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149期
南太行（组诗）
文：扬 子
1
石头记
——写给石大沟的石头
撑起山的石梁。留住土的石堰
石墙石瓦石屋。石桌石凳石龛
石路石阶石桥。石臼石磨石碾
石头看着石头。石头挨着石头。石头摸着石头
生活磊满石头。岁月磊满石头。身体磊满石头
石头的怀里，抱着石头。石头的头上，顶着石头
石头和石头不用盟誓。春花秋月，星沉日落
它们相依为命。守望一成不变的山河
不需要任何泥浆的黏连。山里的日子
垒砌得严丝合缝，结实完满
石头的纹理铺展四季。不觉沧桑，已是百年
也不止是棱角方正。石头的内心，捂着玉的柔软
那个春夜，木梯和绳梯都够不着的石窗
高悬一朵百合。路过的月亮和露珠
在窗前愣怔一晚
依山傍水。高下错落。凿枘方圆
石头的建筑美学，土木工程何曾梦见
如果有王。就会耸峙石头城堡
如果有神。就会矗立石头台殿
只有纯朴的山民。和他们凡俗的生存
这些爬满青藤的，将高就低的石头房子
既坚固实用，又不乏美感
甚至有几分奢侈和华丽。那些随处可见的五色石块
没有补天。都用来砌墙了，砌进牛棚或者羊圈
比深山还深的深夜。从来没有听见，它们的弃材之叹
至于天空不时出现漏子，它们也只是随遇而安
这个山沟，石头为大。不管是漫长的一生，还是短暂的一天
石头完好地留下来。一茬一茬的人不知所终
注定了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
实心的石头，终于有一天，被远处的城市掏空
无意巧玲珑。嘴上挂一把锈蚀的铁锁
一身的骨骼，仍然刚硬
它们还会一如既往，坚强地撑持下去。必要的时候
它们将模仿人语牛哞，犬吠鸡鸣
打破盘古开辟之后，从未有过的，难耐的寂静
它们相信出走的人，都是一些迷路的孩子
一梦醒来，石头的后裔，就会踏上归程
补 天
烧出芦灰。炼成石头
拯救，靠一双女人的手
补天之后。荫庇一袭蓝衫
安恬舒适的宽袍大袖
天高地厚。先知先觉的老祖母
担心还会有坍塌的时候
才有山间，这么多的五色石块
伏笔和后手。早做预留
感 遇
浮生半日。也只能到山里走走
山里。有放心不下的石头
那些五彩的石头。总是让他想起
女娲补天之后
满山的斑驳陆离。仅仅因为晚生
都成无用之物
错过的神话时代。补过的天空
没有位置给谁预留
空手进山的人。出山的时候
是否还要空着两手
捡起一块彩石。亿万年的美丽
第一次，映入眼眸
它和时间势均力敌。时间也无法
让它的存在虚无
终于等到这一顾倾城。等到这一双
充满爱怜的手
把它放在书架高处。紧挨着山海经
描入绘本新的插图
通灵的石头。是否懂得感叹命运
像一首感遇，沉甸甸的开头
保持一直以来的缄默。小微的史诗
并不需要传诵众口
史 诗
原始记忆中。最伟大的救灾重建工程
补天，一首最浪漫恢宏的抒情诗
意象群，一块块出冶的五色石
它们全是些，上好的优质建材
抛在山沟里，被迫闲置
偌大一盘棋局，怎么都成弃子
怪不得，天空老出漏子
皇 后
假如没有那一次选美。她就是
大山旮旯里，一个柴禾妞
只有记不住名字的，村姑和村子
没有皇后村。没有皇后
一只俊鸟仅靠翅膀，飞不出深山的深幽
势利的时间。修改命运的妙手
她上京时身无长物。只携一块璞石
皇帝和家国，都成俘虏
磻 阳
都怪我们生的太晚，来的太晚
真的太晚了！一切似乎都已来不及
都已赶不上。心里展开的那种生活
注定是我们够不着的生活
那片火光之后。那次坍塌之后
那场劫难之后。劫难，往往不止一次
生死之后还有生死。就像晴天之后还有晴天
风雨之后还有风雨。而晴好的天气
总是被雨打风吹去
挖出石斧陶罐的沙砾。掩埋布纹瓦片的夯土。
颓废的老墙老屋。面目全非的精美雕花砖木
听不见梵呗的寺庙。听不见书声的书院
听不见笑声和刀尺声的东厢绣楼
鹦哥架下，扑腾着几只啄食的草鸡
晋豫古道，载重汽车急声嘶吼
快要散架的飞檐斗拱，浑身发抖
不想在雾蒙蒙的黄尘里游走
不想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曝晒
只想躲进一个细小温情的时间皱褶
寻觅遗失在斑驳的岁月光影里的
那一根绣花针。然后穿针引线
把破碎的繁华，重新连缀起来
穿堂风，穿过九门相照的深深庭院
古老的日子，余香悠长，氤氲不散
就像那一坛深藏在柱础底下的高粱酒
历史，忽然神思恍惚。分不清自己
是半山腰里蜿蜒流过的，那一条水渠
还是山脚下清了又浊的，那一条河流
悬 念
季节河上。瀑布无法持续
义无反顾的悲壮
落差一路拾级而下。追寻一张
平坦的河床
流水风干时间。剩下一千个
石头制造的悬念
亲爱的生活
腊八粥煮熟一大口铁锅。难解难分的，才能叫生活
盐的咸味和汗的咸味。你无法加以识别区隔
割草或者打柴的中午。一串汗滴淌进嘴角
盐一样的咸涩，暂时止住晕眩饥渴
这是真正的生活。删除距离和隔阂。牛粪燃烧的青草香气
和快要煨熟的山芋的香气，正在冬夜深度融合
长着翅膀的炊烟和山歌。像篱笆上成群结队的鸟雀
扑闪着身子，从来都没有飞远过
上个节气连着下个节气。这道山坡连着那道山坡
一季春麦连着一季秋禾
岗上的笑声接着河边的哭声。村东的鸡叫掺着村西的狗叫
人推的石碾挨着驴拉的石磨
孩子在这块地上玩耍。父母在这块地里流汗
祖先在这块地下睡着
一片方圆数里的山坳。就是乡人眼里的全部世界
