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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乌鸦落过的村庄(三十一) 作者:亚宁

总第1142

流浪而去

侯月梅的这桩婚事,村里最尴尬,最不顺气的就属馋猫小顺子了。这孩子这几年和侯月梅生活在一起,受了不少委屈,也得了不少的便宜。初时,他一门心思是对侯月梅的感激,除了言听计从,俯首贴耳外,还百般的殷勤讨好,到了后来一切就变了。

侯月梅凭空得了这么个听话的准男人,又撕破了脸过活在一起,也还诚心实意了两年多。后来,她变懒了,馋猫也有了抵触情绪,原因是侯月梅卖了两年菜,接触的人多了,家里收入也宽裕了不少,开始颐指气使,吆五喝六,指挥馋猫整日干这干哪,没个消闲,还落不下好。几个女娃也大了,对母亲不敢怎样,对馋猫就当眼中钉肉中刺,不时就恶作为难这个年龄不大,长相丑陋,身份特殊的外人。

有一天侯月梅不在家,大女儿骂馋猫是贱种,还说了许多不入耳的脏话。馋猫一时火气上来,给了她两耳光。那女娃这下有了理由,把头发弄乱,把脸弄脏,等侯月梅一进门,哭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告状说:“哎呀妈呀!我不活了,他动手动脚,想流氓我。我骂他,他还打我,揪着我的头发往地上按我。妈呀,你瞧我的头发都让他给弄成甚样了!他还对我的脸吐唾沫,骂我和妹妹是驴仔子,说迟早有一天要把我们都那个了。妈呀,我不活了,我要跳河死去呀。”

“啪”,侯月梅不假思索,顺手就给了站在一边鼓着腮帮子、喘着气、歪着眼的馋猫一耳光。脆响打住了大女儿的哭诉,也打没了馋猫准备说出的辩解。这个耳光,太令人屈辱,太无中生有,馋猫怒火爆发了,把大女儿推了个屁蹾,人泥鳅一样溜出了屋门,身后就传来侯月梅的咒骂:“王八羔子,这么小的人居然给老娘做出这种事来。你滚着跑了,你跑了再也别想回老娘这个家来……”

馋猫跑出了村子,跑到村西的那片柳树林,一个人呜呜地哭得好伤心。

那天晚上,馋猫回到了自己的那个窝,一拉灯盒,灯没亮。他摸黑挺了身体往冷炕上一躺,只一会就觉得冷气刺骨,觉得硬炕板搁得人皮肉难受。捱不过,他摸黑跑到村北零乱堆放着麦秸的场院,也不管是谁家的麦秸,抱了一大抱回到了家里。

火在炉堂里烧着,添加麦秸的馋猫暖和了,饥肠开始叫唤起来。他的被褥和家里能用的板凳水桶,以及粮食全数都并入了侯月梅家,就连生产队分配的土地和集体财物,也在他的亲口同意下,和侯月梅分到了一起。现在,他被逐出了侯家,身无分文,家无一口能吃的东西。

半夜,馋猫偷进了侯月梅家的院子,从地窑里取了十几颗土豆,从凉房的大瓮中拽出一条冷冻的生猪肘子,然后把一切恢复了原样。临出门时,他又从菜瓮里抓了两把冻成冰块的烂淹菜,塞进了口袋。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回到自己的小家,他把土豆煨进了灶火的灰中。没有刀具,就用牙咬下一块块生猪肉,找到了两根细铁丝,穿了在灶火上烤。烤熟了,品尝了一口,有肉香却少盐味,就想起了那两把烂淹菜。原来的冻淹菜变成黏黏的水湿,掏出后放在锅台上,对着炉火,他一口肉,一口淹菜,一口烧土豆,吃得浑身上下暖洋洋后,把剩下的麦秸铺到炕上,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随后的几天,馋猫一直在小屋里没有回去,侯月梅也没有来找他,各自都抱着就这么算了的决心。也就在这时,侯月梅认识了菜贩子能人,没几天就领回家住在了一起。馋猫看在眼里,肚里憋气,又去偷了几次。侯月梅与新人正经历欢心,居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结婚的那天,看着全村老少都到侯月梅家吃饭喝酒,嘴馋的毛病无数次难为着馋猫。有一阵子,他差点就去了,人都快到门口时又狠劲把自己拉了回来。馋猫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野地里放声咒骂发泄,却不由自主想起了侯月梅当初的好,还有那些个肉体间的事情,想到了现在侯月梅新找了一个男人,自己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了。他哭了,眼泪让多日没有洗过的脸,变得更加脏污。

