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172期
餐花的孩子（组诗）
文：扬子
折几支梨花，插进灌满泉水的玻璃瓶
找几滴蓝色或红色墨水，滴入瓶中
眼看着雪白的花瓣，慢慢变蓝，变红
这时候，一群常年挨饿的山里孩子
眼睛灼灼放光，比过年吃肉还要高兴
楚山里长大的孩子
从小就认识赤豹和文狸
认识山林里的珍禽异卉
有一回，跟着邻家表姐采金针
突然发现表姐比花儿还美
多年后，在屈原的九歌里
才知道表姐小名山鬼
怔怔地看着四周的山岭
他猜想，山外面会是什么样呢
一直到傍晚，都在发呆
不小心弄丢了落山的太阳
头枕着猜想，进入梦乡
张开的胳膊变成翅膀
向着山顶，轻盈地飞翔
从此，夜里都做同样的梦
总是在快要飞到山顶的时候
突然醒来，让他无比懊丧
在发呆和梦游中慢慢长大
打柴的年纪，终于爬到山上
他惊讶地发现，大山的外面
还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岗
事实就这样，轻易破灭了
山里孩子最初的梦想
那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
头一回梦见蓝鲸和海洋
餐花的孩子
他是种植过五谷杂粮的孩子
知道三餐的滋味来自泥土
知道雀毛在春天里格外鲜亮
知道下雨之前蚂蚁会上树
他能喊出各种动植物的小名
能讲出它们秘密的小故事
懂得怎样和禽畜们亲热招呼
他见过云朵的翅膀栖落山谷
见过山岭的大海波浪起伏
见过远处的山影像幽蓝的梦
见过夜天缀满星斗的玑珠
他认识许多星座，如数家珍
雪白的沙滩，就是夏夜的床铺
他见过牵牛织女在天河夜渡
月下的河水像流动的绿玉
他看见白条鱼从水里游出来
变成一群浣洗归去的村姑
他熟悉一年四季不间断的饥饿滋味
收了麦子，收了玉米，收了红薯
不知道部落里的粮食都到哪里去了
孩子们却总是年复一年食不果腹
青黄不接的春天，他吃草木嫩叶
吃山野的花朵，吃金针花和杜鹃花
他的生命，从小浸透花朵的色素
不必惊讶他的诗句美丽
他是饥饿年代餐花的孩子
不必嫌弃他的诗句土气
良苗，都是从泥土里长出
他不是个挑剔的孩子。从小挨饿的孩子
一开始，就失去挑剔的资格
因为饥饿，他去河里捉鱼。和小伙伴不一样
他只捉好看的白条鱼，漂亮的胭脂鱼
至于泥鳅，一条都没有捉过
就像上山打柴。只拣那些通顺的枝柯
挖野菜。只挑没有虫咬的那棵
因为另一种饥饿。因为天生的唯美倾向
后来，他只喜欢唐朝的诗歌
那年冬天。一口气，要把所有的雪都下完
冰河期，又回人间
三尺长的檐溜，二尺深的积雪
这么冷的天，从未见过
前村深雪里。一只觅食的野兔，无力拔腿逃脱
素食半年的村庄，飘起第一缕肉香
他家，不是主人翁。他家前年回乡
但他不是最冷的孩子。他家，还有些旧衣服
巧手的妈妈，给他缝补棉袄棉裤
小伙伴们都比他冷。他们家，都是主人翁
主人翁的冬天，是不穿棉裤的。也不穿袜子和棉鞋
主人翁的冬天光着脚。穿一双命运般破旧的
露出大拇脚趾头的单鞋
床上铺一条苇席。主人翁的冬天，是不铺褥子的
睡过几代人的席子，不止一个破洞
苇片暗褐，那是生活的底色。一直到后半夜
席子暖热。才能接通，祖先温情的血脉
扫出一片空地，支起荆箔。诱捕饥饿的麻雀
孩子们，比麻雀还要瘦小，还要饥饿
糊上草木灰。第一次享受烧烤的美味
至今看见麻雀，仍然有些惭愧
但他也不是，最饿最馋的孩子。生病的时候
妈妈还能买来，半大的公鸡
灶火的香气难以抵御。邻家的小脚奶奶
以罕见的快捷，撕走一只鸡腿
妈妈装作没有看见。赶紧捂住他惊讶的嘴
冬天天短。幸福的天堂里，一天只有两餐
左邻右舍，借一瓢糁子，借半瓢秫面
窖里的红薯。筐里的野菜。都已吃完
主人翁断顿了，揭不开锅。但是酋长威严
不开路条。不能外出要饭
吃无可吃。趁大人不注意，檐溜被敲断
水晶一样，晶莹的檐溜啊
握在常年不洗的皴黑的小手里。咯咯嘣嘣
像咬嚼酥脆香甜的糕点
冰凌充饥的后果。稚龄的牙齿，开始疼痛脱落
换过两次牙的童年。你听说过吗
那是红羊几年。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真大啊
衣不遮体的山村，不知道该怎么取暖
