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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十) 作者:亚宁

总第1120

学路

父亲通过了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成了独立于我们全家户口以外的公家人。父亲的工资长了,我们家的自留地却被减少了两分多,全家人为父亲高兴,母亲高兴之余为少了的那点地而心疼。

父亲对母亲说:“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咱们借口庆祝一下吧。吃点什么好的呢?”二弟一听要吃好的,嘴里的口水就水汪汪的,摩拳擦掌说:“杀大公鸡吧,它老是追着叼人家的小娃娃,上次把高二蔓叼得都流血了。”母亲说:“公鸡不能杀,杀了母鸡不恋家,会把蛋往别人家下。”父亲说:“明年孵一窝小鸡,再留上两个公鸡种子,叼人的鸡不能再留了,真要歼伤了别人的娃,那就麻烦了。”

我们一家人兴冲冲地谈说着,躺在炕头晒太阳的大花猫似乎听懂了,站起来伸着懒腰喵呜喵呜走过来。我用手抚摸猫脊梁上的皮毛,猫回头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指。

那一天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心疼地杀了一只下蛋芦花母鸡。一只鸡对于全家人来说,有点嘴多肉少,母亲有办法,把鸡肉切成小块,裹上鸡蛋和面糊,在油锅里炸成了酥鸡块。当天晚上,爷爷也从林场回来,一家人沉浸在喜事的兴奋和美食的味道之中。

吃上了油水,肚子舒服,人的精神也特别好。我偷着在裤兜里装了几块酥鸡去找晴梅,一则给她尝尝,二则借机关心一下她的不幸。这时的我个子长了不少,自觉是个小大人了。

当年的农村学生,小升初是一道坎,好多娃都因此回了家。原因很多,主要是家长认为娃长大了,能受苦当劳力了。晴梅爹原来脑筋就不开化,现在又受了别人影响,坚决不让她念初中。这个决定,对于成绩比我好,视上学比生命还当紧的晴梅来说,无疑比不让她吃饭还重要。为此,晴梅跪在爹妈面前,边哭边诉说求告,统统都不管用。她娘还劝说开导,她爹不管这些,还骂她不懂事,太自私。晚上,晴梅赌气不吃饭,她爹踢了她两脚便不管了。

开学报名时,晴梅没钱交费,拿着初中录取通知书不知如何是好。我看着晴梅眼泪汪汪,男子汉气概从来没有过的膨胀,除了说一堆大话鼓励她外,实际的忙一点也帮不上。

当我怀揣着酥鸡块到了晴梅家,大模大样进了屋。晴梅正在锅台前洗锅,她爹在地上整理一堆烂麻袋,她娘正用一根长棍子搅拌着桶里的猪食,她的小弟在铺着蓝塑料布的炕上跑来跑去瞎开心。我的出现只引来晴梅的目光,其他人只是随便地一瞥,便不再理会了。

我胸有成竹,不在呼这份冷遇,大声说:“晴梅,老师今天让我回来告诉你,虽然开学十几天了,报名还是可以的。老师还说,有困难的学生费用可以稍微晚两天交,先报上名就可以上课。”话是传给晴梅的,其实是讲给她爹妈听。晴梅停了手里的营生,眼巴巴盯着爹娘看。她爹往手心里唾了一口,瞟了我一眼,不高兴地说:“你这娃娃,我们晴梅家里有事,不再上学了,你还传那老师的屁话干甚?去,回你们家去,明天告诉老师,再不要给我瞎传话。”我没词了,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晴梅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低声哀求说:“爹,老师说可以推后交费,你让我先报名吧。”她爹说:“不行,你就是报了名,完了还得要钱,我还是没钱。”晴梅娘提着空猪食桶回来,开导女儿说:“你个女娃子要懂事才是,不能光想着上学,就不替家里着想。你想想,这上了初中更要钱多了,家里咋能解决了啊!再说,村里不上初中的,这几年又不是你一个,人家都能挣工分了。”晴梅辩解说:“他们都是学习不好,我考试在班里排第三名,比玉明还多二十分呢。爹、娘,让我明天让我报名吧,我会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把念书钱全给你们挣回来。”

