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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力推介】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二十五) 作者:亚宁

总第1136

墓虎地

赵黑被抬回家中,一直昏迷不醒。家人想尽了办法,最后用现打回的冷井水,半夜时候才把他给激醒过来。醒来的赵黑紧咬着牙关,“嘣嘣”地发出响声。大姐夫端来一碗盐水,拿小匙一点点往他嘴里喂。赵黑哇地张口吐出一堆秽物来,人随着清醒过来,痛苦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妈呀!我碎了,头给炸碎了。”然后抱着头不停呻吟。

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赵五子被一纸电报叫了回来。他提了个黑皮包,一身干部打扮,头发梳得光光亮亮,只身回到了一碗村。紧跟着赵老四葬礼上的孙阴阳,坐着一碗村的拖拉机进村了。

明白了大概,赵五子要赵黑到县城去看病,说家里的事有他招呼就行了。赵黑坚决不去,说除了一阵一阵的头痛外,自己感到精神好多了,将歇上几天会没事的。赵五子只好做罢,去和孙阴阳一商量,相随着到老爹老妈的坟墓前看了一通。大姐夫则领人在不远处挖了个坑,将两个猝死之儿重新葬在了一起。

一行人回到村里,已是上灯时分,孙阴阳写了一些黄符纸,在赵家多处都贴了。又到陈家看过,要求陈四两天不要给食,使陈老汉身上的煞气消一下。陈四问煞气是甚了?孙阴阳说那就是神影子,你强他更强,只有人弱下来才好收拾。

在赵黑家,孙阴阳给赵五子玄虚地讲了一通阴阳学说,又问了赵老四的生辰八字,失声说:“原来再过三天,就是老汉的七年祭日,这事也就巧了。”又画了一幅图,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土算了一通,神情顿显紧张,嚷说:“瞧瞧,瞧瞧,活该会出这种事。你老爹生辰和死辰,犯月、犯日、犯天时、犯年神、月神和日神,唉呀!这种六犯命相,可不好对付。这可咋办?”

急得抓耳挠腮的孙阴阳,在地上打转转,活脱像一只猴子,搞得赵家人也紧张万分。

赵黑躺在炕上闭眼听着,头痛令他不时呲牙裂嘴,发出难以忍受的哼哼。忍住了痛,他说:“孙师傅,你刚才说的这么严重,在七年前葬我爹时,可没听你说过啊?”孙阴阳猴腮鼓起,嘴角的皮肤皱出七八个圈,吸溜着口水说:“怪我那时学艺不精,前两年得了本神书,才算琢磨透了。”赵黑歪着嘴说:“好,好,我相信你。不过你给我们兄妹几个说一下,当年我爹下葬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孙阴阳抽着卷烟,犹豫说:“神鬼之事,我从不乱说的。既然你们今天想知道一下,那我破个例。”

孙阴阳环视着周围的赵家人,喝了口茶水说:“要说你们爹当年的死,那是一口气上不来,一口气又进不去,内气和外气无法交换,憋气而亡的。死后赶上几天连阴雨,后来又雷鸣电闪,灵棚着火,棺木触电,就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当时发出的那声响,和后来甜腥的味道,那是老汉的头爆了。这种现象,按咱们这里的人说,就是炸尸了……”

孙阴阳讲了一大通,结果是问题很严重,事情很难办。还说就他的道行,得找两个扛硬的帮手,才敢作法。赵家人将信将疑,任由孙阴阳连夜到外地寻帮手去了。

此时的赵黑,头痛呈间歇性症状,痛起来满炕打滚,痛过去了一身盗汗,几近虚脱。赵五子毕竟读过书,坚决要去看医生,赵黑死都不肯。无奈之下,赵五子从公社弄了一辆汽车,叫了几个人,把赵黑硬性送到了县城医院。

