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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五) 作者:亚宁

总第1115

吹不灭的灯

我们家到一碗村的第三年头上,村里要拉电线杆子,说是在过年前就能用上电灯了。电灯可是传说中点灯不用油的神奇玩意儿,大人们先吵吵开来,娃娃们更是日盼夜盼。从大队拉过来的电线杆子,每日接到了什么地方,都有人在时刻关心着。

相邻的村子用上了电,那新奇的光明让一碗村人大有意见,纷纷嚷嚷为什么先别人后咱们呢?队长高大海说:“急什么呢?点了这么多年的油灯,连这么几天也等不上了。我告诉你们,拉电灯那可是要收钱的。没钱的人家电线拉到门口,也不给你们往进接。”这一句话愁煞了一些人家,也让一些人家享受了家底厚实的优越感。没钱的人家便生出许多的说法,代言人是瘸子高六。

高六为了盖新房,欠了不少外债,心里最大愿望就是热炕头上搂着老婆睡,有电没电都一样。可是黑香娥不干,发话说:“住新家,过新日子,就图的个窗明屋亮。现在窗子安了几块玻璃,白天是亮堂了,可一到晚上,那盏小油灯,就像个荧火虫的光,想做点营生都不能。电灯我是见过的,大城市早些年就有了,又明亮又方便,还不熏家。不行,说成什么,咱们也要安这个东西。”

黑香娥给高六出主意说:“你去了只要给队长哥说,咱们村又没有地主富农,全是贫下中农,电灯是政府送来的温暖,千家万户都能享受。要是村集体把所有的装灯费全掏了,这可是一桩得人心的好事呢。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大不了年底分红时再算账。”高六眉开眼笑,只是站着不动。黑香娥催促了两次,高六说:“你说了那么一大堆,我记不住。还是你也跟我一块去吧。”黑香娥生气地说:“你一天还杀猪呢,自己都快成猪脑子了。谁让你照住全说,只把意思点到就行了。”高六还是不动身。黑香娥威胁说:“高六,我给你说,要是拉不上灯,我可不跟你过了。我来时自己来,我走也可以自己走的。你看着办吧。”

在老婆的威逼下,高六硬着头皮去了,结果一说,点化了高队长的死脑筋,一桩好事被敲定下来。

通电的那天傍晚,村子里比过年还红火,大人娃娃顶着冬日的冷风,攒着堆等待光明一刻的到来。当队部门口变压器的保险被一个年轻电工用长杆子顶着,咔嗒一声合上。村里有近一半的人家哗地一下都亮了灯,没亮灯的人家着急了,东跑西跑,找不出原因,跑来问年轻电工。

年轻电工说:“你家拉了闸盒子没有?”问话人说:“啥闸盒子啊?我家就没闸盒子啊。”电工苦笑着说:“你知道闸盒子是啥吗?”问话的人说:“没见过,不知道。可是我们邻家,他们没那东西,灯咋就亮了?”电工说:“你先不要管人家的灯是咋亮的,只说给你们家装灯的时候,钉在墙壁上的,或者是钉在屋顶横梁上的一个小圆盒子,下面拉着一根细绳的,你把那绳轻轻一拉,如果听到‘叭’的一声响,灯就会自己亮的。”

问话的男人听了个囫囵话,回到家里后,点着了煤油灯,在自己家里寻找那根要命的细绳子。终于找到了,想拉又不敢拉,因为听说电可厉害了。问话人的老婆说:“天下的灯都一样,不点哪能亮呢。人家说的这根绳,其实就是一根灯芯,点着才能亮的。”问话人将信将疑,把油灯的火对在灯绳底端,眨眼间就点着了。那灯绳是根细尼龙,遇火如蛇一样往上窜烧,转眼烧进了灯盒,盒里的电就连上了,灯泡哗地亮了一下又灭了。问话的人说:“这咋亮了一下,就灭了。看来没点着,咱们还得重点才行。”那人的老婆说:“可是刚才只点了一下,灯捻子就没了。现在再怎么点啊?”

