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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萌萌 | 青春海岸线(大结局)

总第1187期

图|来自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23

J’adore是一个法语词汇,意思是“真我”。查理兹·塞隆有一个广告,在布满金光的舞台上,说的就是这个单词。我想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如困兽之斗,就跟自己太过耿直、不愿媚俗的性格有关。

“真我”一直是我恪守的人生理念。上学的时候,我不肯说老师一句好话,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无中生有,我凭什么要认错?我也不肯巴结朱赞扬这类位居学校顶端的学霸,因为我认为自己不比他们差什么,凭什么要自轻自贱,像早期中国人巴结洋人一样巴结他们?

“真我”说起来非常霸气,但我也因为这两个字遭受了钢铁洪流般的压力。压力来了,我就拼命隐忍。在日复一日这样的环境中,我也磨炼出比同龄人都要强大的坚韧力。 

没有应酬的时候,我都会在服装店工作。我的服装店位于老城区,是一间装潢十分清新淡雅的二层楼,以灰色为主色调。一楼是服装和围巾、帽子等等的零售,二楼则是会见宾客和设计产品的地方,以白色调为主。我雇了一个服装设计毕业的小丫头佳佳,由她来负责经营门面,而我通常呆在二楼,用彩铅练习“十分钟手绘”。

铅笔在速写本上刷刷刷地移动着,手机突然响了。

“喂?”我接起电话。

“喂,是小难吗?我是大姑妈。”

“哦,姑妈。”我放下手中的笔。

“明天你有空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嘈杂,好像是菜市场。

“有啊。”

“我正好被学校派到上海参加一个考试,顺便去看看你吧。”

“好呀,你想吃什么菜?”

“随便啦,只要是小难做的都喜欢吃。” 

第二天一到十一点,我一改平时在店里吃外卖的习惯,亲自去超市买了几样菜。大姑妈昨天晚上已经到我家了,我现在是租房子住,因为我觉得年轻人不应该过早成为房奴,而应该把时间和金钱投资在事业上才对。

我把菜仍到厨房的洗碗槽里。自从三年前租下这幢房子起,我就没怎么用过厨房,最多不过是煮煮咖啡、榨榨果汁,除此之外,厨房就新得跟商品房一样。我把蔬菜从水槽里拿出来,是莴苣、番茄和一斤猪肉。冰箱里还有两个鸡蛋,用莴苣炒肉,再做个番茄蛋汤,两道菜足够了。

我切好了番茄,便把莴苣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细细的水流冲到我的手上,刺激而温暖的触感,令我回想起第一次跟陈宗泽接吻的那天凌晨。

“小难,做什么呢?”

大姑妈的声音忽然把我叫醒。我回过神来,继续洗我的莴苣。

“这么大了,也该谈男朋友了,刚才是不是想男人啦?”

大姑妈说完就拍打着我的肩膀,然后冲了一壶大麦茶到客厅去了。我兀自在厨房里困惑着:自己对他的吻已经上瘾了吗?

两道菜在大姑妈的帮助下端上了桌,一红一绿,煞是好看。正当姑侄二人拿起筷子准备吃饭时,门铃突然响了。

叮咚叮咚。

我满脸诧异:会是谁呢?

倒是大姑妈满脸尴尬地站起来:“我去我去,我去开门。”

一开门,进来的是蒋教授。

我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好在我忍辱负重多年,早已学会在不愉快的状况下若无其事。

盘子上的那盘炒莴苣青翠欲滴。我忽然想起上初中的时候,也是和蒋教授两个人吃一盘莴苣炒肉。自己因为吃的香,就偷偷把盘子往自己这边挪了一点,蒋教授见状后大怒,立即把肉都夹到自己碗里。

“凭什么肉都给你吃呀?尊敬老人不知道吗?这盘肉、这盘菜、这家里的一切,全都是我的!我的钱!”