众多医生看过,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个中年女大夫,在赵黑的布袋脸上慢慢摸索了半天,说这伤疤原来处理的就错误了,布袋只是表面结痂而已。里面的血管组织,无规则扩张扭曲,形成了手感上的囊肿,没有挤压还能凑合,现在受了外力打击,里边的一些血管就爆裂了,与大脑血管的联系受到损伤,造成了部分大脑血管的阻塞和相连部分脑组织的死亡。如果不能及时治疗,除了间歇性头痛外,还会伴随癫痫的发作。发展下去就是脑梗,或脑萎缩乃至死亡。

赵黑又被连夜送到了地区医院。两天里,赵五子一路跟着,安排好了一切后,返回了一碗村。

在院门口的镇石上,赵五子看见一个模样干瘦,一头白发,两绺白须,腰伛背驼的小个子老汉正蹲在上面,抽着二尺多长的旱烟锅,挂在下边的烟袋,像大羝的胆囊一样。孙阴阳迎过来介绍,说老汉是他请来的大师兄,又说了一堆当下要抓紧处理的事情。老汉也不客气,发号司令要赵家人在午时十二点前,赶紧组织青壮劳力,拿好铁锹、镢头、绳索,准备一车干劈柴和一桶柴油,几根结实的杠。

一切准备到位,一行人跟在两位阴阳后面,出村来到赵老四的墓前。只见炎炎的太阳下,一堆陈旧的黄沙土上,长着一些乱七八糟的野草,墓门前的砖块倒在一边,周围留着许多乱脚印,散落着一些酒瓶碎片,实在看不出有啥的异样。

白头老汉在坟头左青龙右白虎走了几步,掐指算了算,在坟堆周围踩了几个脚印,让拿锹的人挖了小坑,立了八根木桩,挂了一张有点肮脏的灰色大网。然后把一叠写好的黄符,在每一张上都唾了口水,口里念念有词,上下左右,四面八方贴了十七道。忙完这些,老汉抬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叫了赵大虎和几个人手,在墓堆的东南西北对称着开挖。

费了两个多小时,在一个仍然干无水份,深有两米的大圆炕中,黑朽的棺木便露了出来。赵大虎害怕了,其他的人也面露惧色。老汉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继续挖,要一直把棺木全挖出来才行。几个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随着深挖和对沙土的剥离,赵大虎看见一条蠕动的花蛇,吓得提了锹直往后退。老汉嘲笑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家,胆子却这么小,这还能干成个大事。那花蛇只一闪,顺了朽烂的洞钻到棺里去了。

黑朽的棺木越挖露出的越多,有一股隐隐的黑气,在灰网里面弥漫,风吹不散,光照不灭。坑中的七八个挖墓者个个脸色褐红,借口说这么多蛇要是把人咬上一口可麻烦了,相继歇手不干了。老汉没有勉强,要人们往大了扩坑,自己与孙阴阳一人各执一锹,在棺木周边继续进行挖掘。

随了锹头的深入,更多的蛇在沙土中蠕动,有的被铲成了两截,还直往沙土和棺木中没头没脑地乱钻。干燥但朽黑的棺木完全外露出来,老汉用绳索从两头拴了棺木板,套进抬杠让人们准备,听他的号令发力掀盖子。

赵五子被叫到近前,老汉说你哥不在,你也成人了,棺里究竟发生了啥变化,可以亲自看一看来定夺。赵五子也有点畏缩,欠了身子守在棺材头前。随了老汉一声喊,众人发力,棺盖噼噼叭叭吱吱呀呀慢慢拉开一条大缝隙。赵五子往里边只瞅了一眼,脸色惨白,在坑里后退不迭。老汉和孙阴阳也探头瞅了两眼,忙让把棺盖复了位。

一脸惊恐的赵五子跌跌撞撞爬上坑,跑到一边哇哇呕吐起来。孙阴阳跟了过来,拍着他的后背,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便紧锣密鼓安排开来。赵大虎领人扛来几捆提前劈好的干木柴,横七竖八架在了棺木周围,又在外围撒满了干麦秸。这时,所有的人都爬出坑,一桶柴油从上浇了下去,就等着孙阴阳点火。