当晚,婚宴散去后,侯月梅家的灯也关了,整个村子进入了热闹之后的沉静。惨淡的云丝中弯月在穿行,树影半明半暗,树木和房屋形成了黑影幢幢。馋猫真如一只大猫一样,快步来到侯月梅家院门外,爬上了门口的凉房顶,卧倒了屏声静气观察了一会,顺着墙角,凭着年轻人的轻巧,几乎一点声音都无就溜到了窗下。隔了窗纸,屋内传出了两人不同的鼾声,一个熟悉,一个难听又陌生。馋猫像根树桩一样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做了。

馋猫无意间看见自己的影子,瘦长地爬在西边院墙上,还有半截不知虚到那里去了。他浑身打了一个寒噤,感到了冬夜的寒气之浓。他想放嗓子喊叫,向屋里熟睡的人表达自己的愤怒,最后一狠心,在熟悉的地方抱了一块闲放的淹菜石头,鼓了鼓气,双手举高了,使着劲向屋门砸去。一声“咔喳“的脆响之后,伴随“咚”的一声,是一声女人的尖叫,一阵男人的恐慌骚动。

馋猫早窜上了刚才骑过的墙头,慌乱跳到了院子外,落地摔得屁股生疼,爬起来就跑,不想在村路上碰到了几个人影,绕开再往前跑,听到身后的村庄喧闹起来。他以为是侯月梅喊醒了众人追来了,就没命地往村外跑去,却不知,那是胖女猴担心男人冻死,叫醒了人们在村里折腾着寻找呢。

馋猫在村外躲了不知多久,听着村里安静下来,刚才的紧张放松下来,恐惧一阵阵来袭。他在村外狂跑起来,步子错乱,有时踩空,有时被拌住,跌倒了爬起继续跑,就来到了分产到户后,家家分堆而放的场院。在最大的一堆麦秸上,他使出小时玩乐学会的方法,老鼠打洞钻到了深处,然后用脊背拱着扩大容身的地方,最后用麦秸堵塞了入口。

躺在麦秸堆的深处,闻着麦秸的干爽而又略有霉腐的味道,馋猫慢慢安下了心,手脚也不像先前那么冷得发抖了。他先还想着天亮后咋办,很快就睡的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前半晌,醒过来的馋猫爬出麦草堆,睡眼醒松了好一阵,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不由迷迷茫茫没了主意。顺着风,村里的喧闹之声传了过来,他好奇又胆战心惊绕回去,看到高锁锁家周围站满了交头接耳指手画脚的村人。侯月梅和她那个新男人也在其中。他从路过身边的人们嘴里,知道了发生的惨事,也明白了昨天晚上村里的闹腾,原来并不是因自己而起。

绕回自己的小屋,馋猫冷吃了前几天准备下的食物,安分了心思,翘腿在冷炕上躺了。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他又来到了侯月梅家,从昨天晚上砸烂又被用纸糊住的门洞钻进了屋子,开始了一场肆无忌惮的翻箱倒柜。

很快,馋猫拿了侯月梅放在箱底的一百多元钱,拿了能人的提包,嘴里吃着昨天办事时剩下的熟肉。看着一片狼籍的屋子,他发出几声咬牙切齿的冷笑。接着便是一场恶作剧般的破坏。墙上的年画被扯得稀巴烂;灶上的铁锅给砸塌了,柜里的瓷碗摔了一地,炕上的被褥全踢到了地上,往上尿了个痛快,拉了个舒服。做完了这一切,馋猫身上穿了那男人漂亮的牛皮夹克逃走了。

馋猫溜出了村子,走在通往公社的土路上,喊叫着无词的歌,想象着自已闹出的后果而快活不已。到了公社,他只停留了一会,就坐上去县城的汽车。在县城,他节衣缩食,假装成乞丐,用那点钱熬过了严冬,熬过了又一个春节。期间,他遇到过进城的一碗村的人,只是眼尖,看见了早早就躲开了对方。那件暖和的牛皮夹克,他用塑料袋装着,埋在城郊一棵歪脖子树的根部。过几天瞅着没人的时候,挖出来穿上感觉一番。