然而当时他才四十多岁,怎么就成老人了。

我眼泪漫上眼眶,同时咬紧了牙关。

我嚼着一块甜甜的莴苣。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屋里的财产全都是我的,我终于不用再看他的脸色行事了。

明明不到三十岁,但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

“呵呵呵,小难呀,大姑妈事先没跟你说,其实这次来上海,你爸爸也是一起的。”

“哦。”

我冷淡地回应着。只要一回到往事的记忆里,我就容易掉眼泪。不是多年卧薪尝胆,体会不了这种心酸。

“我去盛饭,我去盛饭。”

姑妈有意让父女俩单独相处。电饭煲是昨天晚上买的,仅仅为了接待一个亲戚,我就买了一个新电饭煲。

饭桌上一下就成了三碗米饭,两道菜立马嫌少了。

“来来来,路上我买了盐水鹅,还有两瓶啤酒,文娟,快去拿三个杯子。”

蒋教授把啤酒和盐水鹅放到桌上。

“我就不喝酒了,拿两个杯子吧。”

啤酒罐一拉开,淡淡的麦芽香气扑鼻而来。

完全体会不到女儿对自己的冷淡,蒋教授十分开心地啃着盐水鹅,哼着小曲儿。蒋副教授没升上正教授后,整个人的性格都变了。从原来的飞扬跋扈,变成了一个得过且过的老花农,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去院子里养花种草,提到上班开会就牢骚满腹。

好在三年前他退居二线,可以彻底当一个花农了。

“小难呀小难,你看你都这么大了,是不是也该有个对象啦?对门杨书记家连孙子都抱上了,可我连女婿都见不到一个。你过来看看,这些不是博士就是硕士,月薪好几万呢,又在上海工作,是做女婿的不二人选呀!你看看有没有满意的呀?”

根本不去理会我的满脸冰霜,蒋教授自顾自地刷着手机屏幕,将上面的照片一页页地翻着。

我摔下筷子,“嚯”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个小丫头,你懂不懂事?三十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学校同事都怎么看我……”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佳佳打来的,好像是模特试衣服时把一件衣服撑破了。

“你先把衣服拿到仓库,我大约一个小时后到。”我对着电话那头说道。

“什么事呀,又得走?”大姑妈问。

“模特试衣出问题了,我得过去看看。”

“这点事情她们自己不能解决?”蒋教授的脸色掩饰不住的难看。

“你也是当组长的人,一个团队的leader要怎么做你不知道吗?服装店出了问题,我却在这唠家常,你觉得员工会替你好好干吗?”

说完我抄起手机,把门一拉朝外面走去。

空旷的楼道里,只听见大姑妈“小难,小难”的声音孤单地回旋着。

到达百盛广场,从地下车库乘电梯上到九楼,九楼往上,就没有电梯了,所以九楼以下的品牌都是鄂尔多斯、唯品会这样的上市企业,九楼以上因为需要爬楼梯,所以一些刚起步的私企会租到这里,租金也相对便宜。

我因为是首次涉足服装,也不敢太大刀阔斧地投入,便先租了一个相对便宜的仓库,以试身手。害得佳佳每次爬完楼梯后都连连叫苦,说我一个堂堂服装设计的本科生,居然沦落到这种写字楼帮你改衣服?这个时候我就会奉上自己排队一个小时才买到的西尾抹茶蛋糕,用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目光请求她再帮自己一把。

果然是厚此薄彼,九楼以上的楼梯在深夜居然都不开灯了。因为是在大厦内部,天花板上没有窗口,我只得摸着栏杆一步步往上走,走到拐角处时还摔了一跤。索性爬了一层楼后,我的视线慢慢适应了楼梯间的光线。来到十二楼过道尽头的时候,看到佳佳正蹲在门口吃泡面。

“大设计师,这是多可怜?吃泡面连张桌子都没有?”

奇怪,明明是加班加点很累很辛苦,但一看到队友蹲在地上吃泡面的情景,我忽然有种“这样的日子实在好有趣”的感觉。

“我说,你就不能找张桌子坐着吃吗?