好多人在那一刻,听到了一种细碎如雨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飒飒地一浪一浪响过耳边,好象有无数的生灵在吵吵着什么。孙阴阳一声喊,跟来的赵家女人们便由弱到强,由杂乱到一体开始了大哭丧。

女人们的哭声中,白头老汉把一根燃着的火柴,往坑中一扔,呼地一下火焰窜烧,一股黑烟冲天而起。随后是干柴的吡吡剥剥的燃烧声,黑棺木如黑铁置于烈火中一样,最初没有反应,经过一阵火烧之后,终于跟着燃烧起来,腾起的火焰有两人多高。大火烧了足有十几分钟,火苗由黑红转为黄蓝,像无数的舌头向上舐着空气。

哔剥的火焰与乱涌的浓烟,加上赵家女人的哭声,众人的惊诧的目光,以及正当中午暑热的阳光,共同组合而成的场面,充满了原始的荒诞。哭声却突然变小了,人们不约而同盯着火炕,只见一些弯弯曲曲扭动的东西,在那张罩在上面的灰网里带火跳跃,惨烈的影像如同火山在喷发一样。那是些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蛇,它们在火里蹦跳扭曲垂死挣扎。

胆大的人靠近了,看见火焰中的蛇群,似乎被什么东西所禁锢着,不四散而逃,反而凝成一团互相缠绕,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和木材燃烧形成的浓烟,还夹杂着一股怪怪的焦糊味道,幸亏有风把烟和味都吹向了西面的沙漠。随着火焰转弱,坑中能动弹的蛇越来越少,能弹跳起来的更见稀落。人们的紧张情绪也缓和下来,哭声与说话之声重新杂乱起来。

黑朽的棺木烧塌了,里边的情形便暴露出来,只见许多焦黑的蛇在垂死中蠕动,挣扎,死亡。有人哎哟哟叫唤起来,说老天爷啊!怪道会出怪事情,原来这坟里边的名堂厉害着呢。有人指着一条满身花纹,正被烧得又蹦又跳的蛇惊叫了一声,又忙忙收起了手指,赶紧往上面唾了几口口水。

白发老汉一边喊着让人们加劲哭,一边毛发直竖,手脚利落,往坑边上一站,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着一个铜铃,对着渐渐小下来的坑火堆用力地摇,嘴里不停地念念着什么。

一团黑物在火堆中,如装了水的袋子在抽搐蠕动,又像是一团蛇凝结成的圆球,先是皱皮抽扭,忽地往上跃起又落下,再跃起再落下,最后像开了口子的气球,没头没脑地乱窜起来,都被网子给兜住了。孙阴阳手里的戒尺沾着两道符,对着黑物慢慢悠悠晃荡,像似在引导,又似在安慰。白发老汉把符在嘴里嚼几下,吐到手里揉开了,平空抛了过去。黑物越缩越小,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气一样的、由强到弱的、长长的“啊噢”,跌进了火堆里,翻腾了几下,破裂出一摊黑红色的液体,洇灭了一圈火星,腾起一股更加难闻的气味。

围满坑边的人们看到的是缠成圆球的蛇被火烧成了一团。站在远处的人,说是看到了赵老四弥漫在烟气里的形象,很飘渺,还有几分痛苦的表情,随了烟气的虚散变幻,转眼消散的无影无踪。

孙阴阳长舒一口气,夸夸其谈说:“今天幸亏处理得及时,把个成精成怪的墓虎胎给处灭了,要不然一碗村的灾祸就不可想象。”赵大虎不明白,说:“我咋就看见许多蛇被火烧得结成了疙瘩,并没看见啥怪物啊!”其他人也这么说,人们的目光就聚到了赵五子的身上。

赵五子一脸沉重,啥也没说,只是让大家按照白发老汉的说法,把坑中焦黑的灰烬,收到一个事前带来的大黑瓷瓮里。两个阴阳封了口子,摇着铜铃,念了一通叽哩咕噜经,在瓮口上帖了一张大符,指挥人们重新埋在了原地。

悲情大逃亡

眼看九月快过去了,文傅没有信来,分配单位的通知也迟迟没下来,我却晴天霹雳地接到了晴梅结婚的消息。

我无法接受,心如刀绞,同时感受着被背叛和被报复的痛。我自语说:“傻晴梅啊,你为什么这么仓促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呢?你为什么就不等我的抉择呢?你不知道我正在反省自己啊!我都快形成决定了,你咋就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背叛了我呢!”

