里的描述。实际上，到最后，他们既不城里人，也再回不到村里去，成了彻头彻尾的氓流，邯郸学步。曾有人评论《出梁庄记》道，“具有‘人间’气象。众生离家，大军般、大战般向‘人间’而去，迁徙、流散、悲欢离合，构成了中国经验的浩大画卷。”话是漂亮话，内涵却捎带着俯瞰众生般的蔑视。

哪里不是“人间”呢？还是有人愿意逃离？

事实非是命运使然，更不是一些人“争气”，一些人“不争气”。而在于资源分配的极具丛林性。说什么人生下来不论贵贱，简直是掩耳盗铃。在一个择校都要抢得头破血流的现实背景下，任你夸夸其谈，可能改变他人下地狱我要上天堂的世态本质！

张爱玲的“鸡汤”，必要的时候灌一灌倒也无伤大雅，但喝多了说不得会腻。所以一切看似美好的东西，就似那“一挂车，一头牛，一把铁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作者简介

刘海亮，网名故园风雨，70后，河北省沧州市孟村县人。部分作品散见于检察日报、《诗潮》、《诗选刊》、《中国诗赋》、《西部散文选刊》、《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河北青年诗典》、《长江诗歌》、《诗词月刊》、《渤海风》、《红海滩》、《北美枫》(加拿大)、《白洋淀》、长江日报、姑苏晚报、中国长城铝业报、辽河晚报、唐山劳动日报、唐山晚报、沧州两报等报刊。有作品入选《中国精短散文佳篇选箤2018》。参加河北省第四届青年诗会。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