问话的男人又跑来找那电工,说的那年轻人好生后怕,骂骂咧咧死死活活数落了一通,只能跟着问话人来到家里,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给上了一根新的拉盒线,当着面演示了多遍后才算了结。

人毕竟比动物聪明,许多没亮灯的人家,比邻而学,也就知道了灯盒的妙用。终于村里家家的灯都亮了,几个电工被安排到村会计赵满仓家吃饭。最初还走东串西,大喊小叫,你追我赶的娃娃群,此刻都各自守在自家的炕上,有的盯了发光的灯泡看。眼睛受了刺激,大人让到屋外抱点柴禾回来,一出门两眼漆黑,以为遇了什么煞神东西,哇哇叫着跑回来。有的娃稀罕灯绳和灯的关系,“叭嗒,叭嗒”拉着玩,结果讨来大人的一通呵骂。

老光棍赵海生的屋子也拉上了电灯,那灯绳盒的开关是打开的,所以电闸一合上,灯就亮了,照着破土屋里的乱七八糟。赵海生的心里也高兴啊 ,没有烟叶子可卷吸,从院子里揉了一把干树叶子,卷了指头粗的一棒烟,站起来对在灯泡上,半天吸不着。他忍不住骂说:“妈那个B,能把家照得这么亮,咋就连根烟都点不着。”骂完了,他找到火柴,点燃了烟抽着继续想,这电灯能照明,点的是啥油呢?赵海生是不会明白这个问题,他在炕上走动,突然发现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便干脆脱光了衣服,在灯前歪扭着各种动作,欣赏墙壁上动画一样的影子。再睡到被窝里,一些污秽的想法便产生出来,吭哧半天自慰完了,便想着要睡觉了。

睡觉是没必要亮着灯,他站起来对着电灯噗噗地吹气,灯泡被吹得摇来晃去,就是吹不灭那亮。如此反复了几次,灯依然亮着,赵海生有点生气,双手捂了灯泡,光挡住了,手感热热的还有点烫手。

这是个新发现,赵海生打消了睡觉的想法,试着从梁上解开了安装时挽结成团的多余电线,长度刚好能拉到被窝里。这可是个绝好的玩物,只要往被窝里一捂,光线便跑不出去,屋子自然就黑了,还能取暖。赵海生玩弄着电灯,就发现灯泡和灯口之间的关系,拧松动了灯就黑了,拧紧了灯就亮了,整个拧下来,一时黑灯瞎火,灯泡对不到灯口,手指掏到了里头。

给一碗村带来光明的电转瞬烧得赵海生一命呜呼,那床又脏又烂的被子,在炕的中央煨了半晚上,最后在灰烬中黑了下来。

赵海生触电而死的时间近于半夜,村里的变压器跳了闸,一些同样受困于不会关灯的人家,从睡梦中醒来后,发现灯自己不知何时灭了。这些人脑子里还想,这电灯真是人性,看见人睡着自己就关了。谁也想不到,这是赵海生用生命试验出来的一个结果。

第二天傍晚,全村新拉的电灯又不亮了,当时搞不清原因,各家只好重新点了煤油灯来照明。黑了一晚上,高队长派人请来了一名电工,用高杆子合上电闸,发现原来是短路造成的。这便挨家挨户查找原因,到了赵海生家,只看到一具煨黑扭曲的尸体,卷卧在一摊黑糊糊的灰烬里。再细看,赵海生手里拿着的那盏灯泡,居然完好无损还能用。

赵海生死于电击,一时在村里引了无数的人去现场观看。赵老四得了消息,到赵海生的家里走了一遭,看着一团焦黑的这位本家兄弟,扫了一眼无言的围观者,从旁边揪了一块脏兮兮没有被烧过的布单子把尸体遮了起来。赵海清过来了,队长和几个年长的老人也随后而至。

姗姗来迟的高大海,撩起单子看过之后,眉眼和脸连抽带皱了几下说:“愚蠢,愚蠢,太愚蠢了。事前在挨家挨户装灯盒时,人家就说过了电的危险,这么大的活人,咋就不知道注意呢。刚才我听电工说,海生手里拿着灯泡,把那东西当玩意了才被电死的。唉!这刚刚送进来的光明,倒成杀人的死神了。这算哪门子的事啊!”赵老四瞥了一眼高大海,说:“人已经死了,不管是咋样死的,死了也算解脱了,谁也不要再说三道四,让死人不得安宁。高队长,这事情发生的实在不应该,你说和安电的那个单位有没有关系呢?这丧葬事宜是不是他们也得负一点责任呢?”高大海说:“为了拉村里的电,我没少去供电部门求人。人家把原本年后的计划给咱们提到了年前,现在却出了这档子事。”言下之意一听即能明白。赵老四说:“拉电是好事,电死一条人命也不是一件小事,你是队长,你看着办吧。”说完,不容队长再说什么,赵老四转身对赵海清和站在一边的儿子赵黑说:“海生没儿没女,人死了连个哭声都没有,也太悽惶了。我心情不好,先回家去了,你们留下来帮着处理一下后事吧。”赵黑答应着,赵海清嘴动了动没说什么。