钱只花不进,在开春的时候,就所剩无几了。长了见识的馋猫,提着那件皮夹克,乘上了到地区的火车。毕竟是头一遭,紧张又兴奋的他,提前一站下了车。没办法,一个人顺着铁道,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进到了比县城更大的城市。

在新的城市里,馋猫的那件夹克和仅剩的几个小钱,被同样是乞讨的一个跛腿的家伙给抢走了。走入了身无分文境地的他,在饥饿了两天后,伸出了乞讨的手。在饥一顿饱一顿中,他渐渐熟悉了城市生活方式,开始学着乞讨度日。

以后的馋猫对一碗村那份旧有的依恋越来越淡漠了,但一盏往事的油灯却始终亮在他的体内。

不舍的道别

这年夏天,我们家获得了政府关照,全家转成了城市户口。手续很快就办妥了,可种在地里还没收割的粮食,让人怎么能舍下!村里就有嚷嚷,说我们不该吃着公家粮,一边再占着地,还等秋天的好收成。黑玉英有颗公道心,还有与母亲交好的一些邻里,都替我们说话,地就一直种到老秋天,先收了麦子,后收了玉米糜子,最后还收了一堆白菜萝卜。

像别人家一样,我们家种得一亩多土豆,间种在地埂上的葵花,收获后除自留部分外,都交给侯月梅找的那个骗子能人,自然也被骗得哑巴吃黄莲,有苦无处诉。

看着圈里的猪一天天在长膘,母亲舍不得离开农村了,非要等猪攒肥了,杀了后再进城。父亲三番五次动员不成功,跟老主意不改的母亲生了气,还让我们兄妹几个一块劝一下母亲。在全家人的压力下,母亲只好妥协了。

成了城市户,责任田再不可能保有了,而房子和院子前的那片母亲开垦出来的菜园子,最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货币化,实现对往日辛苦的充值。

早在半年前,母亲就放出了卖房的话,直到临行前半个月,准备摞下不管的时候,一个意料外的买家出现了。谁也不会想到,已经外嫁八年多的老女人黑香娥决定要回村里来居住。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老寡妇找的那个黑塔一样的壮男人,早在三年前就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人能吃能喝,可是越吃越喝越瘦越虚弱,看了不少大夫,吃了无数的中西药,把个家境抖落的空空如也。

半年前,男人撒手人寰,黑香娥原想着守住已分到手的土地,就在那边凑合着过活。谁知黑塔男人的亲戚门户挺大,对一个铁塔一样的人,几年时间就虚弱而死,都认为太蹊跷太那个了。这些人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了关于黑香娥的一些说法,就都认为这个女人邪气,加上人死情绝,村人就处处挤兑没了男人保护的一老一小。

黑香娥回村来我们家商量,讨价还价麻缠的斯斯粘粘。母亲一生本分农民,慢慢就没了耐心,原来在肚里的成算就打了折扣。

父亲说:“人挪活,树挪死,农村的房子不比城里,有人住才有价值。现在好容易遇到这么个人,能让就让吧。”母亲说:“你忘了当年盖房时受得那些苦了,我还没忘开这片园子遭得那些罪呢。现在说走就走,把多少年的辛苦就这么丢了,可惜得让人心里难受。”父亲说:“眼看着要过年了,那边房子租好都一个多月了,你光是这边舍不得,那边的损失也不少呢。”母亲说:“我不是不想搬,也不是真觉得吃亏了,只是不知咋了,一说要撇下这房子,心口就堵得慌。要不,咱们不卖了,把门锁了,院子地里的树,就让它们自己年年长去。过上一年半截,咱们想回来看看时,也有个住处。再说,你们那几棵白杨长得多好,当年还是几个娃种下的。我担心要是被别人砍倒了,会不会对娃不利呢?”