晴梅眼泪汪汪,她娘心软了,看着男人。她爹不说话,低头忙手里的活,空气凝滞得好象被冻结一样。终于她爹扬起了头,心硬如铁说:“你说的好,学习好顶什么用,你个农村女娃能给我出息在哪呢?”晴梅说:“我们老师说了,学下的知识是自己的,连贼也偷不走。”她娘说:“我那个傻娃娃,知识那是吃公家饭才能用到的东西,咱们种地人祖祖辈辈没文化也种得好地。倒是前些年上海来的那些个知青,一个个都很有知识,可他们刚来时连麦子和韭菜都分不清。”晴梅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毅然决然说:“爹,妈,反正我要念书,你们怕花钱我自己解决。”她爹冷笑了两声不再言语,

那天,我灰溜溜离开晴梅家,把兜里的酥鸡块也忘了。晴梅第二天就开始四处向亲戚家借钱。可她年龄太小,七姑八姨有的一口回绝;也有的问了一下情况,知道借只是个说辞,何况晴梅爹过去已借过了,有的还没还上呢。结果,晴梅只借到了一些零钱,但她小小年纪特立独行的举动,让众亲戚们都不由刮目相看,同时把一份指责引向了她的父母。这样一来,晴梅丢了家人的面子,遭了她爹的一顿打骂。

晴梅哭得泪人一个,我积愤在心,平生第一次当贼,从公社的小工场里偷了一些废铜烂铁。不敢在当地出手,我跑了十几里路,卖给了另一个公社的废品收购站。钱是换了一点,但还不够晴梅交书费。

我捣鬼问家里要,母亲说:“我手里面一分钱也没有,问你大要去。”我知道母亲一个小秘密,就说:“妈,你在那个小木箱里还藏着一点钱呢。”母亲一听,当时就骂我不争气,说那钱家里谁都不知道,是留下准备当紧时用呢。我去找爷爷,谁知三言两语就被戳穿了编的谎话。我以为没戏了,想不到临走时,爷爷塞给了我两块钱。

晚上,我还没来及把钱转交给晴梅,就被弟弟在吃饭桌上嚷了出来。父亲和母亲当时谁也没说话,饭后才把我叫到另一间屋里审问。

父亲脸色铁青说:“你年纪不大,现在学会了撒谎,这还了得。你说,你要这钱干啥?”母亲说:“家里这么困难,供你上学多不容易,你还哄家里是学校要收钱呢。学校收啥钱呢,你说?”我紧张地道出了实情,父母面面相觑,眉头皱了起来,几乎同声说:“人家的事情你管它干啥?”我说:“可她爹不让她再上学了呀。”父亲说:“天下上不起学的娃娃多了,你都能管了?当你们家是大富翁啊。”母亲说:“妈知道你跟晴梅从小耍在一块,可耍是耍,钱是钱,上学是上学,这是几码子事。你还小呢,不能乱来啊。”

我哭了,述说了晴梅的可怜和她问亲戚借钱的遭遇,还差点说出自己偷人的事。这种不光彩的秘密最好永远都不告诉别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我的努力产生了影响,母亲说:“要是这么个,娃也不是做坏事,钱就让他用去吧。”父亲坚持说:“不行,我看那两口子不是拿不出钱,是故意装穷呢。咱们帮了,惹人家反感。再说,她爹那人嘴不好,跟人乱说一通,好事就没好结果了。”母亲没有再坚持。

我绝望了,告状到爷爷处。爷爷回到家里,把那两块钱又要给了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如此执着,为了晴梅告自己父亲的不是。

终于又能上学的晴梅,在家里像只猫一样听话,在学校里表现的不合群,时常一个人郁郁寡欢,只在学习上出类拔萃。她对我的感激不言而喻,我们之间的那种爱的朦胧情感,也由此得到了全新的提升。我情窦开得早,心里已把她当未来对象看待了。这当然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甜秘密。晴梅也喜欢我,可她跟我的交往总不能让我如愿和开怀,更让我不敢随便造次。我们在学校里一般不说话,放学的路上常走在一起。回家后的晴梅就不自由了,有着做不完的家务营生。至于她爹的老脑筋,并没有转过弯来,脾气暴躁的让人看见就害怕。我很少再像过去那样去她家了,但我们的心随了年龄的增长,我觉得互相是越走越近,且有了更多温情的内容包藏其中。

这期间国家发生了许多大事,在县城念高中的赵五子和高远方,因学校闹什么革命,停课了一年多后,就拿了毕业证回到村里。他们都没能参加高考,因为全国都停了。

回村的两个人,所学知识也没啥用处,各自被分配到地里参加劳动。赵五子对此没当回事,和年轻人一起打打闹闹挺快乐的。高远方则不然,常闷闷不乐,与人很少交流,只和我还不时说两句。