赵老四从村里绕绕弯弯的小道往家走,脑子里就想起了春天时,这个光棍兄弟求讨老婆的事,自己还允诺过等机会呢。再联想到黑香娥,当时如果自己真的帮忙了,说不定还就成全了这个兄弟,那样,今天的悲剧就避免了。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回到家,心事重重的赵老四对正在做午饭的小女儿娟子说:“你海生叔让电打死了,烧成一块黑碳一样。估计下午就能搭起灵棚,到时候,你去通知本家的年轻一辈,都去给烧上两张纸,能哭就哭上几声。可怜你海生叔,早年讨了个女人还跑了,一直就光棍着没个一儿半女,说走也就这么走了。”娟子答应了,宽心说:“爹,你不要难过,我海生叔过去还行,这几年变的又痴又有点疯疯颠颠的,一个人连生活都不会过,饱一顿,饥一顿,活得连个人样也没。这么走了,也省得将来受罪了。”赵老四眨着双眼,停了一会教训说:“你们小小年纪懂个啥!人来到这个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好死不如赖活着。唉!要说你海生叔,小时候一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我让干啥就干啥。”

铁锅里的的焖面熟了,赵黑去了公社,赵五子去了大姐家,赵婆婆却左等右等不见回来,赵老四眉头紧锁,坐在炕上的饭桌前,自管吃了起来。

情意逼人

心情恶劣的赵老四,吃饭中间问:“你妈又死哪去了?”赵娟子说:“还能去哪呢!一早晨起来,上了趟茅厕回来,脸也没洗就走了。”赵老四把筷子往炕桌上一扔,眉头一皱,生气不吃了。娟子说:“爹,不能再让我妈疯跑了,你看她现在的身体,比前两年明显不如,瘦得脸上都看不见血色。一天就候在人家家里,说人家的饭香,说人家的人好。其实呢,耿家穷成那么个,一大家子人吃饭,放那么一点点的猪油,能做出什么好饭呢。还有,爹你注意到没有,我妈现在可喜欢给人捉虱子,捉了还不往死掐,收在一个小药瓶里,不知道干啥用呢。”赵老四摆了摆手说:“不要说了,我眼睛没瞎,能看见呢。你现在就去耿家,说家里死人了,她要是不回来,就再不要回来了。”

赵婆婆被女儿叫回家,板着面孔,正眼都不瞧一下男人,自己从锅里舀了半碗饭,坐在炕桌上闷吃。赵娟子要给父亲从锅里换一碗热饭。赵老四说:“不用,爹没味口了,你舀上一碗到里屋吃去吧。我跟你妈有话说。”娟子知道父亲还在生气,怕他一时冲动,破坏了吃饭的气氛,就说:“爹,一锅饭都快凉了,咱们先吃饭,有什么事饭后再说不行吗?”

女儿话音未落,赵老四出其不意,抢过老婆的饭碗往桌上一扔,焖面四撒,碗差点跌到炕上。

赵婆婆吓了一跳,害气说:“你咋了?瞧把你厉害的,还把我吃了不成。不让我吃,我不吃了。”赵老四说:“还有脸吃饭啊!去人家没给你管饭?”赵婆婆说:“你不要阴阳怪气,不用你管,我爱去哪去哪,那是我的自由。”赵老四呼地一下蹲起身子,指着老婆子说:“要不是当着娃面,我就给你两个耳光了。”赵婆婆说:“有能耐你打嘛,一辈子打我多少耳光,数都数不清了。”赵老四换成了巴掌,被女儿一把拉住了。赵婆婆说:“我儿大女大,动我一指头,我就再不回这个家。”赵老四冷笑说:“老东西,学会吓唬我了。你现在就滚得远远的。”赵婆婆二话没说,下地穿了小鞋就往屋外走。赵娟子要拉住母亲,被父亲大声喝止了。