母亲罗嗦的有点幼稚,被全家人驳得一无是处,成了公认的不可能。其实,割舍不下农村的母亲,内心深处充满了对这片摸爬滚打,付出无数汗水,饱含了酸甜苦辣人生况味的土地和村庄的依恋。

黑香娥是在我们搬家的当天,赶着驴车回到一碗村的。我是在前一天从省城赶回家里来帮忙,看着从驴车上下来的黑香娥,那依然很少变化的面貌,使人简直不敢相信造物之神的偏袒会如此的明目张胆。我心里怀疑,走过去迎接,近距离揉了揉眼睛,才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现这女人脸上细细如网一样的皱纹,只是这纵横的皱纹实在太不起眼,不注意看很难发现。

黑香娥用多年没有改掉的河北口音,呦呦地又是说,又是用手摆弄我站的姿势,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看得我不敢对目。平时眼里随处都有活要干的母亲,今天却坐在院子矮墙上,看着我们忙碌着把家具和早已装好的粮食,往二弟找来的大汽车上搬弄,忍不住指点进出的人注意不要碰了门边与墙角,那份呵护的心情,不象搬家,到象是准备入住一般。看见黑香娥进院,母亲笑着招呼到身边,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刘三亮和村里冬闲的人们也都赶过来帮忙,娃娃们转悠在周围,不时为一件被我们扔掉的小东西互相抢夺。赵黑莫名其妙也来了,拢着袖子站在一边观看。母亲过去打了声招呼,赵黑应和了一句,走开到更远的地方一声不吭蹲下身子,继续看着。在赵黑的身后,高远方的儿子,吸溜着鼻涕,拉着那头毛驴,驴头和人头紧挨在一起,双双瞪着大眼睛,注视着我们家乱哄哄的场面。

车子装得差不多了,黑香娥才抖索着从一层又一层的棉衣里找出一个小布包,再一层层展开,露出了里边有元有角,卷成圆柱一样的钱,满脸歉疚地说:“他康姨哟,我这钱是这些年的全部积蓄了,全给了你们,还差二百多元呢。你就宽我一年半载的时间,剩下的钱我一定给你们还上行吗?”母亲有点急,说:“好他黑婶子,咱们可是事前都说好的,你还是想点办法,筹借一下吧。我们家进城也当紧着要用钱呢。”见黑香娥一脸的难为情,母亲心里不忍,出主意说:“他黑婶子,要不你和三亮张一口,他们家今年收入还不错,家里有钱呢。”黑香娥摇着头说:“没钱,他们家没钱,要有还会不帮我这个当娘的。”

母亲正和父亲商量着,黑玉英过来了,说:“叔,我姑这两年让那个病人把点收入都给花掉了,正好我们手里也没现钱,等明年秋天收成了,叔你和我婶来村里,或者我们去县城,肯定给你们把欠钱全数还上的。”我来来回回也听到了一些,说:“妈,钱不行就先欠着吧,反正县城离村子又不远,明年秋天来算也行!”母亲瞅了我一眼没作声。

事到临头生出这一难题,我们家就被动了。等车装好了,黑香娥也没能想出什么办法,欠钱就成了无可奈何的事。由于车装得太满,锅碗瓢盆椅柜木头堆叠的一人多高,二弟和他的两个朋友坐在了后车箱上招呼,父亲和小妹坐在驾驶室内先行走了,剩下我和母亲决定乘公汽进城。

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母亲绕着屋子走了两圈,又到院前的地里踩踏了一会,用手抚摸着那几棵长得端端正正的白杨树,仰望着风中摇曳的树梢和蓝天,眼里就生出了隐隐可见的泪花。再回到屋里,母亲就有了几分理直气壮。

母亲说:“他黑婶,这一亩地的院子,当年是我们一家费了九牛二虎的劲开垦出来的,现在地肥着呢,种什么长什么。等明年春天,你好好的种些菜蔬,保你吃都吃不完的。”黑香娥说:“要说这园子,过去你种的那情形我见过,菜蔬瓜果够我养老了。只是,就怕我的手法不如你,料理不好。”母亲说:“种地又不是养猪,勤侍弄着就行了。他黑婶,我有个小要求,你看那五棵杨树,现在长得多好,那都是我的几个娃种的,每棵树都寄托着他们的念想。你招呼着不要让人砍了,只管让它们往高往粗了长去。等过个二十几年,保险是咱一碗村长得最高的树。”黑香娥拉着母亲的手说:“我知道你那心思,放心吧。我还想让这几棵树当这老房子的守门神树呢。”母亲就高兴了,要过我手里布包,从中掏出我回来时买的一盒点心塞给了黑香娥。

和母亲平日要好的几个妇女都陆续而来,絮絮叨叨的嘱咐,说的母亲当哭了。黑玉英提议让刘三亮驾骡子车送我们到公路上。母亲抹着眼泪说不用了,不用了。说冬天河里也没水,路近着呢。黑玉英坚持要送,说一起住了多少年的邻里邻居,这临走,路就是再近也应该送一送才对。