我一个人守在东屋里,哭得伤心欲绝。母亲过来说了一大堆的命呀运呀,我听着,心冷如冰。

原来,回家后的晴梅,与我一样只字不提出走的事。她爹妈软硬手段皆用过,都不顶用。她妈要到我们家来问究竟,她爹威胁要给我放血报复。晴梅威胁说:“爹,妈,这事跟耿玉明没关系。你们要是去找人家的麻烦,我就不活了,喝药死给你们看。”她妈瞪眼想不明白,怒爹发了火,骂她不要脸,说这个家还要脸的,要她想死就死得远远的。晴梅跑进里屋,拿出一瓶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敌敌畏,拧开就往嘴里倒。刚喝了一口,就被跟进来的她妈给夺了下来。她爹却给了她一耳光,骂着脏话走了。

晴梅牙关紧咬,爬到木板床上,用枕头捂了嘴,抽搐成一堆。任凭她妈的哀求,也没吐出那一口药水。小计量农药只让她肚子疼了半天,在天黑时分就过去了。就此,父母再也不敢提和我讨说法的事。恢复了如旧的生活和劳作,晴梅性格变得沉默寡言,与村里姐妹也绝了往来,对我更是仇恨的没有任何余地,更别说见面。谁也不知她晚上早早熄了灯,躺在黑暗里都想了些什么?

一个多月后,晴梅主动跟父母说想结婚,对象就从过去介绍过的人中,随便挑选哪个都成。她爹又畜牲王八蛋大骂了我几天,她娘苦口婆心,说婚姻大事那是女人一辈子的依靠,这么草率选择,这是在作害自己呀!晴梅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对爹娘并不多话,搞得家里气氛沉闷。

没办法,父母只好找到了媒人,又东跑西走进行了调查了解,最后给女儿定下了一个家有瘫痪老娘,没啥文化,人老实厚道,家境还算不错的小伙子。晴梅又提出了要马上结婚,而且结婚时两家人都不搞任何仪式。这个要求让父母面面相觑,苦口婆心说了几天都不顶用。被选定的男方也不甘心,托媒人来家商量。父母做不了主,晴梅咬定不松口,说如果非要改变,她宁可不嫁。

对象亲自上门,和晴梅在小屋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死心塌地应允了一切。在选定的日子,男方独自骑了辆新买的自行车来迎娶,后座上带着一个包裹。时间是半前晌,村里的人们都在地里劳动,又不知消息,所以送别的人很少。那男人把自行车和包裹留给了晴梅的父母,两个人相随,步走着出了一碗村。

晴梅就这么背叛了我们的爱,把近二十年的缠绵彻底撕毁了。我不能接受,感到了被遗弃的耻辱和愤怒。因为我们在沙漠里已经拜了天地,互献了青春,生死与共地经历了夫妻恩爱与甘苦。她已是我的女人,咋可以不说一句话就跟别人走了呢?