赵婆婆小脚碎步,径直来到我们家。我母亲做的玉米面蒸饼刚好熟了,一屋子朦胧的蒸气里弥漫着酸甜的米面发酵味道。赵婆婆拉了坐在热炕上的奶奶,一脸激动,嘴唇黑青说:“干姐,咱们到东屋去,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奶奶说:“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给你说,你先上炕来,咱们吃了饭再过去。”赵婆婆听话地脱了小鞋,上炕捱了奶奶坐下,攥了奶奶的手,红着眼睛诉起了苦。

母亲在锅里炒土豆丝,一边忙乱一边听,就听出了满腹心事。

舀好的热饭端上炕桌,赵婆婆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奶奶骂说:“臭男人,都一样的德性。咱们都这么一把年纪,眉高眼低伺候了他们一辈子,在家里没功劳也有个苦劳。”赵婆婆说:“干姐,我是赌气出来的,就在你这里住几天,看他能把我咋样了。”奶奶还想豪情,母亲接过话说:“好赵姨,平常你一天到晚在我们家,咱们就跟一家人一样,没有一点生分。可你现在跟我赵叔闹点小意见,赌气不回去,我怕我叔会有意见的。”奶奶听明白了,帮腔说:“你那个家有一半还是你的,你想回去就回去,何必受男人的话限制呢。咱们往外跑,好像咱们有什么错似的。”赵婆婆嘴里念叨说:“出来我就不想回那个家了。”奶奶说:“我给你说,今天你先不回去,住在我这里。明后天娃娃们来找你,你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昂着头回家。该吃吃,该喝喝。”说到了喝,奶奶想起了酒,拉了赵婆婆说:“我差点忘了,走,到东屋去,我还有一瓶酒,咱们正好喝了它。”

赵婆婆二话没说,跟了奶奶过去。不一会儿,两个老先人就乐呵在了一块,东一榔头西一锤,说到后来,都躺在炕上睡着了。

赵黑受父亲嘱托,一直在赵海生家忙乱,无暇顾及家事。赵海生的丧事供电部门没负担什么,完全依照村里旧例,对无儿无女的光棍,集体出资打了棺椁,摆了灵堂,草草放了三天就下了葬。这三天里,赵婆婆一直住在我们家,娟子被赵老四约束住,不让上门来找人,只有赵五子来过一次,闲说了几句就走了。赵婆婆越住越踏实,奶奶一会儿酒喝多了迷糊,一会儿豪气上来拍胸膛,两个老人乐乐呵呵,争着给我们捉虱子。中间最急的当属我的母亲,每天夜里吵吵到很晚,想不出个好主意。

赵黑上门来了,和他娘单独谈了一会,没能说服老人回家。晚上再次登门,赵婆婆和奶奶刚喝了酒,两个老仙人早早盖了被子,睡得一点动静都没有。

父亲苦笑说:“你看这事弄的,要说两个老人在一起,确实挺开怀。可是你娘撇了家过来住,说实话要是没别的什么,老人想住多久我们都没意见。可是我们心里也觉得不安,怕影响了你们家里的关系。”赵黑说:“你老耿一家人还不错,只是我娘现在人老了,平白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我们是知道的。我也真不明白,你娘和我娘真就那么投缘?她们在一起一天究竟都干点啥呀?”父亲说:“在一起也没什么,就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一会儿过去,一会儿现在,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再就是偶尔喝点酒。”

正在边上站着的二弟,插话说:“还有她们都爱抓虱子,互相还比赛呢。”父亲回手一把掌,弟弟被打的愣了一会才哭起来。父亲说:“娃娃家,大人说话少插嘴。我给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不记。”弟弟的性子倔,还辩解说:“就是嘛,奶奶和赵奶奶今天前晌,还给我抓虱子呢,抓的虱子现在还圈在那个小药瓶里呢。不信,我拿给你们看。”父亲的手又挥起来,正在烧水的母亲一把抱了弟弟,出门到院外教育去了。