干脆一头，埋进大雪松软厚实的被窝。整个冬天
都没有撩开被子，向外张望一眼
挑拣一根二三尺长的柴禾，放在地上
举起一根同样长短的柴禾，放手一击
把地上的那根柴禾，从线内击打出去
衣不遮体的孩子们，聚在麦场上击壤
忘了饥饿，争着玩这种帝尧时的游戏
悠远的歌声，又从古老的诗卷里唱起
这是1970年代初，头顶上是尧天舜日
田垄里，战国的老牛拉着汉朝的铁犁
燧人氏
那一年冬天。供销社在断供盐巴之后
断供火柴
翻出那块祖传的火镰。再捡来一块河滩上的燧石
反复敲打。火星溅落蒿草，火苗燃烧起来
生存从来都不会，止步于绝境。灶膛里，大把添柴
大瓢续水。煮一锅热气腾腾的红薯野菜
多年以后。每当旋动燃气灶，按下电饭煲
便有火镰敲击燧石的幻觉闪回
在原始记忆里。那一年冬天，他已经返祖
扮演燧人氏。从上古，穿越现代
胭脂鱼
家乡有一条清澈的小溪
流淌着日月流淌着四季
春水有如丝绸般柔滑
秋波有如翡翠般碧绿
女娲补天掉落的五色石子
天女散花飘落的缤纷花雨
月圆的夜晚落入溪水里
变成一群美丽的胭脂鱼
那真是一种好看的鱼儿
大些的，银灰深红墨绿绛紫
小点的，银白浅红淡蓝嫩碧
那真是一种神奇的鱼儿
看见它的人，碰到上好运气
捉住它的人，梦见五彩神笔
那年夏天，他曾捉住一条
围着鱼儿，大伙啧啧称奇
梦里果然有支彩笔在他手中
醒来，满山都是新鲜的诗意
后来他唱着骊歌挥别家乡
手握彩笔抒写乡愁的美丽
每当乡梦里游来一群胭脂鱼
他的新诗，便跳出一串佳句
摸 鱼
当你赤脚下水。只需一个趔趄，就踩进童年的记忆
一群鱼儿等在那里。最好的玩伴，一直没有离去
胭脂鱼还是那么红。白条鱼还是那么白。你还是天生的那么唯美
它们都在等一个时刻。它们知道，你一定会如期
一点儿也不生涩。仅凭稔熟的手感，赤手空拳
它们就被轻易地捉起，接二连三
身子的扭动。鳍翅的抖动。嘴唇的翕动。又湿又滑的童年
从未像今天，这样真切自然
一瞬间。你甚至看到，它们黑白分明的眼睛
灵动的转圜。美目盼兮
你忽然明白，它们主动配合了你的手感。它们想
最切近地看你一眼。当年的亲密玩伴
你同时明白了它们的心愿。目光交流，用家乡的方言
在同一的语义系统里。你们之间，用不着翻译
然后，你把依依不舍的它们，完好如初地放回去。这不是
一片可以相忘的江湖。这是血脉相连的家乡小溪
活蹦乱跳的年纪，会一直在水里等你。再一次回来
再一次温存地把它们捉起来，放回水里
巨 木
——鲁山文殊寺银杏
伏牛山里。一块名叫四棵树的福地
银杏树，无端多出一棵。一共五棵
五根硕大的手指头。添枝加叶
像大山伸出的一只巨手。向苍茫穹窿
一伸，就是三千个春秋
这样固执地伸着。在等待什么
可能，等来什么
巨木如同巨擘。因形体巨大，而灵魂寂寞
史前的珍稀孑遗。要把
那些消匿在冰川纪的罹难传奇
絮絮说给，流星和萤火
雷电雨雪。实在算不了什么
它们，毅然选择另一种活法
张开的手指，像抓进天宇的虬劲鳞爪
聚风云元气，吸日月精华
支持着岩缝里的根须，不断深入大山更深处
缘此生机蓬勃。悠然活过三千年岁月
高祖的辈分。满树的果实对游人说
我是太公，尔等都是子孙
再活三千年。既然阴鸷的鲁班
都拿它们没有办法
曾专程来过。鲁班，无疑是自然进化史上
树木遭遇的，一场最大劫难
它们，是怎样躲过那些最可怕的斧锯的
不仅是运气。显然还关乎智慧
多年以后。银杏遮天蔽日的浓荫
成为象征智慧的文殊菩萨
亲自选中的说法道场
成材与成器的诫训。坏了多少
天生草木的夙年慧根
一滴晶莹的露水，从指尖砰然坠落
只有它们，知命不惑
不愿去做廊庙的梁柱。就像拒绝
充任祭司或牺牲的智者
与佛陀亲近。入秋，凡体度作金身
但它们无意于脸上贴金
就着萧瑟秋风，满把的金币洒落一地
成为菩萨和主持，一年一度收获的
一宗最大的布施礼
从此，慈颜宽慰，常含笑意
逸出时空的巨木。参天地兮
星光下，保持一贯的正直和谦卑
三千弱水，演漾三千年轮。自性
无限循环，永远流不出自身
俯仰从心。三千大千世界，繁华阅尽
微睇红尘
月亮河
螃蟹缓缓爬行。鱼儿的银鳞
在光影里闪动
水月无垢。澄明
梦中。一群喜欢洗澡的白条鱼
游出翡翠的凉意
仰卧在雪白的沙滩上，晒月亮
数星星。趁着今夜，月明星稀
一，二，三，四，五……
哎呀！快看，那颗流星
离奇的水仙故事，戛然而止
鱼儿长出一口气