我失了理性和准则,一味地愤怒着晴梅的背叛。我要报复,我要发泄,我要责问。我来到晴梅家打听她外嫁的村庄和人家,她父母视我如敌,话都不跟我说。我想象着晴梅的表情,感觉着晴梅的感觉,悲伤的眼泪管不住流下来。我沿着晴梅出村的那条路,伤感地走了不知有多远。

我终于间接地探听到了晴梅的去向,按捺不住自己,骑了家中的一辆烂自行车,疯了一样问路,走路,绕路,失魂落魄地来到晴梅所嫁的村庄。

这是一处宁静的小村庄,掩映在绿树环绕之中,远离沙漠的侵蚀,天然而秩序,显得非常有生机,又给人一份安静和祥和。可惜当时的我恰如一只丧家之犬,又不知哪一家是晴梅的安身所在,只知推着自行车在村子里茫目转悠。我看见一家屋上烟囱往外冒柴烟,便想进去打听一下,谁知一条黑狗没命地扑咬过来,那情形如果没有绳索拉着,真会把我给活吃了。我顺手拾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绕着走到了房屋门口。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

走出来的这个人正是晴梅,穿一件方格间绿黄的衬衣,头发挽成一个结,用皮筋篷松地扎在后脖子上,很明显是把原来的长发剪短了。我看着晴梅,一瞬间听不到了狗的叫声,眼泪哗地流得满脸都是,哽咽着叫了声她,千言万语便无从说起了。晴梅也没想到是我,愣愣地站着,一脸恍如隔世的陌生。

晴梅终于反应过来,嘴张了张没发出声。这时,屋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和一声粗哑的询问。晴梅说:“是个过路的,来要一碗水喝。”我一下子警醒过来,有意无意地吭了吭嗓子。

我是一个过路的人,这是多么天才的谎言啊!它欺骗了屋里的人,也总结了我们所有的一切。同时提醒我,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为了过去。我的心凄凉到了极点,更多的泪在脸上滚着。我一把拉住了晴梅的手,那手却悄无声息地抽走并藏在了身后。

窗玻璃上探起一张老女人的面孔,沙哑地邀我进屋去喝水。晴梅却说不用了,给我端出来喝吧。我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谁了,故意大声说出掩饰满脸是泪的理由。我说眼里飞进了个东西,磨得连路也走不成了,想让她顺便麻烦给看一看。晴梅哀怨地瞥了我一眼,与我一唱一和,回屋端了半铜勺水递给我。我确实口喝了,仰起脖子咕咕一口气喝干,才借抹嘴的同时抹了一把眼泪。

晴梅给我看眼睛,也给了我们近距离的相互凝视,给了我最后一次让她双手抱头的幸福。

晴梅说:“你眼里确实进了东西,我帮你舔出来吧,不过不一定能成功。”晴梅的话说的那么平静,抱着我头的手却在簌簌发抖。我盯着她的双眼,害怕眨一下一切都会消失一样。她把我的头往亮处一搬,用头和身子挡住了老女人的视线。我吻住了晴梅的嘴,看着她眼睛一闭,两颗豆大的泪珠夺目而出。

我的心窍一下子轰然洞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已错了,而且错得卑鄙无耻。而晴梅一直忠心着对我的爱,包括在沙漠里的一切,她没有一点对不住我的地方。我明白她是为了我才有意做出了这令人痛心的选择和牺牲。她虽然嫁给了别人,归属了别人,但她的心永远都是属于我的。我还能说什么?我今天如果是来破坏什么,那是天理不容啊。

我一个过路的人,装模作样说着感激的话,三步一回头离开了那个小院。晴梅送我出了大门,那条恶狗还在链子上疯狂地扑咬不止。

站在大门外,院墙挡了窗口的视线。我们凝视着彼此,千言万语都成了心声。在我抖着嘴唇,就要发声的时候,终于没能管住眼泪的晴梅,一转身跑回了院子,还顺手关上了院门。留下我一个人呆站在那里,泪流满面,悲怆不已。

我脚步趔趄跨上了自行车,左摇右摆出了村子,双腿越蹬越无力,脑子里乱麻一团,又如浓云翻滚。

在一段灰土路上,我昏头昏脑,自惩一般让自己跌了进去。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水,与干土结合的一塌糊涂。我推开压在腿上的烂车子,盘了腿像个傻子一样坐在灰土中,半天一动不动。