高远方上初中时窜长了一下,一米六三多一点就封了顶。高中毕业的他,身体反不及小时候那么壮实,瘦头瘦脑细脖了,还有点俑肩,手脚也不如同龄人利落,眼睛近视,稍远一些就看不清了。参加了劳动后,他的体能比赵五子差,所以在分工上两人常常不一致。有人提到工分问题,队长高大海给护了一下驾,使他没有与强劳力产生多大落差。

从初中到高中,高远方学习一直名列前茅,考大学是他发奋的最大动力。国家不高考了,如断了他的筋,精神一下子如垮塌的墙。不知是对学习本身的爱好,还是说另有打算,他在家里依然苦学不止,劳动休息的间歇,都会拿起一根棍子在抹平的地上写来算去。

有人开导说:“远方,清醒一些吧,毕竟是高中毕业生,想法找人给你寻一份工作,要是只在村里种地,你再学也没用的。”高远方笑笑,用手挠着后脖子,低调地说:“农民的娃找啥工作呢!种地就挺好的。我这在地上是胡乱画呢。要说学习也是一种玩,一种变相的休息。”队长高大海跟他说:“远方,不要再学了,到了年龄了,二爹给你介绍一个好姑娘吧。”高远方对别的无为而为,这话倒让他紧张万分,连玩笑都不敢开。人们说:“这娃心事重的呢,还谋心将来考大学呢。可惜生不逢时,要不然还真是块学习的料。”

我母亲有时和高远方一起劳动,如同有了随行的老师,常会问他一些新生字。回到家里,母亲勉励我们要向远方学习,还赞不绝口说:“瞧瞧人家娃那学习精神,你们要是有人家一半的努力,将来就能出息了。”我不以为然说:“可他学得那么好,现在还没出息呀!”母亲语塞了。

国家不开高考,学生的希望没了方向,老师们抓教学也不那么卖力了。在大形势的影响下,初二时,我们班退学的就有七八个。晴梅的爹又一次坚决让她退学了。

退学前两天,晴梅放学后在路上等我。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她不上学了。我心里一时如乱麻搅缠,我说:“前年为了上学,你决心那么大,今年怎么说不上就不上了呢?”晴梅说:“我爹这次是下决心了,我要是还坚持非打死我不可。再说,现在老师不上课,国家不考试,上学没结果,再上也没意义了。”我说:“你不上学,那我怎么办?”晴梅说:“你大现是老师,你们家户口有机会能转成城市户,你上学当然有用了,说不定到时就能进城工作。”我说:“我才没想那么多呢,大学不让考,你又不上学了,那我也不上了。”晴梅说:“你们家大人肯定不会同意的,再说……。”我当时脑子里嗡嗡着新念头,根本没注意到晴梅话里言犹未尽的内容,。

有了共同弃学的选择,胸怀着一份悲壮,我不经意拉住了晴梅有点粗糙但热呼呼的手。等意识到时,我一下子浑身颤抖不已,两人过电一样松开了。我们背着书包往家走,谁都不说话,那天回家的土路,简直就是一场梦境中的仙径,脚步踩上去如行走在松软虚浮的云彩上。

可惜,晴梅说到做到,退学回了家,我不想上学的念头让父亲一耳光给打消了。

父亲语重心长说:“娃们,中国历朝历代,学而优则士都是出息人的主要渠道。国家现在不招生考试,凭成分取人这都不正常,迟早会回归到老路上的。别人不学习可以,但你们不学习就绝不会有出息。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生不逢时呀!要是有你们现在的条件,我也不会这么苦地一步一步挣扎了……。”

那一天父亲喝了点酒,洋洋洒洒给我们讲了半晚上,同时替我们布局好了继续上学的道路,那就是向城里中学进军。

队长之争

解放之初,一碗村的队长连着两任都是赵家人,第三任落到了高大海的名下。赵家队长落败的原因是犯了严重的作风和经济问题,被人写信告下了台。赵家人知道是高家人在捣鬼,不肯善罢甘休,搞了几次反扑,又都以失败告终,只能认可了高家为王的事实。