螃蟹顽皮地，继续翻动沙粒
背光的眼瞳。萤火虫的小灯笼
追着那颗流星
融入无边深蓝的山影
大暑之夜。一个伶仃的寒噤
像流星的扫帚尾巴
划过孩子的心。留下一道长长的
印痕
从那一刻开始。似乎有了模糊的心事
他们，第一次缄默不语
感知了某种，说不出来的神秘
以及一些天启的恐惧。他们
不再像往常那样
在沙滩上，把短短的仲夏夜
闹嚷得河水那样长
趁着月亮还没有落山。孩子们
朝家的方向
不约而同地扭过脸
今晚月亮真好。河水里的童年
像小鱼小蟹，清晰可辨
月光下平展的沙滩。汀上白沙
看不见
手工艺人
我是乡下的手工艺人
学艺的师傅是父母双亲
祖辈的手艺单传到我
已是黄土地的日落时分
乡亲们嫌我的风格土气
我准备送洋人几件礼品
仿照灵均涉江的陆离长铗
锻造一把诗王佩带的霜刃
送给出入宫廷的普希金
他挥剑赢得那场著名决斗
然后在流放的冻土上行吟
仿照太白邀月的那只金盏
烧制一打才华横溢的酒尊
送给流浪城乡间的惠特曼
他的草叶开始在月光下酗酒
然后疯长成参天的诗歌森林
仿照白石道人度曲的箫管
雕刻成一张神奇的五弦琴
送给夏城的炼金术士兰波
搭配上宫商角徵羽五种元素
音符与色彩，熔炼更加精纯
仿照已斋叟的那粒铜豌豆
用殷商铸范，铸颗铜药丸
送给嚎叫的金斯伯格服用
他的诗行在垮掉的时候
铿锵出一种青铜的声音
仿照宣纸的全套工艺流程
晾晒出群玉山头的松花笺
笺纸洒满意象明灭的碎金
送给地铁车站里走出来的庞德
他的诗章，从此一扫冗长沉闷
最后仿照易安居士的臂钏
琢磨十只玲珑的昆山玉镯
送给雅典神庙的缪斯女神
答谢她们佑护天下所有诗人
都摘掉荆冠，不再坎壈终身
余下的那一只送给萨福吧
或者送给独居的狄金森
从此不再去自闭或坠崖
戴上玉镯的手腕，灵光四射
新诗出手，一首比一首温润
我是个前现代的手工艺人
为乡土风格寻找海外知音
用掉我一生的每一寸时光
打造出几件有成色的器皿
现代大工业的流水线上
制造不出这种手工艺品
回 家
等你看见墙根堆放的柴禾。看见灶伙飘起的炊烟
没有任何征兆。你突然心跳加快，泪流满面
家 乡
家乡就是
不管醒时或梦里
总想回去的那个地方
回到童年
腻在母亲的怀里
骑在父亲的肩上
为一只小皮球
或一块水果糖
兄弟姐妹嬉闹争抢
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父母永不老去
孩子不再成长
人间从此
没有岁月沧桑
没有离别的忧伤
没有天涯游子
一辈子都在赶路
却再也回不到家乡
家 山
屋后的山最青
门前的水最甜
水名滍水
山名鲁山
看遍世间山水
终于蓦然发现
三千弱水
不过一条滍水
十万大山
都是一座鲁山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安阳师范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河南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长期从事中国古今诗学传承研究，唐宋词研究，现当代各体诗歌研究，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在中华书局、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处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花间集校注》等专著10余部，论著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品节百社联荐文艺类优秀图书”，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暨河南省第四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等奖项。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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