赵黑停了一会,接了前面的话说:“我妈一辈子从不敢跟我爹顶嘴,自从认了你妈当干姐,跟我爹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吵。我们不管如何劝,她就是听不进去。这两天又住在你们家不回去,我们知道吃是误不下,可是,我妈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性子变得这么怪,饭量又下降了,我们实在是放心不下,你说要有个三长两短,那问题可就大了。今天我来过一次,好说歹说都不顶用。看来,只能让你妈私下开导一下我妈。让她还是自己回家吧。”父亲歉意说:“你说的对,只是两个人刚喝了酒睡下,什么也说不成。明天我跟我妈专门说一下这事。”赵黑沉吟了一下,盯着父亲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妈的这些毛病,其实也不能算毛病,更不能说就是你们老人影响的。要说两个人交往,那是好事,可是过当就不好说了。我还有一个担心,怕这次说通我妈回去了,过后她再三天两头往过来跑,到时又该如何才好呢。咱们呀还是想个办法,先让两人的交往断上一段时间,到时说不定一切就都正常了。”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赵黑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父亲无言了,只能表态说想办法。

父亲终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因为奶奶不会主动去赵家的,是赵婆婆要往我们家跑,来了总不能不给开门吧!坐下不走,遇上吃饭总不能不让吃饭吧。为此,父亲绞尽脑汁,又到果园和爷爷商量了一通,回家又和奶奶绕着弯讲了事情的严重性。

母子俩这一回交流,正赶上奶奶的脑子好使,马上就反应过来说:“人和人来往,交到这个地步了,还能咋,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明天就送我回老家,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呆了。”这当然不是父亲的意思,只好婉转说:“妈,你不用回老家,到果园住上一段时间,和我赵姨撂开了关系,到时再回来就行嘛!”奶去意已决,说:“我早就想回老家了,是看见你们一家子没个人招呼,娃娃一天丢在院里没人管,我才留下来想帮你们点忙。现在行了,我也尽到心了,我回呀!回老家跟你三姐去,你明天就送我走。”

过了一段时间,三姑从老家上来,接奶奶回老家去住。临别的那天,赵婆婆早早就可怜兮兮过来,还拿着一双小脚人才能穿的新鞋送奶奶。奶奶叹息说:“你留着用吧,这鞋我还有好几双呢。”赵婆婆说:“那我送你个什么东西当纪念呢?吃的你带不动,对了,我家里还有一瓶酒,你等我回去取来,带着路上喝。”奶奶笑说:“你是想让我在路上喝迷糊了,回不了老家去啊!还是你留着吧。”

奶奶骨子里是个诗意的人,顺手举起用了多年的一根枣木拐杖说:“干妹子,这拐杖跟了我多年了,手感非常好,你拿着用,可以倚靠出力气。”又说:“留下拐杖如人在,你一个人的时候,跟它说话,它还会竖着耳朵听呢。”接过拐杖,赵婆婆哭了,脸抽扭的像脱水的瓜皮一样多皱。

赵婆婆哭着说:“干姐呀,跟上你我才活得有了点内容。你走了,留下我有话想说时跟谁说去啊!”奶奶开导说:“妹子,你记住,年轻时咱们生儿育女拉破窝,苦咋了,现在什么都不欠了,咱们就是咱们自己,想干啥就干啥,只要觉得心情好就行。”赵婆婆点着头,手里支着刚收下的拐杖,问奶奶几时能回来。奶奶说:“你好好康健着,这一碗村有我的儿子在,过个一年半载,我还会回来的。”

父亲赶着问村里借来的驴车过来了,母亲先在上面摊了一层麦秸,又抱了一床被子铺上。左等右等不见爷爷回来,三姑就催说要走,怕误了火车。

驴车行起,两位老人拉着手,送到了村口,又送到村外的一道渠桥上。奶奶说:“不要送了,你回去吧,再送的远了,你又回不了家了。”赵婆婆站住了脚,反复叮咛说:“姐呀,你要回来哟,我等你着。”奶奶坐上驴车,走出一大截路了,耳边还能听到赵婆婆一声又一声叫着:“你要回来哟,我等你哟。你要回来哟,我等你哟。”

走离了赵婆婆的视线,父亲没好气说:“这个女人真麻烦,要不是她一天纠缠着,妈在这里住得好着呢。”这话是说给三姑听的,奶奶听见了,不高兴说:“你个不懂事的东西,我给你说,以后不许你们这么贬损你赵家姨。她是个好人,心里面干干净净,没一点害人的心,善得就像一只绵羊。我走了以后,你们逢年过节都要去人家家里看望一下,她要是问起我的事,多说点好听的。唉!我们也不知道活着还能不能再见上面了。”父亲不吱声了,和三姑相视以目。