曲指算来,两任赵家队长,干了有十年多。一任高家队长,干了也近十年。风水轮流传,明天到我家。谁也没想到,人高马大,颇有能耐的队长高大海,一天午后歇在阴凉之下。正是换季的时节,那吹过来的风都带着鬼气,有一袭就钻入了高队长的体内,深入到了大脑,形成了当地所谓的大头风的毛病,而且还非常严重。

中风的高队长头胀的像个肉皮球,眉眼深陷在里边,嘴唇加厚,鼻头加肥,脖子也增粗了许多,整个身体如被吹胖了一样,不仅腿脚不灵利,连说话都困难。当时,五六个人闻讯上门,把他抬回到炕上,用了一些土办法不起作用,又忙着套了队里的大胶车,送到公社医院。经过抢救,人保住了命,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左臂好,右臂不能用,左腿好,右腿不听话,走路不平衡,眉眼歪斜,鼻孔好像被东西堵塞了,全凭嘴抽风吸气。

高大海成了这样,领导队里的工作更无从谈起。一时间高家的人关心着“掌门人“的病情,赵家人也不安份起来,村里就嚷嚷要换队长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没过几天,换队长的事就浮出了水面。村人们麻痹多年的权力意识被激活了,各种议论空前活跃起来。

赵家以赵老四为核心,视这机会是天意的绝佳。高家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一时间两大姓争得热火朝天。高姓的一个外甥是当时公社的负责人,大队的队长却是赵姓的本家子。赵姓提出更换村长的要求被公社否定了,公社的意见又被大队和村里赵姓人干预得无法落实。双方为队长一职暂时扯了个平手,村里却是几个月没有队长,村会计像模像样成了临时的权力人物。

事情渐渐被闹到了县里,反馈回来的解决办法说是要举行全村村民投票选举,选上谁谁当。这在当年可是一件新生事物,本身颇有争议,但暗合了赵姓人的心意。因为赵家是村里的第一大姓,选举自然优势在前。高姓还想顶牛不干,谁知越拖发现情况越不妙,忙转了思路,在村里拉起了七姑八姨左邻右舍的关系。赵家人也不甘落后,如法炮制了空前的感情联络活动。

一段时间后,两大姓各自推出了代表人物。赵黑成了赵家的首选,高军也跟着对应而出。

要进行选举,平时在村里常受两大姓歧视甚至欺负的外姓人一时成了香饽饽。刘三亮被赵黑请到家里吃肉喝酒,黑香娥是高家的女人,可身份特殊,被高家人抬举得容光焕发。就连落户五年多,一直默默无闻的郭宝玉一家,也身价倍增,成了两大姓拉拢的对象。

大人们明争暗斗,受了影响的各家娃娃,也开始分成了三派,赵姓、高姓和外姓。外姓成了被分裂,被拉拢的香饽饽,有不明情由站错了圈子,单独时就被两大姓家的娃给打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到村子里耍,主要是怕惹了两大姓,受夹缝子气。

我问母亲:“妈,队里选队长,咱们家选谁?”母亲一听就紧张了,眼睛直往窗外看,半天才小声说:“娃娃家,这不是你们操心的事。咱们外来户,谁家也惹不起,谁当了都一样。”于是,我们被母亲叮嘱:“在学校就专心学习,与别人说话,一定要小心。回来村子里,绝不要说这方面的事。别人说,你们就赶紧躲开。要不,就干脆都在家里,不要耍去了。”

耍是娃的天性,夜里我们还是东跑西跑,殊不知,这倒成了发现政情的机会。赵黑这天晚上去了谁家,高军是从哪家出来,几乎都被我们发现了。

这种发现,一天就临到我们家。当时,看见赵黑拐进了我们家,我只想赶紧叫其他娃到别处去,偏偏有不听话的,还想爬到窗子底下窃听。这当然不能允许,解决的办法就是打架。打架的结果是提醒了家里的人,赵黑出来一声喊,吓得我们都落荒而逃。

我知道父母早已经站在了赵家的队伍里了,这是因为爷爷和赵老四,奶奶和赵婆婆,父亲和赵黑,母亲和赵家的姐妹,全都一直走得近。何况高大海对我们家不好,这都是公开的现象。

在没有多少书可读,没有电视报纸的那个年代,村里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我爱捕捉的信息,把它们当成故事来看,判断发展动向,推测可能的结果。一定情况下,我的关心比大人更胡思乱想。终于,听说要实施选举了,而且方法都出来了。