母亲在这边道别,我没做多想,几乎是小跑着先去了晴梅家,面对她娘的一脸意外,我说:“姨,我们家今天要搬走了,我以后回来的机会就少多了。晴梅对我的好,我就是走到死也不会忘的。如果真有一天,我还能帮她什么忙的话,姨你告诉她,我现在工作单位是省报社,让她一定去找我。”晴梅的爹从屋里出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呸”地往墙角吐了一口痰。我厚着脸皮没作理会,歉意地快步告辞出来。

我又到了高远方家,高老二正在屋里做中午饭,见了我从灶口抬起头来,青白夹杂的头发仰向后面,几块眼屎迷在眼角。我是有目的而来的,先说了搬家的事,后又开导老汉让他的小孙子一定要去念书。我说小家伙人聪明着呢,有远方在天之灵保佑,将来准能考上大学。高老二从炉火前抬起头,嘴角随着抽了几抽,头摇了摇,并没有说什么。

我坚持说:“高大爷,你不能因为远方的事就误娃的一生,那样,远方的悲剧就永远不得翻身了。”老汉猫腰从灶前站起来,一手托着土炕沿,眼睛斜了看着我,含混地说:“上学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还尽惹事生非,没什么用的!娃跟着我学会种地,一辈子有口饭吃就行了。我那儿当年要是不去念什么书,现在肯定会活的好好的,我也就不用这么遭罪了。”

老汉的话让我哑巴了一会,看看理喻不通,只好告辞出来,正好遇到了远方放驴的儿子,迎面一端详,发现活脱一个远方的翻版。我叫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在他手里说:“娃,你记住,你爹是一个非常爱学习的人,你可不能和一头驴每天就这么厮守下去。你爷爷他是老脑筋了,你一定要懂事,只有念书考学,等进到大学里的那一天,你才能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远方的儿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我,一直没有说话。那驴奓着两只长耳朵听着,用摇头晃脑摆尾回应我,并在我走开时发出一声响亮的驴鸣。

刘三亮赶着骡子车送我们来到公路边。想起了往事,母亲感慨地说:“人生真是个大轮回,三亮,你还记得当年你和陈老汉到车站接我们一家的情形吗?”刘三亮笑着说:“当然记得,那时,玉明你才这么高。”我也想起来了,感叹说:“接我们进村的是你,今天送我们走的又是你,老天爷的安排太细微了。”母亲说:“这说明咱们两家有缘啊,三亮,以后进城,可一定要去我们家坐坐啊。”刘三亮热情地答应着。

母亲与刘三亮聊着,笑的嘴都合不拢。我突然提到了赵黑,母亲瞥了我一眼。

我对刘三亮说:“赵队长这人,实在说来也是个悲剧,将来也不知会发展成啥样。你和他两个人的过节不少,不知道你现在还恨他吗?”刘三亮出人意料地哈哈大笑说:“他现在那个熊样子还用我恨他吗!那都是报应。我相信老天爷是长眼睛的。”母亲劝喻说:“三亮啊,人生在世,宽大二字,你不恨他是对的。要说赵队长,也算个村里能人,只是性子过于刚强和张扬了。我们家走了,你们今后还要常在一起,互相多原谅点,和和气气比什么都好。”

汽车来了,远远的像个白色的甲虫。等我们坐上去,车子缓慢发动起来时,我把头探出车窗外挥手道别。刘三亮站在那里挥着手,好象还没有从刚才的谈笑中回转过来。等车子走出一截路,我再次探头回看时,发现他正一手执着赶车的鞭子,一手搁在下部,站在路边撒尿。

就这样,我和我故事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完成了最后的诀别。

血亲

几年以后,儿子虎娃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但刘三亮却咋也爱不起来了。他先是发现娃一点都不像自己,也不像黑玉英,后来发现越长越和赵黑家的两个娃像了。

疑问开始在肚子里泛滥,刘三亮没敢和黑玉英挑明,只是对娃的态度大转变。黑玉英看出了苗头,藏而不露,故作不明白,和刘三亮软软硬硬地较量。虎娃也乖巧,不论刘三亮如何对待,都一口一个爹叫得好亲,就连哭得伤心欲绝时,也不改这份父子亲情。

当着黑玉英的面,刘三亮呵斥说:“你不要叫我爹,我不是你爹。你有本事爱认谁当爹都行。反正我不给你当爹了。我他妈真是冤大头啊。”虎娃听了,扁着嘴说:“我谁也不认,爹就是爹。爹不要不当爹啊,我以后好好听爹的话,再不惹爹生气还不行吗?”