我坐着,接受灰土的飘落,伤情不知何时转化为一股难以说清楚的偏执。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呼地从土尘中跳了起来,提着自行车来了个大转身,回头又向晴梅所在的人家走去。

晴梅在我走后又出来了,在院门口痴痴地站着。我灰土胀脸,眉目不清,行为怪异,都快到她的跟前了,还没有被认出来。我叫着晴梅的名字,她先是一愣,往前迎着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还有几步的距离,我在车子上鞍马一跳,落地不等站稳,就冲过去一把抓了晴梅的手,二话没说拉着就走。她被吓着了,后撤了一下又向前,用衣袖帮我擦脸,一迭声关心我这是咋了?瞬间又流露出了过去的那股劲。

我说:“晴梅,我想明白了,今天说什么也要把你领回家。你啥都不要说,咱们走,回一碗村去。”晴梅浑身发抖,跟着我走了两步,就定住了。她说:“玉明,你不要犯傻了,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你看我现都成这样了,我婆婆还在屋里。咱们的事就算我对不起你,让一切都过去吧。你回去好好地到城里发展你的事业去吧。”我疯狂地嚷嚷说:“晴梅,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不会让别人夺走你的。你今天要是不跟我回去,那我也绝不回去。咱们没有在沙漠一起死,就在这里一起死吧。”我不容她有任何的反对,连声说:“咱们过去的一切都是我错了,你要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你只要跟我回去,咱们马上就结婚。将来要么你跟我到城里去生活,要么我留在一碗村种咱们的地。”晴梅泣不成声说:“那你早先咋不跟我说这些话呀!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呢!还有什么用呢!”

几位村民从不远过来,院门也哐啷一声开了,那个瘫痪在炕上的老女人拖着两条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身体,先是直愣愣看我们,很快就吵哑地喊说:“哎呀,媳妇,你咋和个疯子说啥话呢。快回来,小心他打你着。”她没有认出满身灰土的我,也没听明白我们的对话。晴梅回头看了看,小声说:“玉明,我求你了,你回去吧,不要让我为难了。”我大声说:“天大的事由我撑着。只要你跟我走,回去我就娶你。你是我的人,他们算什么东西。”晴梅犹豫了,瘫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破嗓门失声嚷道:“哎呀呀,不得了啦!这个人是来我们家偷人来了。哎呀呀,你们快叫我的贵元子回来呀。”

逼近的村人听到叫声,有娃飞跑了去叫人。我一看形势不妙,顾不得再与晴梅细说什么,闪身往她腿前一蹲,双手后探,背了毫无防备的她,站起来就跑。晴梅受了惊吓,在我的背上连打带掐。我肌肉坚硬,憋着一股子劲不管不顾地跑,她一时心软,抱住我的肩头,挣扎的身体一安定,与我的奔跑谐调起来。

我放开腿跑着,先还听见瘫痪女人哑嗓子的喊叫,和一些尾随身后杂踏而来的脚步声,很快热血和心脏的贲发,让双耳失聪,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要不是晴梅在脊背上说话,我可能就会那么一口气地疯下去。

晴梅说:“玉明,你背着我能跑多远,我答应跟你回去了,你还是放我下来咱们一起跑,要不然他们会很快追过来的。”我由着惯性往前冲,气喘吁吁说:“我一点都不累,我能一口气背上你跑回咱们一碗村。”晴梅哀求说:“玉明,你不要说傻话了,还是让我下来。要跑咱们也不能在大路上跑。”一句话点醒了我,双手一松,晴梅滑到了地上。

回头看时,我发现自己跑了还不到五百米远,村里闻声追来的虽然是些老弱病残,但他们的喊叫调动了在远处地里劳动的人们,提着镰刀叉子纷纷往这边赶了过来,那情形真把我当贼给围追堵截。我无暇多想,拉了晴梅就跑。晴梅初还犹豫,很快就紧拉了我的手。我们离开了老路,翩翩奔向了田野,钻入一片绿油油正在吐穗结棒的玉米田,实现了一次融合酸甜苦辣悲喜情爱的大逃亡。