他们热爱的生活，从土窝石缝里，分蘖发棵
从农历的月令里，生长出来的生活。自然地生长
像庄稼和草木，萌芽开花结果
祖祖辈辈的生老病死。世世代代的婚丧嫁娶
岁岁年年的耕织劳作
从哪天开始。艰辛和幸福的生活，像村前被截断的小河
颓圯的土房石屋。空了的窗户。锈蚀的门锁
多像时光深处浮出的，先人们坍塌的面容
永远张不开的嘴。空洞注视的眼窝
任你在祖坟前长跪不起。在墓石上叩头出血
再也找不回热土，血肉模糊的稔熟感觉
空巢的山村没有后生。只有来来去去的观光客
游走着热闹的不及物动词。油腻的外来者
农家乐里没有农家。只有可供营销的空心的风景
没有体温和心跳，亲爱的朴素生活
兄 弟
——与学友、扶风、重阳诸兄游马鞍山
有这半天的工夫。有这一山的绿树
有这不长耳朵的山风。有这不藏心事的鸟语
有这落下积雨的轻云。把心情，飘向远山之外
有这磊落的石头兄弟。一路上，和你推心置腹
该有的都有了。从隐居的山寺走出来，山路想
今天，你一定是在山里
遇到了传说的幸福
高 处
——柏尖山红叶
到底是怎样神秘的力量，驱赶着脚步
不停地走出去，再走回来
都是些没有定力的人。鞭笞的那只手
到底，存不存在
使出浑身的解数。从低处爬到高处
然后再一次，折回原路
有时是羽毛。有时是蹼足。有时可能是软体生物
走远与走近。走高与走低。或许能够袪疑
一个应验了的，符咒和命题
人往高处走啊！低处的生存，过于潮湿阴郁
争相选择，登顶的隐喻
青枫和黄栌，这时恰好在山上燃着
引来一群扑火的飞蛾
红叶的颜色。是血，也是火
让中枢神经和末梢神经，错乱的颜色
让动脉血管和静脉血管，扩张的颜色
霜打的九月。兴奋得像三月，漫山遍野怒放的花朵
但你，对于天气的估计还是严重不足
来的确实有些晚了
在恰当的高度，扑火的飞蛾没有找到火
却找到了，喜欢隐居高处的几位神祇
凡俗的仰望，仍旧一片低迷
那并不是绝对高度。因为足迹能够企及
日落之前的天穹。神祇和我们，都上不去
都不知道是谁，住在那里
趁着月亮尚未升起。渐紧的西风，寒意浓重
正在和冬天，进行深度沟通
满脸通红的夕阳，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缓慢坠落山的那边。多像人世间
又放下一个，巨大的心愿
时间到了秋晚。一些事情仍然无法做完
那就把它果断地交还
适合休憩的，黑夜和冬天
石 语
石头总是那么皴黑。梨花还是那么白净
大山总是那么苍老。桃花还是那么年轻
又是一个春天。他是远道来看山石的
他不看花。早过了看花的年龄
他只和石头称兄道弟。每一次进山
他都会揣一瓶烧酒，送给石兄
石头比他年长得多。一肚子故事掺和酒精
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听众
雪光寺
行脚到山里。正赶上一场大雪，赶上冬天
芒鞋踏雪无痕。脚印远离尘凡
积雪柔如蒲团。一夕趺坐，把心经的每个字
映着雪光，仔细擦拭一遍
可以发下宏愿了。梵呗纶音，听得满山顽石点头
后半生，就对着四面山嶂开坛
又一个雪落无声的冬夜。禅定的老僧忽然起身
脱下袈裟遁走。禅房之外，风雪弥漫
晨起的童子推开山门，远远看见一尊石佛
遍身雪光，站在前山
山 村
老猫伸长的懒腰，是山村冬日的正午
太阳像一块，刚出锅的糖心红薯
南墙根。蹲着几个爱吃红薯的留守老人
村子已经空了。红薯的甜和太阳的暖
都没有，把进城打工的后生留住
刚说要来看山
你们便到了山里
摇曳的黄栌树影
溅落几滴空山鸟啼
你们可着嗓子喊山
若有若无，山崖只回应几个断句
你们一时都不说话
听簌簌山风，絮语远古的神秘
恍惚想起隔世的山盟
但不知道，今生该以什么名义
凡心就这样入禅了
没有心事，也忘了言语
如果她不感觉饥饿
你们便坐对四围青山
任天荒地老，把身世彻底忘记
如果她还觉得多余
那你就变成一只灵猴
攀着青藤翠蔓，荡到山那边去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安阳师范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河南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长期从事中国古今诗学传承研究，唐宋词研究，现当代各体诗歌研究，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在中华书局、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处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花间集校注》等专著10余部，论著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品节百社联荐文艺类优秀图书”，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暨河南省第四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等奖项。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