黑玉英端着碗吃饭,对刘三亮瞟过来的目光,不作任何反应。大女儿从父母的对白里觉出了问题,其他三个女娃则懵懂不开,只当爹是用刻薄话生气呢。

大女儿埋怨说:“爹,你是咋了?过去你对虎娃多好,现在咋变样了。今天他娃又没做错啥,是你无缘无故生气了。再说,你老说当爹不当爹的话,你,你,你多伤人的心啊。”刘三亮顿时迁怒,喊说:“闭嘴,还轮不到你个臭丫头片子来教训老子。你们一个个懂什么?你们连屁都不懂。这世上你们以为爹好当啊,当爹那要有血的联系才成。你们看,你们看。唉!”把脚一跺,头一拍不说了。

黑玉英饭碗一摞,冷下脸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当着几个娃胡言乱语啊。我给你说,就你那个套数,就你那个德性,你还真不配当几个娃的爹呢。”目光就扫描着自己的儿女说:“我给你们说,你们一个个要是有骨气,从今天开始,谁都不要叫你们这个老子当爹,让他爱给谁当爹就去给谁当爹去。”刘三亮被噎得半天无话。虎娃天真地说:“妈,可是爹就是爹,别人的娃有别人的爹,爹给别人当爹,那是骂人的话。上次胡豆给狗子当爹,两个人还打了一架呢。”黑玉英把儿子拍了一把掌,喝令说:“嘴巧也不分个时候,走,你们全都给我到屋外去。我和你们老子有账要算。”

几个娃乖乖出了屋子,又出了院子,黑玉英把大门拴上,回屋又把家门也关了,站在地当中盯着坐在饭桌前默不作声的刘三亮。两人无言对峙了一会。

黑玉英说:“你不是要说吗?你不是一直想要问吗?现在娃都不在了,你咋倒哑巴了。”刘三亮一不做二不休,说:“你不要给我母夜叉,我不怕。你今天给我老实说,那个小东西是谁的孩子?”黑玉英嘿嘿冷笑说:“我就知道你一肚子的狗杂碎,告诉你,孩子可以是任何人的,但就不是你的。就你那个德性,你就不配有儿。”受了刺激,刘三亮从炕上一撇腿跳到地上,和黑玉英贴了面说:“你不要给我胡咧咧,有本事你给我说出来。”黑玉英鼻子一嗤,坐回炕沿边说:“我没本事,你有本事你说呀!”刘三亮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没说出来。

黑玉英反击说:“你一天到晚,冷言冷语,还把个娃娃有事没事的折腾给我看。你不要以为别人是傻子,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呢。你不就是怀疑虎娃长得不像你吗!那你再看看几个女娃长得像不像我。像不像我不说,你说像不像你?”刘三亮说:“几个丫头我不管,你就说虎娃,他咋就不像我,也不像你,还就跟赵家的那两个小畜牲长得那么像呢。”

纸就这么被点破了,刘三亮长出了口气,眈眈着一双豆荚眼,等着黑玉英解释。

黑玉英冷淡地说:“你贼心把眼给蒙了。就我看,我虎娃的长像谁都不像,还就和他姥爷长的活脱脱一个样。”刘三亮对老丈人的记忆模糊,一时不敢肯定了。黑玉英继续说:“早些年你就鬼人操鬼心,冤枉了我好几次。现在刚刚人模人样,安安稳稳过了几年,日子也好点了,外人也不说什么了,你自己却开始往自己的脸上抹屎唾臭,你说你活得浑不浑啊。”说到委屈处,黑玉英哭了,情绪激动骂说:“没儿的时候,你一天到晚就盼个儿,有儿了,却把好端端自己的娃,硬往别人身上怀疑,你是犯神经,还是脑子缺弦。娃现在幸亏还小,不懂事,你这么一天到晚瞎说八道,你看娃大了后咋对待你。”

