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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久辛
有诗云：“所有故事的主人翁，都被它含在嘴里。”它是谁？它就是这首诗的名字：《背景》。诗人耿翔有什么背景呢？文朋诗友聚会的时候，耿翔喜欢安静地坐在一边旁听，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面无表情，只有偶尔哪位先生的高古之论触动了他，他才会意地微微一笑。不用说，他脸上那浅浅的酒窝，也才会轻盈地浮现出来——很甜，让人看了非常舒服，甚至会由此认为耿翔是一位甜美的诗人。这肯定是误会，是不了解他的历史背景所致。
他为什么话那么少？耿翔说：“我不愿说废话。”他为什么作品的产量低？耿翔说：“总要写点有分量的东西。”那言外省略的意思，是说他不愿轻易动笔。第二届诗歌节期间，耿翔拉着我和燕玲、倩倩乘他私家车去法门寺时，车开得好好的，他却突然就停下了，说：“不行了，精力不济，让我停下歇歇。”于是，他便闭目养神。耿翔知止，觉得力所不能及时，便立即打住，决不逞能，这与争强好胜的诗人秉性，真有天壤之别。那么，是怎样的历史经历，使他成了现在这样内敛低调、小心谨慎的呢？
是的，沿波讨源，还得追溯到耿翔的少年时代。耿翔的父亲42岁才喜得贵子，他们家三女一儿，作为儿子，耿翔该有多么金贵啊。但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末，生活本来就十分艰难，他们家又突遭横祸——门前的菜园子莫名其妙被大队划成了庄基地，而且连招呼都不打，几乎是明抢强夺。父亲犟硬的牛脾气上来了，跑到大队去评理，而且不依不饶、决不妥协。后果是极其严重的，不仅没有讨回公道、要回园子，而且还被打成了“黑帮头子”，并被定性为典型的“挖社会主义墙角”。在村里戴高帽子游街不说，还要到大队、公社乃至县里去接受批判。当时，押着耿翔父亲的民兵都背着三八大盖，年轻力壮又气势汹汹，把早已失去父母保护，又刚上小学的耿翔吓的够呛。最让耿翔记忆深刻的是，那些人居然将他父亲拉到他所在的小学批判。有个教导处的老师专门跑来叮嘱他：“你必须参加，必须接受教育，必须与你父亲划清界限！”蒙羞与屈辱，巨大的压力把一个孩子的精神挤进了他本来根本进入不了的庞大的世界。从此，耿翔更不爱说话了，更喜欢一个人蹲在阳光下晒太阳了——因为他怕看见人，怕看见对他恶眼相向的人，更怕看见对他怜悯的人。即使无法躲避而不得不听人讲话，他也发现废话太多。耿翔对我说：“从那时开始我就发现，人每天到晚说的话，差不多百分之九十是废话，许多话如果不说，可能对人、对这个世界更有益。”
耿翔长大了。恢复高考的第三年，耿翔考入了咸阳师专。毕业后先进中学教书，后调入县文化馆，成了名符其实的“国家人”。这是一段奋斗但终有所成的快乐日子，但很短暂，接着便人祸频仍。他结婚第一年，父亲病逝；第二年，二姐去世；第三年，母亲也走了。他几乎来不及悲伤，来不及痛定思痛，来不及追思对一位位亲人的恩德和深情的缅怀，更大的灾难又降临了：第四年麦收时节，一家三口——他、妻子、女儿，从乡村返回县城时，搭乘的拖拉机翻到了山沟里，妻子女儿当场昏迷不醒。耿翔紧紧抱着女儿，双臂脱臼，他爬起来艰难地走到公路上，跪在大路中央，向过往的车辆哭喊救命。想象一下当时耿翔那乞求上苍的情景，相信任何人都会感动。后来，有一辆班车将他们一家送到了县医院。但为时已晚——妻子没有救过来，女儿到第二天才苏醒……
那该有多深的忧伤埋在耿翔的心底啊。耿翔说：“那是我一生中最孤立无援的日子。”接二连三的灾难把耿翔逼进绝境、逼进诗歌。也正是那个最不堪回首的时期，他写出了他最著名也被诗坛广泛赞扬的佳作《东方大道·陕北》。耿翔说：“那时我不能不躲进诗歌，否则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我一天能写一大组诗歌，写陕北，写西安，写自己生命里最痛苦的、挖掘灵魂里最真实的……”他一个人带着女儿在咸阳，大年三十了，失去父母妻子和二姐的他，不愿再回老家睹物思人。他给女儿煮了碗面，便一头扎进了诗歌。他用写诗来挣扎，那挣扎都变成了诗的舞蹈，每一个字，仿佛都有了灵魂、有了精神、有了光芒。那是种满苦难，收获高尚的写作。他由羊，这个弱小的象征写起，写陕北的窗花、腰鼓、民歌，写陕北的女子、婆姨、汉子，他写了他所能沉进的所有陕北的生灵与土地。耿翔说：“遍地响动的庄稼杆，有一棵，就是我咬牙站着的父亲。抬起头，我泪流满面。”这些诗歌，后来结集为《西安的背影》出版，他在后记中说：“有必要说出的是，我书名中的背影，其实应该为背景。试想，有大陕北、大秦腔、大黄河作为西安的背景，这座古城的底气，是应该千古流传下去的。”这本诗集在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评奖中一路看好，初评全票通过。可惜，耿翔的运气总差那么一点——终评，一票之差落选。但公正自在人心，陈忠实评价说：“耿翔在陕北被人排翻过无数次的土地里，寻觅到一颗硕大的洋芋。”贾平凹看了耿翔的诗，到处找耿翔的电话，又是深夜，不好打电话问别人，只好命笔，给耿翔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您的诗非常感动我。诗就应该是这样的，有自己深刻的东西和见过不能忘的句子。那些句子是从生命中来的……您是优秀的诗人，不仅在陕北，而是在全国！”
最近，这位一直把苦难与故土当作背景的诗人，终于有了扩大自己背景的机会。本月24日至10月4日，耿翔将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和作家梅卓、诗人程维等一起出席即将在塞尔维亚举办的第46届贝尔格莱德国际作家聚会。在这次盛会上，耿翔的话还会那么少吗？我想，这位崇尚澡雪精神的诗人，必定会珍惜这次机会，必将把所有的收获化为灵魂中的血肉，以构成他诗性人生宽阔的精神背景。
所有故事的主人翁
都被它含在嘴里……
2009．9．2．京华．
作者简介
本聚力阅读的现代诗总顾问王久辛先生，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汉族 。先后出版诗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灿灿》《初恋杜鹃》《对天地之心的耳语》《灵魂颗粒》等8部，散文集《绝世之鼎》《冷冷的鼻息》《老友旧事》，文论集《情致 · 格调与韵味》等。作品先后获得《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宣部、广电部、中央电视台颁发的特等奖、一等奖；2003年荣获民间设立的首届剑麻军旅诗歌奖之特别荣誉奖；在《诗选刋》评选的10大军旅诗人中名列榜首。2008年在波兰出版发行波文版诗集《自由的诗》，2015年在阿尔及利亚出版阿拉伯文版诗集《狂雪》。历任军区文艺干事，《西北军事文学》副主编，《中国武警》主编，编审，大校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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