送走了奶奶,当天晚上赵婆婆一个人喝了三两多酒,要不是赵娟子夺得快,喝得会更多。喝多了酒,血热起来,赵婆婆就拄着奶奶留下的拐杖要出门。赵娟子问干啥去?赵婆婆说:“我啥也不干,去看看你大姨回来了没有。”赵娟子说:“妈,你又喝糊涂了,人家今天上午才走的。你赶快回家里去,这天气还贼冷着呢。”赵婆婆身子僵在那里半天不动静。

傍晚时分,赵婆婆一觉醒来,懵懵懂懂拄了拐杖,脚步碎小却很急促地进了院外的茅厕,半天不见出来。跟出来的赵娟子进去看时,发现老母亲瘫倒在茅坑边,头窝在地上不动弹。叫了两声不应,赵娟子忙抱了起来,发现老人连裤子还没解,身上是一股屎臭味。

老人被背回到家,在热炕上捏弄了半天,人才幽幽的醒了过来。清醒了的赵婆婆怔怔的问:“我这是在哪了?咋这么冷啊?我的衣服呢?”赵娟子说:“妈,你静静的睡吧,刚才都拉在裤子里了,人家刚帮着你收拾干净。你还是睡吧,以后再不能喝酒了。”赵婆婆“噢“了一声,就又迷糊睡了。

天亮了,一家人陆续起来,赵婆婆睡的一点动静都无。最初谁都没在意,还是来家玩耍的两个小外孙,上炕磨缠外婆要吃东好西。老人只是不反应,这引起了赵老四的注意,在地上叫了两声后,上炕先摸了摸额头,手放在鼻孔处,觉出还有微弱的呼吸。赵老四让女儿娟子过来连叫了几声,仍然无动静。娟子急了,上炕抱了老妈后背托起来。赵婆婆眼睛半眯,嘴角流出拉丝的涎水。娟子“妈呀“一声开哭,赵老四鞋都没脱冲上炕,盯着老婆,命令了几声没有效果,顺手就是两耳光。赵娟挡了老爹的手,嚷说:“爹呀,我妈都这个样了,你还打她。妈呀,妈呀,你醒来呀!”

说来也怪,赵老四的两耳光过后,赵婆婆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息,嗓子眼里带出两声响隔。

沙漏之夜

一碗村的春天永远都是由风拉开帷幔,这一年也不二般。只是这一场罕见的沙尘暴,遮天蔽日,飞沙走石,而且移动的速度相当快,持续时间达一天一夜。

风暴过来时,我们十几个放了上午学的娃,刚跑回到村口。风沙像一张大嘴,将所到之处悉数吞下,人在其中,气无法出,身体不由自主。几个孩子就被风掀翻在地,头磕在一起,疼得直唉哟。

赵五子和高远方都上了五年级,带我们躲到队部的屋墙下,攒成一堆,抱紧书包,闭眼听风怒吼。有女娃哭了,哭声与风声合在一起,重叠出怪异的效果。这时,有个大块头的影子从黄风中冒了出来,指挥我们尾随在他身后,一个抱一个的腰,费劲地进入了村子。到了我家门口,听见母亲打招呼,我才认出原来是民兵队长赵黑。

这场风暴一会强一会弱,天地昏黄却是始终如一。下午我们谁都没去学校,村里的社员也不用出工,各自呆在家里,闻着呛人的沙尘味。随着太阳西下,天光变为暗黄,村里的人家都早早栓了门窗,掩上挡风帘子。点上油灯,或黑守在炕上,无奈地听着风吼如兽嚎。

村里新装不久的照明电灯,在风暴来前就断了电,不知是人为的,还是风扯断了电线所致。

风沙这么大,原来要晚上回来的父亲,肯定住在了学校。爷爷还在大队的果园住着,家里就剩母亲和我们四兄妹。母亲给在油灯下做熟了晚饭,连吃饭时都心不在焉,时不时到院子里走一趟,一身沙子回来时,焦急满脸。

我说:“妈,你老往外面跑,是不放心啥呀!”母亲说:“这鬼黄风,把沙子又吹进菜园子了。我给青苗戴的小帽子都被刮走了,辛苦全白废了。”我问外面的风小点了吗?母亲说:“还是那个样子,伸手不见五指,就能听见吼叫,你要是想尿,就在屋里尿盆尿吧。”我说:“我不是想尿,我是想风小了,咱们全家再出去扬沙子。”母亲笑了,说:“你快不要瞎操心了,这么大的风,把你们谁刮走,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跟母亲说话,弟弟妹妹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嚷着要听毛野人的故事。母亲为了安抚我们,更为了排遣焦虑,用针把灯花挑落,一边纳鞋底一边说:“从前,有一个人出远门……”