刘三亮猫着腰在地上徘徊,说:“你不要哭,这么多年,你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娃是不是姓赵的孽种?”黑玉英把泪脸一抹说:“说了半天,你还跟我较真啊!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刘三亮咬牙说:“要是,我可不替他妈的别人育种子。等那小东西回来,我两下就把他给作弄死。”黑玉英愣怔了一下,心灰意冷说:“那你就弄死算了,到时看谁哭在后头。”

说了这句狠话,黑玉英再没言语。没有得到答案的刘三亮,在地上绕圈圈,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嘴角上就咬嚼出了白色的唾沫。面对女人的一脸冷峻,他抱住头慢慢蹲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

黑玉英知天认命了,说:“行了,你也不要哭了,你要是聪明,你要是记心好,你用娃的生日推算去。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那你就去问妈,让妈说说,他姥爷长得样子。”刘三亮忽眨着两只小眼,想这也是一种证明的方法。黑玉英又淡淡地说:“要不是姑妈当年骗我过来,我才不找你这么个窝囊废。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说,还尽惹事生非,随随便便就怀疑别人。你说跟你这种人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黑玉英一口气回顾了怀上娃的前前后后,临了说:“那次你从县城回来住了三天,走了以后,我就再没来那个,你说,不是你的能是谁的。至于娃长得像别人不像你,那是娃的幸运。你说,娃要是长得像你,蛇腰虾腿,小眼斜嘴马面脸,能让人亲吗!”说到这,她瞟了一眼男人,稍作停顿说:“今天,我把话都说明了,明天咱们离婚各过各的日子,省的你一天到晚操鬼心。”

刘三亮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一下酸麻的两腿,拉开家门要走。黑玉英问他干甚去?刘三亮说:“我现在就去问妈,看娃长得是不是像他姥爷。要是像我给你磕头。要是不像,这中间还有问题。”黑玉英急了,抢着先出了门,边走边说:“我知道你爱恶人先告状,我要先去给姑妈说今天的事。等我说完了你再去。”刘三亮要一杆子插到底,把黑玉英连推带搡关到屋里,还将门上了挂扣。

刘三亮前脚刚走,黑香娥领着几个孙女回来了。开了门,黑玉英先还忍着,把老人让进屋里,又把几个娃打发了出去,这才抱住黑香娥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哭诉了一场。

黑香娥默了一会,安慰说:“这个鬼东西,都多大年龄了,咋会突然生出这种怪念头。等他回来,我教训他。”黑玉英说:“姑,我爹死的时候我还小,你还记得他的长像吧?”黑香娥说:“你爹那年背石头出的事。长像我当然记得。”黑玉英盯着说:“咱虎娃跟我爹长得像吧?”黑香娥回忆了一下说:“你爹是长脸,虎娃是方脸,脸形就不一样。要说一样的还是那双眼睛。”黑玉英说:“脸形不太一样,是因为虎娃还小。眼睛一样才是真的,一辈子不会变。对不对?”黑香娥点头说:“龙生一窝还有九种尊容呢。三亮子是又犯浑了,等我给他开开窍就没事了。”黑玉英叮咛说:“姑,等他问你时,你就说娃和他姥爷长的像,省得他再折腾这个家。”黑香娥没作声,脸色有点凝重。

当天晚上,刘三亮来到昔日的我们家,和母亲黑着灯说了好多话。黑香娥是过来人,对女人生孩子自有算法,她用虎娃的生日一推,再联系当年的记忆,说:“要说这月份,有个十来天的出入,按理倒也差不了多少。儿子,你要是还不信,古戏里有滴血验子的说法。你瞅个空,把虎娃叫过来,妈给你们验一下血,看能不能溶在一块就知道结果了。”

刘三亮一听,风风火火找到了在村里和一群娃耍的儿子,二话没说,拉着就来到黑香娥的住处。

黑香娥骗说要看手相,瞅了一个机会,一针下去。被捏住了手的虎娃尖叫一声,看着鲜血一滴滴落进白瓷碗里,连疼带吓当时就哭了。刘三亮唬着说:“你奶奶有点不舒服,配药要用小娃血当个引子,就这么几点就够了。”又叮嘱说:“这事你不要告诉你妈啊!要是让她知道了,看我咋收拾你。去吧,再去耍个。”

虎娃哽咽着走了,刘三亮迫不急待,用针在手指上扎了几次才出了血。血滴在碗里区别明显,一个鲜红,一个老红,母子俩在电灯下,头对头凝视着变化,就看到了一种用心才能感觉出来的蠕动。

