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081期
夜，很静，静得可以听到时间飞逝的声音。我伸出手，触到的只有指尖薄凉；睁开眼，看到的只有时空的漩涡。打开记忆的闸门，我按着back键，一幅幅画面，像黑白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
一
此岸，随坡绵延的芦苇；彼岸，巍峨静默的青山。它们如镜框一般，镶嵌着幕布似的河流。在清幽的月光下，河流流淌不息，就像这绵长的故事，不知何处是开头，何处是结尾。慢慢地，把焦距调小，那黑白相间的河流渐渐地汇聚成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的眼睛。
初见他时，他忸怩不安，一直躲在我家门后，不敢露脸。他这样局促，弄得本来调皮的我们也不好意思随意放肆了。
妈妈告诉我，这是姑姑家的表哥，以后就住在我们家，在这边小学读书了。那年我才五岁，十岁的他，比我亲哥哥大一岁。凭空多出个哥哥，我很是好奇，便躲在门旁偷偷地往里看。黑是他给我的最深的印象。躲在暗处，若不是他亮晶晶的眼睛，差点找不着他。我冲他裂开嘴笑，他羞赧地把脸捂上了，只有严严实实的黑。我想，黑黑的表哥牙齿应该很白吧？
听妈妈说，为了躲计划生育，我很小的时候，也曾在姑姑家生活过一段时间。现在我都不记得了。哦，怪不得我皮肤也这么黑，原来是有原因的。
姑姑、姑父是渔民，表哥是真正的淮河之子，他们家一直生活在皖北大河湾一带淮河上的渔船里。家中的渔船终年停靠在那里，长长的缆绳系在锚上，拴住了船只，也拴住了船民前行的脚步。他们很少下船，只有上岸卖鱼时才会走进炊烟袅袅的村落。表哥性格打小就内向，我想这与他们家很少跟外人接触有很大关系。
二
翻阅着记忆深处的画面，时间定格在我家院子里的大枣树下。阳光透过树缝筛在树下的案板上，一缕一缕光线在表哥的脸上欢欣雀跃。奶奶坐在山墙边的石凳上，我偎在奶奶的怀里，趴在她腿上。奶奶边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边指挥着案板边的表哥擀面条。
“对，先用擀面杖把面擀平……”
“对了，把面皮卷起来。擀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力道，两手不能平均使力，不然中间会鼓起来，要右手使力。”
表哥满脸大汗，额头上的汗珠跟树缝里的阳光一起闪烁着光芒。按着奶奶的指示，不一会儿面条擀好啦，像模像样的。奶奶夸他是个干活的好手，学东西就是快。我就蹦跳着围着他转，两条麻花辫像两只花蝴蝶。他冲我笑了起来。果真，他的牙齿白白的，像淮河里的贝壳。
那时的我是一个小胖丫。我经常哭得梨花带雨，两只手拽着大哥哥的衣角，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他们那样大的男孩子总不愿带我这样的小屁孩玩。吃过晚饭，他们总是偷偷地商量着如何摆脱我这个小麻烦。我心里有数，老早就用泪汪汪的眼睛瞅着表哥，这是我的必杀技。往往我哥他们都跑远了，而他只能拉着雀跃的我慢腾腾地走去。我总是连累他遭同伴们嫌弃，可我不管，有个大哥哥护着，心里甭提有多傲娇呢。“眼泪”这个武器屡试不爽，他也总拿我没有办法。仗着这个，我欺负了他好多年。
在黑白的影像中，有一条河波光粼粼地闪耀着，河中心的船队像长龙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巴向远方驶去。那是一个暑假，我跟着表哥来到了他们的渔船上。滔滔淮水巧夺天工地交织着此岸和彼岸。他划着小船，躲避着那长长的船队，载着我划过河心。我们到对岸的青山脚下捡青蛎，或者到更远的地方去收虾笼、渔网，或者穿梭在岸边被淹了半截的柳树行里玩耍……他有时故意把船弄得左右摇晃，吓得我哇哇直叫；有时一头栽进河里不见了，在我急得快哭的时候，他才从远处的水面探出头来……他的脸上、身上都泛着河水的粼光。淮河之子在这里显示了他真正的活力。
三
美好总是那么短暂，稍纵即逝。生活啊，难道只有给你加上灰暗色，才能使内容显得完整厚重吗？
很快，表哥小学毕业了。由于家庭的原因，他不可能再读下去，在那个明朗的暑假过后，他辍学出去打工了。自此，我很少再见到他。再见时已经是成年之后，听说他要结婚了。母亲说，婚姻是姑姑一手包办的，我表哥死活不同意。小姑破口大骂：“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吗？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并且以死相逼。表哥只能妥协。河水日日夜夜流淌，不知道他对着那条河流流了多少眼泪，可他的泪水在奔腾的河流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河水一直奔腾着向前，它带走了如画的风景，带走了孩提时的梦想，也带走了满满的思念与希望。那天，表哥依然载着我划过河心。两岸的青山阴影笼罩。淮水汤汤，看着默默划船的身影，年少的我第一次感觉到无尽的惆怅。回程的时候，我用青蛎壳在木船的船舷上刻着他的名字，一笔一划，深深浅浅。自此，再没回头。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她像一个娴静的姑娘，坐在清澈的月光下，聆听着每户渔火中的悲欢离合。表哥结婚之后，小姑给他买了一艘捞沙船，听说能挣很多钱。我想他一定加入了某个船队，可是他的消息却像逆流的河水一样，不断向我涌来：
“你这个表嫂脑子有问题，活不能干，脾气也不好——你表哥日子难过啊。”
“你表哥家的三个孩子脑子都不健全，长得还那样，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表哥家的大女儿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真可惜！”
“你表哥年前违法捞沙被关起来了！”
“你表哥女儿嫁人了，男方家嫌弃她是个傻子，退婚了。”
“你表哥儿子大了，可是傻傻的，怎么找对象啊？”
……
河水奔腾着，咆哮着，她似乎也在为表哥不公的命运而悲鸣。
四
如今，偶尔再见面时，一个满面沧桑的中年人立在面前，那双曾经清澈透明的亮晶晶的眼睛，现在已经如死水一般，浑浊不清。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洪水季。此刻，倘若你站在河中心俯瞰脚下的流水，你会注意到水流的速度。水流的热情足以让你震撼，那是野马的奔腾；是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旷野中的一次长篇演讲；那是河流一年一度的倾诉。它告诉河岸，水是自由的，不可束缚的，你们不可拦截，不可筑坝，要让它奔腾而下。这样，它们才能演绎出自己精彩的人生，就算搁浅，也毫无遗憾了。
赵彩丽，安徽省怀远县乡村小学教师。爱好文学，唱歌，跳舞，旅游。享受简单安静、平和美好的田园生活。有作品在纸媒微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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