晚上,母亲跟父亲小声说,过两天村里在外面的人都要被叫回来,要进行一人一票选队长。听说公社要派人下来,县上也来人参加,大队是主要负责执行的。选的方法是,先进行提名普选,入选票最多的前三名,再进行第二次选举。二选不是举手投票,听说要用两种颜色的纸来代表两个人,发给人们往箱子里投。

说到这个关节点,母亲突然问:“到时,像你是不是也得回村子里参加投票。”父亲说:“我的户口不在村里了,大概不用吧。”母亲说:“我觉得赵黑比高军强,人家来说了几次了,咱们就投他吧。”父亲说:“我也是这么看。到时再说吧。”

父亲模棱两可的话让母亲不解,我也有点不明白。本来装睡的我忘了,插话说:“这回赵家人肯定胜利。晴梅跟我说,他四大爷跟县长都说上话了。”父亲吓了一跳,斥我:“你不睡觉,乱插甚话呢。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大人的事娃娃少关心,咋不听呢?”本来我还有说法,被父亲骂得再不敢作声。

我的另一个说法的依据是,曾经开过天眼,当过鬼娃的我,就在前一天晚上,做过一个梦。

梦里的我看见村里的社员被用绳子圈在一个范围,一些面目不清的人在绳圈的周围进行监督。两个颜色不同的投票箱放在队部的桌上,人们手拿着盖了大队公章的两种颜色的纸条,顺序而入,把自己认可的人的纸条放进箱里,把另一个纸条扔到地上。

我一闪身进了队部,看见赵黑和高军,像两个泥塑,身上穿着铠甲衣服,额头上各贴了一黄一绿的长纸条,如阴槽地府里的判官,一动不动站在代表自己的箱子前。箱子的开口处,有一个花红的长舌头,火苗一样伸出来舔嗜着。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手里没有票,急得不知该怎么办?两个泥塑眼睛一瞪,吓得我无处可逃,就钻进了那个箱子里。

我有了孙悟空的神通,让自己变小子。变小的我爬在箱子口上,看见刘三亮鬼鬼祟祟的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黄一绿两条蛇。赵黑说给我,高军也说给我,刘三亮一脸阴笑说,谁叫我爷爷我给谁。赵黑和高军抢着叫,刘三亮高兴怀了,攥着两条蛇出去了。这个家伙竟然谁的票也没投。

帘子一动,赵老四走了进来。他投了自己儿子一票,临出去的时候,还抽了泥塑高军一耳光。

赵老四尻子一拧出去了,赵黑和高军却像古戏里的人一样打了起来,打得让我眼花缭乱,还没看清,就听见哗的一下,高军碎成了一堆泥土坷垃。胜了的赵黑,少了一条胳膊,掉了一只耳朵,瞎了一只眼。他好像知道我藏在里边,突然弯腰低头,用独眼往票箱子里望,吓得我啊呀一声醒来了。

梦醒了,但留在了记忆里,而一碗村依然在没有队长的空档中,维持着日常的农事劳动。一碗村所有人都在等,村外的路上有陌生人经过,或者是汽车驶过,都会被误以为是组织选举的人来了。各种消息,一下子好像简单起来,只一个等字,似乎比结果都重要。

终于,夏日的一天傍晚,大队的两位重要领导进了村。挂在高大海家大钟,一遍又一遍的敲响,会计柱子通知,要社员都到队部开大会,连上了年纪的人也要参加。一时间,村里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人们,都说这回怕是真要选举村长了。

大钟敲响时,我们一家正在吃饭,母亲问父亲去不去?父亲说自己不是社员了,不去。又说要真是选队长,就一碗村这个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搭边最好。母亲便忙着吃了几口饭,安排大妹洗锅碗,换下围裙出门走了。

当时的我对选举一窍不通,只觉得这么热闹的事情,咋能不去看一看呢!等母亲前脚出了门,我后脚悄悄跟上了。没想到母亲会突然折回来,我被骂回了家,又让父亲一通呵斥,只能留在家里,心痒痒的难受劲,半天都过不去。

路过黑香娥家时,母亲看见刘三亮站在院子里,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咋不去开会?刘三亮苦着脸小声说:“我娘说她生病了,不让我们两个去。”母亲怔了一下,快步而过,再没多问。

此时的生产队部,早已经聚满了人,屋里盛不下,人们又都被叫到了户外常放电影的场子上。于是,亮了的几盏大灯泡下,社员们重新各选地方,蹲的蹲,坐的坐。几个年轻人在赵黑指挥下,把领导人要坐的桌凳从队部搬了出来。只是被人们说到的大队的领导,一个也没见。

母亲来到会场,寻了一处地方坐下,小声问身边的关系不错的一个女人,说一直就没见人来,都这么傻等着呢!再问是不是要选了?那女人冲着人群中坐着的高军努了努嘴,压声说她看见好象不像。母亲心里嘀咕开了,想不明白这么大声势是要干啥,会不会村里出了啥大事?