缓慢让刘三亮烦燥起来,嚷说:“妈,你看,血根本不往一块溶,看来我的怀疑是真的。”黑香娥把碗稳稳地端到灯光更亮处,再看血时一点点的就溶在了一起。黑香娥缓缓地说:“三亮,你看溶在一起了,都分不出颜色深浅了。”本已灰心丧气的刘三亮接过碗,两眼盯着看了半天,长出了一口气。

知道了滴血验身的事,又从刘三亮态度的大转变,黑玉英想着婆婆虽然是亲姑姑,还是不比人家母子亲,感到受了天大委屈,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两天下来就恹恹的有气无力。刘三亮照顾侍候,好话说了千千万,她还是不依不饶,不过终于开口了。

黑玉英说:“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这件事你和姑妈的所作所为,伤透我的心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伺候你们老老小小了。这个家我也再不管了,你爱咋就咋去。”刘三亮陪着笑脸说:“真金不怕火炼,真亲不怕血验。我一时犯糊涂,可是方法不对,结果是好的呀。我以后会对咱娃和你好上加好,保证再也不胡思乱想了。”黑玉英说:“这些好听的话你也不要再说了,狗改不了吃屎,说不定哪天就又会犯神经的。”刘三亮就赌天咒地,发誓说:“假如我再有对不起老婆的事,让我过河让水淹死,夏天让晒死,冬天让冻死,喝酒喝死,睡觉睡死。”黑玉英是个有心计的女人,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才不再计较。

晚上,夫妻俩温存到紧要关头,黑玉英突然推开刘三亮,一脸愠怒问:“你中午说过的话,发的誓还记得不,是不是真心话?”刘三亮急急地说:“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黑玉英啐了一口说:“是真心就行,以后可不许顿不顿就生呀死呀的乱说。你说咱们一家在这个地方,连个亲戚都没有。前些年日子过的苦,老受人欺负。现在也住成了老户,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我给你说,再不许你怀疑我什么啊!”刘三亮就又是一通保证。

几天后,刘三亮从地里劳动回来,牵着自家的骡子,骡子上骑着宝贝儿子。父子俩路过赵黑家的后墙根时,看见赵黑一个人蹲在墙阴凉里,面容呆板,眼神呆滞,像块黑石头一样。刘三亮故意吹起了口哨,走路的步伐也随了心态变得大大趔趔,失了常样。

路过赵黑身边,刘三亮怪兮兮地笑说:“赵队长,乘凉呐。”赵黑视若无睹,置若惘闻,继续空茫而坐。刘三亮止了脚步,弯腰把脸帖近赵黑的眼前说:“赵队长,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出来,是在家里孵鸡儿子吗?”赵黑终于有了反应,两眼陌生的眼光。刘三亮嘻皮笑脸做个怪相,说:“咋,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啧啧,我可是你当年的老冤家啊。你不认识你老婆娃娃没关系,你连自己的冤家对头都不认识了,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走出了一截路,刘三亮回头,看见赵黑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突然萌生出一个恶作想法,就回过头,在离赵黑不远的地方,从骡子上抱下了儿子,说:“虎娃,你想不想撒尿?”虎娃摇头说:“我刚才尿的,现在不想尿。”刘三亮说:“现在不想尿也得尿。你看见那个老疯子了吗?你过去对着他撒一泡尿。”虎娃有点奇怪,摇头说:“我不敢,我怕老疯子打我。”刘三亮唆使说:“没事的,你没看见刚才爹跟他说话,他连反应都没有吗。你只管过去对着他,掏出小鸡鸡尿就行了。他要是敢打你,爹会护你的。”

在刘三亮的督促下,虎娃走到赵黑跟前,紧张了半天尿不出来。刘三亮发狠说:“你要是不对他撒尿,看我咋打你。”虎娃憋了一阵子,终于尿了出来。赵黑似乎觉得奇怪,脸上荡出一种模糊的笑意。

刘三亮一把抱住跑过来的儿子,亲了一口说:“好儿子,你再给爹骂那个老疯子。”虎娃说:“爹,妈不让我骂人。”刘三亮说:“咱们不骂人,就骂老疯子。你骂‘赵黑,老毛驴’。骂了咱们就走。”虎娃嫩声嫩气骂了三遍,刘三亮开心地说:“好儿子,你是爹的儿子。走了,回家吃饭去了。”

——未完待续——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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