这场黄风第二天后晌才过去,父亲是中午风还大的时候回来的,一进门眉脸头发上尽是沙子,看见一家人守在家里,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 。母亲说:“你是咋了?一进门发什么愣啊!”父亲用目光挨个扫过我们,缓缓说:“我刚才从知青屋那边路过,昨天的大风把那一排房子全吹塌了。真不敢想,要是咱们一家还住在里面,还不闯下大乱子了。”正做饭的母亲庆幸说:“唉,老房子跟老人一样,说不行就不行了。还是新房子结实,这是天老爷保佑咱们家人呢。家里不知道还有没有香了,我要赶快烧上两根。”

三柱香煨燃起来,我们全家人围在炕边的小方桌前,吃迟开的午饭。这时,传来一阵急响的钟声。父亲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村里响钟会有什么事,母亲让我出去看看。我撂下饭碗,一路小跑进了村子。

大钟挂在高大海家西侧的一棵大榆树上,是社员出工或开会时召集的响器,也是队长权力的一种象征。跑近了,我看见榆树下围了好些人,正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高大海把一尺多长钟锤,交给一个年轻人,让使劲继续敲。自己则站上钟旁的一块废弃的大碡,喊话说:“大家赶紧各回各家,让大人娃娃都出来,拿上箩头铁锨,快到村西北金广田家去救人。”钟声影响了人们的听力,高大海示意停下,在余音的嗡嗡声中,他又连说了两遍。有人问金家出啥事了?高大海说:“那一家人让沙子活埋了。”

我跑回家里一转述,父母摞下饭碗,到院子里拿了工具就动身了,却让我在家看护弟妹。

这种蹊跷事不去看一看,那如何行。等父母一走,我以家里老大的威严,吓唬弟弟妹妹不准往外跑,临走还把家门从外挂住了。我是知道金广田家的,他家的小孩跟我年龄差不多,常一起拾过柴禾。因为急着去看热闹,路过倒塌的知青屋时,我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并没停下来。

金家住在村子最西头的一处沙弯子里,我赶过去时,已经有许多的人聚在了那里。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我熟悉的金家的三间土屋子,真的被移来的沙丘埋了,只露出屋顶的烟洞口。高大海正爬在洞口往里喊话,赵黑组织青壮劳力主攻屋前的沙子,众多妇女娃娃则从四面开花。高大海耳朵支在烟洞口听了半天,斜过身宣布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老天爷,屋里的人还活着,喊叫他们还能听得见。大家快点挖呀!”沙土松软,急于往下挖的人掘到了屋顶,却被周围的流沙重新掩埋起来。赵黑喊话说:“只要人活着,大家就不要着急,先清理周围的沙土,不能把房子给挖塌了,要是让沙子流进去,人就危险了。”迟来的赵老四抽着旱烟锅子,并不动手,只是不时提醒一下儿子。

屋顶被翻腾出来,有人说:“还是先挖个洞,把屋里的人用绳子吊出来比较安全。”高大海同意,赵老四插话说:“屋顶不挖烂最好,人活着,房子暂时还得住人,留全整了省事。这么多的人,再坚持挖一会,门窗都会露出来。”高大海爬在烟洞口征求屋里人的意见,得到的答复和赵老四说法一样。高大海退到一边,刚才的热心丢了一半,骂骂咧咧说:“妈个B的,都到了这个程度,还只怕把他家房子挖烂,房子比命还当紧。”说这话时,他已远到了另一边。

太阳还剩一杆子高时,屋子周边沙土被清理开来,屋檐露了出来,窗户也现出形状。可惜门窗都已被挤烂,流沙在屋子里斜出了两大堆。

金家的人钻出来,一个个死里逃生,脸色腊黄。高大海说:“一家大活人,刮这么大的风也不注意,能让沙子给活埋。要不是四喜他爹路过,觉得总是不对劲,看到了烟洞口子,才一下子想起你们。”金广田心有余悸说:“黑灯瞎火的只想着睡觉,谁能想到一觉醒来埋得没了出口。”赵海清插话说:“睡觉?怕是日鬼的把啥都忘了吧。”金广田的老婆愁眉苦脸说:“一家人差点让活埋了,你还开这种玩笑。”赵老四笑笑地说:“你饿不饿?”金广田说:“饿倒是不是饿,就是心慌的厉害。”赵老四说:“去年我就说你,沙湾子不能久住,还是往外盖房吧。你不听,现在知道这流沙的厉害了吧。今年趁早想办法盖房吧。”金广田有气无力地说:“谁不想盖新房啊,那得有钱才行呢!”