社员在傻等,同时议论成一片,再后来,互相转成了家常理短。直到大队支书王震联和大队长吴有才,在赵老四的陪同下出现在会场,落坐在会议桌前,等得不耐烦的人们,才一下子静下来。敏感的人一下子觉出了什么,赵家人开始活跃。高家的人成了一个沉默的群体,外姓人谁都不敢表现,整个会场顿时陷入鸦雀无声。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刘三亮,是故意,或是没办法,在人堆中竟然响响亮亮的放了一个屁。引发一片哄笑和唾骂,气氛才有所活跃。

大队支书王震联是一名老红军,身上负过多处伤,复转后走上了领导岗位。这个人没多少文化,但好口才,嗓门也大,说话不用扩音就很响亮。他接过了宣布开会的赵老四的话,从凳子站起来说:

“社员同志们,让大家久等了。我们今天来,是宣布咱们生产队队长的任命。在宣布以前,我想说几句话。咱们一碗村,过去在高大海同志的带领下,一直各方面都走在全大队的前列。高大海同志的工作成绩,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在全公社都是有名的。他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担任队长一职,这是非常遗憾的事。对了,高大海同志来了吗,来了吗?”

随着王震联的询问,在会场的最后面,响起了高大海啊啊呜呜的应答。自从得病之后,这个昔日的强人,再不爱也走不到人前来了。王震联邀请他到前面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坚决的拒绝了。

王震联礼让了几句后继续讲话说:“一碗村的社员是一个很不错的集体。别的不说,在这几个月没有队长的情况下,生产任务一点都没落下。就这一点,我向大家致敬了。那么,有这种自觉的社员,是不是我们就不需要队长了呢?不是。一个好的队长,是我们生产队领导力量的核心,有了他,我们才是一个完整的团队……”

一碗村的人们平常听不到这位大队支书的讲话,今天专门到会来发言,而且一说就说了一个多小时。那种涛涛的、赋有激情的演说,还真把人们给吸引住了,以至于都忘了选队长的事。

王震联真是个演说家,发言到了高潮,居然引来了一片掌声。掌声落下后,他话锋一转,切入主题。

“说一千道一万,我们今天来的主要任务,是要宣布对一碗村队长的任命。这一任命,是大队和公社两级组织的决定,也是基于一碗村客观情况作出的。下面,请赵黑同志上前面来。”

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不言自明,赵家人胜出了,赵黑胜出了。当赵黑坐到了领导台子上时,会场经过片刻的安静,突然响起了掌声,同时夹杂着一嗓子不同意的喊声。喊话的人是高军,这个高家的代表人物克制不住自己,从社员群中站了起来,大声反对,说不是说选举吗,为啥突然就变成任命了。为啥,这为啥,要说明白。大队再有权,也不能这么不顾民意吧!应声,又有高家的人跟着站起来,越站越多。

王震联冷眼看着,等了一会才说:“谁说过选举,我没说过。吴队长你说过吗?没有。好,就这个问题我再说一下,选举是资本主义的做法,咱们是社会主义,党领导一切。我前面说过,这项任命,是公社和大队党委共同的决定。你高军不同意,算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党员,是,你可以保留意见,完了来跟我说。不是,你们都给我坐下,听我的宣布。”

高军被震住了,不服气地往后面走去,身后跟了几个人。走过高大海时,这个偏瘫的老队长,咦咦啊啊喊着不让他们离开会场。几个人只好在后面站着,听完了就赵黑当一碗村队长的任命。