太阳快落的时候,我们歇在一处土堆上,让凉风习习来帮助冷却炽热的身体。这时我们才有空互相默默地看着对方,互相摘拣头发上的草茎和庄稼叶子。冷静下来的我一时茫然起来,晴梅看了出来,责问我说:“搞成这个样子,你高兴了吧?你知道你今天犯下多大的一个错误。”我不说话,晴梅加重了语气说:“你断了我所有的后路。”我正视现实,破釜沉舟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放心,你的后路就是我。”晴梅盯着我看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目光绵绵渺渺转向了红彤彤的落日。

回一碗村还有近十里多路,中间有一座必经的桥梁。当我们来到桥上时,四野已是一片朦胧的月色,蛙声聒叫的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跑累了的我们放松下来,坐在桥头栏杆下,歇着身上的汗。

晴梅倚着我的肩膀,我搂着她,闻着她头发中女性特有的甜甜的汗湿味。我说:“过了桥,路就熟了。等到了村南的海子,我要好好洗一下这身汗泥。”晴梅懒懒地动了动身子,不无忧虑地说:“咱们俩今天都昏头了,做下这么一桩可怕的事。我怕不等咱们回到村子里,早有人已经在等着了。到时看你咋办!”我其实也是六神无主,嘴上却不甘示弱说:“怕什么,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只要你情我愿,谁也不能奈何咱们的。”

我们只顾说话想事,没注意几条黑影从桥的两头悄无声息包抄过来。晴梅惊叫一声,就被人给揪向了一边,挨了一耳光。我强力挣扎,还是被几个人摁在地上不能动弹。几个人也不说话,呼呼喘着气。其中的一个扑面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又无法还手。我大声喊问,张开的嘴被塞进了一块臭哄哄的东西,只能“嗯,嗯”着干着急。

从晴梅嚷嚷的话中我听明白,她认识其中的人。听见她又挨了耳光,我狂怒地以头乱拱,还希望能帮她一下,结果只是徒然扎挣和被动挨打。晴梅想保护我,被一把推倒在地。我的手脚也被捆了起来,几个人一说话。我听了心里那个恨啊!奶奶的,居然最后还是没能逃脱那个没文化男人的黑手。

原来这五人一直就守在桥头的两端,守株待兔我们的到来。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我和晴梅根本没想到这点,结果被人家手到拿下,又捆猪一样扎了我的手脚。这种捆法就是睡下也难受极了,更别说站起来。这时我听到驴的鼻息,和车辐条辚辚的声音由远而近,并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

一个麻袋兜头套在了我的头上,我们被押俘一样拉回了那个我至今想不起名字的村庄。村子里过节一样热闹,手电筒的光,灯油火把的光,电灯的光我都能隐约地分辨出来。我又听到了那个哑嗓子老女人的声音,听见他们把晴梅拉走了。我听到好多人过来问讯,有些人还随便地对卷在麻袋中的我拳打脚踢,更可恶的是有几个小孩子,居然一起一边对着我的头撒尿,一边乐不可支。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深夜。终于人声小了,脚步声也少了,麻袋中的我意识迷迷糊糊,有种半死不活的感觉。后来,有人说怕我死了,要连夜送回一碗村,我又被人再次装到驴车上。在路过那座桥的时候,送我的两人中,有一个家伙还恶毒地吓唬说,干脆把这家伙扔到河里淹死算了。我心如死灰,对死亡威胁毫无反应。

第二天一早,一碗村走动的村民在神树下,看到了一个扎了口子的麻袋。村民们把麻袋当成了一个怪物,谁也不敢上手。冯友友叫来了陈四,两人捂了鼻子,用棍子在袋口上拨拉了半天,最后才把我褪出来,就认出了眉庞眼肿,还游走着一丝呼吸的我。

有个学生娃凑近了,看清挂在我脖子的纸牌上,用红蓝铅笔写着:“这就是流氓的下场”。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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