太阳落进了西沙漠,天光一点点由亮而暗,黄昏不知不觉漫了过来。我跟着肩扛锹头手提箩筐的父母往家里走,父亲说:“过去只知道沙漠里的沙子活埋人,现在都赶到村子里来埋房子,这还了得,怕死人了。”母亲忧虑自家的房子,父亲说:“没事,咱们那个地方,离大沙丘还远着呢。只要多种树,用不了两年沙子就老实了。”路过倒塌的知青屋,父母停了脚步,看着倒成一堆的灰土坷垃,和横七竖八翘起的黑色椽檩笆子。母亲说:“这些椽檩看起来还好着呢,队里也不来收拾,是不是不准备要了?”父亲说:“你不要打这些主意,回去告诉娃们,谁也不准动一根这塌房子的东西。”

父母站了片刻回去了,留下我回味着当初住在这屋里的往事,谁知思维一滑,想起了长发姐姐。幸亏家里的大花猫从废墟上钻了出来,喵呜一声吓醒了我的魂魄。我浑身一激灵,往四面一扫摸,迈开双腿就往家里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久违的长发姐姐又出现了。她坐在那处废井边上,长发垂到枯井里,一手兜着,一手拿把木梳缓慢梳妆。放在一边的木头桶里,清水微漾,星星泛眼。我们聊啊聊,一直到鸡叫的时候才分手。回到家,我看见睡在炕上的自己,心想梦境才是真正的自由世界。

过了些时日,有两个城里人找到队长高大海,打听大姐姐的名字和埋葬地。队长问了好几个村人都不得而知,还是他孙子高大个子说:“这种鬼事,问别人谁知道。还得去问鬼娃,他能认识鬼呢。”一句话的点醒下,城里人找到了我们家。母亲知道了来意,吓得说什么也不答应,把刚进门的我连拉带推往院子外赶,搞得我莫名其妙。

高队长给母亲做工作,母亲见避不开,也就不推我了,又怀疑我怎么会知道坟埋在什么地方呢。我冲着其中的一个年轻人说:“大姐姐给我说过,你们要来给她搬家。你是大姐姐的弟弟,上高中的呢,对不对?”我话一出口,众人紧张起来,盯着我的同时直往四面乱瞧,仿佛要看见什么神秘的东西。那个年轻人眼神怪怪地瞅着我,点了点头。不需要解释什么了,我安慰母亲说自己不会有事的,而且以后也不会有的。

我领着众人来到村西北处,约略定了一下方位,就发现了自己埋过照片与砖头的记号。跟着我看稀罕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当初还参与过挖坟坑。按照我指点的地方挖下去,挖到了棺木,棺木已朽,锹头一剁就塌了。城里人口音怪怪的要大家小心挖,直到整个棺木都现了出来。

我站在旁边一直没离开,也不害怕。棺木被打开时,我看见了人世间的大姐姐,她的头发在棺木的壁上像葛藤一样爬附,遮掩着已经尸骨化的尸体。我想起了那颗大姐姐说的灵芝,就发现一根比棺木更枯朽的黑色树根,树根上正往下滴着晶亮的水珠。

大姐姐的尸骨被起出来,放在临时摆好的一堆干柴上,连同那些朽黑的棺木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她死了还生长不停的长发,引燃时瞬间烧起一蓬非常短暂而虚幻的火焰。在我的眼里,从中就显出大姐姐笑着的音容,飞翔着,舞蹈着,对我做着原初的表情。

那一刻,在我的脑海里所有的梦与记忆,都经历一霎那的清晰与幻灭。我流着眼泪,看着火中渐渐渺小下去,直至最后什么也没有了的大姐姐的笑容。跟着,我流泪一口气跑回家里,把头蒙在被子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回来的母亲默默的一语未发,从抽屉里取出了大舅留下的两张黄符。一张贴在门头上,一张揣进了我的上衣口袋。我心里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要我在无言中彻底忘却这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事情。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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