红绳猪 

赵黑当了队长后,在村务管理上,开始还表现的循规蹈矩,慢慢就不安分起来,过去受制于别人而深藏的禀性开始了变本加厉的暴发。他把原来领导的民兵组织更加强化起来,家天下一言堂越往后越严重,赵姓中人俯首贴耳,高姓也不敢乱来,外姓人更是忍气吞声。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如果回头看,赵黑的聪明与大胆是先于中国社会大变革的。但赵黑善走上层路线的同时,在派工分配和队务的安排上,基本能保持公允的姿态,其能耐中尤以这一点比较服人,所以村子管理的确实较原队长好了许多。社员们先从面子上服从,慢慢深入到心理层面,最后落入了完全顺从的窠臼,对日常的干活、分配、耕种、收获少有异议,也少有人去操心建议,因为一切都是赵黑说了算。

赵黑的另一变革是对以钟声号令全村的老方法进行了改变,他把那口大钟从原队长家门口的大树摘挂到了离村队部不远的百年大柳树上。同时通过关系弄回一套扩音设备放在自己家里,拉了长长的线路,架了两个大喇叭在屋侧的老树杆上。

于是一碗村一早一晚都是音乐声声,有革命歌曲,也有样板戏,更有赵黑对本村工作适时安排。有时还是队长点名道姓的喊话器,功能与效果比那口大钟现代了许多。

也许是物物相生,队长家有了大喇叭,公社和大队很快又拉了线到村子里,家家户户又安上了广播匣子。广播每天整点播报新闻,人们知道当前全国全省全县全公社全大队的形势都是一片大好。它的出现让原本封闭的一碗村人多了一个了解外部大世界的“耳朵”,人们茶余饭后,闭目院中或家里,就能知道天下大事,这有多了不起呀!

可惜向好的条件,挽留不住终究要弃世而去的人。那年秋天,高六的身体如同骨头散了架一样,怎么也硬挺不起来,人就瘫在了炕上。黑香娥不嫌不弃,端水倒尿侍候终日。等到秋收结束,冬季来临,高六的身体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常常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黑香娥看在眼里,说:“傻子,你还有什么留恋的只管跟我说,我想办法会给你满足”。高六黑瘦的脸上露着艰难的笑,断断续续说:“我,我,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啊。”黑香娥怨嗔说:“你个死鬼,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能收心归正了。难道让我陪你一起到那阴槽地府去报到不成?”高六有点急,口角流着涎水,喘息着含混不清说:“我,我,我不是那,那,那个意思。你,你,你是个好女人,我,我,我可惜老了才,才,才能和你,你,你一起睡觉。我这么走了,我,我对不起,起你。”黑香娥说:“有甚对不起的,能成夫妻就有缘分。不要胡思乱想了,人都会有老的一天,我也现在老得难看死了。”高六说:“你,你,你不难看,我,我,我就爱看你。”黑香娥说:“你呀你,咱们刚结婚时,你不是一天到晚也疯狂过了吗,难道还不满足?”高六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心事被猜中后,对往事回味而生成的神游的表情。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高六在炕上瘫了快两个月。这天半夜,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猪高六在一片水塘边上看着自己的倒影,越看越伤心,忍不住哭了。哭着的猪高六扭身要离开水塘时,尾巴一甩,发现梢上系着一根红头绳。他一时忘了自己变成了猪,想起一句老先人说过的话,说尾巴上拴了红绳的猪,那是被屠刀号定的标志。于是,猪高六回转脖子,甩动尾巴,想用嘴咬住红得让人眼晕的红绳,结果却是徒劳。无论他头如何转,尾巴如何向前抛,嘴与那根红绳总是差那么一点距离。转啊转的他再也停不下来,最后变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而抽打的鞭子就握在高大的黑香娥手里。

梦醒的高六回到了现实中,看见老婆就睡在炕头一边,憨憨的亲儿和拖油瓶的女儿也都酣睡着。

高六心里对自己反复说:“我做了个梦,我做了个梦,我做了个梦。”这个梦让高六想起了久违的杀猪手艺,想起了现在的时令,马上就要进入新一年杀猪的日子了。他突然想吃一口烩酸菜里的肥猪肉,那种想简直就是身体所有零件的全部愿望。

第二天,高六对黑香娥说:“老,老,老婆,快到杀猪的日,日,日子了,我好想再吃一口现,现,现杀的猪脖子肉烩酸菜。”黑香娥眼睛一眯,觑着男人说:“天刚上冻,你再等个二十多天,你七弟家要聘女子,到时会提前杀猪用肉的。”

高六开始了对念想的等待,等待中一点点灯枯油尽。终于,他喃喃地说:“老婆,我,我,我怕等不到杀猪的那个时,时,时候了。”黑香娥半天不语,最后下了狠心说:“算了,咱们明天杀猪,我给你烩酸菜吃。”高六眼睛一亮,跟着又黯然下去,说:“算了,咱们家的猪才,才,才刚刚开始长膘,多喂养上一段时间再杀吧。”黑香娥毅然决然说:“行了,你不要说了,别人家咱们作不了主,自己家喂的猪总能做主的。就这么定下了,明天杀猪。”高六薄如刀片的干嘴皮子嚅动着,开始了不停磨牙齿。

高六的徒弟被叫来给师傅家杀猪,村里的闲汉也来帮忙。走门串户的村人听到后,都奇怪高家这么早就杀猪,正是长膘的时候,不是可惜了?有人猜说:“怕是他们家的猪得了什么病,趁活着杀了还能吃肉,免得一死全丢了。”黑香娥如实解释,引来听话者的一片赞誉。就有人上门来,等高家杀死猪后先借上五六斤肉,说给家里的老人娃娃解解馋,完了自家杀猪的时候再如数还过来。黑香娥满口答应,自家喂了一年的猪就被从圈里捉了出来,一如往年,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捉弄下,干嚎着仰面躺在一块空地上。

高六躺在家里的炕上,听着猪在院子里挣命的嚎叫,耳朵里如响起一曲旋律高昂的乐曲。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了自家刚刚有点膘情的黑猪肚皮一鼓又一鼓,喉管里的声音如号角一样吹奏着。他看见自己拿起了刀子,在一块脏兮兮的蓝布条上蓖了蓖,眼睛盯着猪喉结处的一个点位,嘴里不自觉跟着哼出了一声。哼着猪的调,他用一只脚踩住了猪脸,说时迟那时快,刀子滋溜一下,从那个自己闭着眼睛都能瞅准的点上,捅了进去,直达心脏,然后手劲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跟着刀尖在要命位置左右一旋,完成了任务。

一如过去的无数次,躺在炕上的高六看见自己收手蹲在一边,看着眼前的猪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只有鲜血外喷,和一声弱似一声的“哼哼”。一切太熟悉了,他忘我地学习猪的咽气声,越学越像,越学越乐不可吱,就哼出了体内最后的一口气。

黑香娥把砍下来的猪头猪蹄拿到家里,搁在了地拐角处,瞥了一眼炕上静静睡着的男人,和那个盘腿坐在男人身边,一会发呆一会啊啊一会玩着枕头的傻儿子。她套上围裙开始烩菜了,炒肉的香味顿时在屋里弥漫开来,从窗户飘出去,顺着风七拐八绕让所有闻到的人都抽动鼻翼。她的心情挺好,为自己能满足男人愿望的壮举而得意。

边翻炒锅里的肉,黑香娥边对男人喊话说:“娃他爹,你闻这肉味香不香啊?”没有应答。她自言自语说:“你个死东西,想吃肉,现在肉在锅里香着呢,你倒睡得叫还叫不醒了。高宝,过去把你爹揉醒来,不要让他睡了。”高宝是他们的半傻儿子,听了话后站起来,走到高六的身边,用脚踢着高六的头,嘴里念混不清地说:“爹,醒来。爹,醒来。”

黑香娥忙着手里的营生,抽空过去在高六的头上拍了一把,又回身往炉灶里添了几根木柴。男人的没反应让她心一晃悠,再探手试了试嘴鼻处,又上到炕上帖了耳朵听了听。这个嫁过多次的女人,知道自己的又一个男人死了,死得再自然不过。她没有难过,顺手把被子往头上拉了一截,盖住了男人朽木一样的头脸,跳下地继续在锅台前忙碌地做饭烩菜。

等烩菜的所有工序到了位,黑香娥叫回在院里玩耍的女儿在灶前烧慢火,自己跳上炕把半傻儿往高六身边边拉边骂:“傻东西,你爹死了都不知道,去,坐在身边给哭个。”随着使劲地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就牵引出一嗓子小孩尖锐的哭声。黑香娥重新揭开了高六的盖头被子,用被角把男人嘴上流出来的黄水揩干净了,这才来到院子里,用低沉的语调宣告了死讯。

褪了毛被吊在木架上的白条猪前,正在清理猪内脏的几个人都歇了手里的活,木然地谁也没说什么。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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