“坐着吃?你倒是把桌子收拾收拾,貌似我们现在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环顾整个房间:桌上、地上、甚至窗台上都堆满了衣服、布料、草图和员工们提神用的喝完的咖啡杯。我进来的时候就是踮着脚尖的。我简直哭笑不得,总算理解了佳佳的苦衷。

我和佳佳修修改改,一直忙到凌晨五点。为了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两个人收拾了个空地,伴着朝阳进入梦乡。

上海的黄浦江就是一个自然界的名利场,看上去波光粼粼,下面却是泥和沙。

内穿迷彩裤和海魂衫,外穿一件深蓝色的风衣,短短的头发,我就是这身打扮来见吴铭学长的。

地点依然在他的办公室,二十三层。阳光透过百叶窗射进来。

我坐在百叶窗下的皮质沙发上。

“你是今年的春节主题想不出来,找我吗?”

“是啊,去年出的滑雪主题,根本没几个人报名,虽然杂志卖的还比较可观,但真正的利润还是要从商家中抽成的。”吴铭随手一翻桌上的杂志,看着我说,“你好像没有回家过年的习惯吧?”

“现在的年轻人,过年好像都为了事业不回家吧?”我说。

“我们可以派工作人员去采访八到十位在上海不回老家过年的创业青年,问问他们在事业和家庭之间是怎么平衡的,然后可以介绍他们的项目,这也算是一项长远的投资,你认为怎么样?。”

我心中一凛,我不回家过年,是因为我无家可回呀……

大学毕业自己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后,终于可以不再回家让我松了口气。

从十五岁被爸爸由早骂到晚开始,便发誓早晚有一天要用纸钞折成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这幢房子,爸爸绝对不可以进来。

直到今天站在上海的写字楼顶端,我才发现相比于艰苦奋斗却充实的日子,青春时的忍辱负重才是二十多年来最难熬的。

“你想以大学生自主创业为主题,打造一个跟春节有关的项目?”

“是的,我觉得你身上有很多别的品质。”

“别的品质?我一个卖衣服的能有什么品质?”

“比如说,年轻人自主创业、坚持以技术为本、品牌优先,是九零一代独立自主的典范。”

他说的是谁?这个人是我吗?

我不停地在阳光下看指甲——这是我缓解焦虑的方式之一。事业起色之后,我多了个怪毛病:别人越是夸赞我,我越是坐立难安,觉得自己已然分裂了。

吴铭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非但没有推远我,反而对我好奇起来。究竟是怎样一段不堪回首的青春,让她警惕到对一切想要侵犯她的人都充满了防备?那种明明醉心于名利却又同时遗世而独立的复杂气质是如何炼成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解不开的迷,吸引着他去剥落。

“蒋无难,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真正打开自己,不管过去是好是坏,你都能够面对它,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

“也许有一天等我成功了,我就会像你说的那样吧。”

“怎么样才叫成功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成功的还不够吧。”

成功两个字,我并不知道哪一座山口才算尽头。

“你最应该学会的,就是肯定你自己。”

“如果有十年的时间,别人对你的定义都是废物,你就会明白我的痛苦了。”

“我知道的确有一些小心眼的人伤害过你,但你想想,你身边就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那倒也不是,比如说你。”我呷了一口咖啡。

“是啊,你记住这些人不就行了吗?人的记忆像一个盒子,看似很大,实则很小,你不能让一些心理阴暗的小人把它挤破了,你应该多想想那些对你好的人,这样你的盒子才能广大又美好。”

我始终无法想象,一个人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并且有父母爱她会是什么滋味。她是不是很满足,她是不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爱?她是不是不会索求无度地去追求什么功成名就以及热烈到变态的感情?

“既然你确定了主题,那我就走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送送你吧。”

吴铭说完便随我走出门外。

沿着整条步行街漫无目的地走着。如果只是深秋的风凉意袭人,那我大可忍着,但因为刚刚下过雨,街道上的电线杆还挂着雨水。我们走过一架电线杆时,正好一滴雨珠落在我裸露的手臂上面。我一阵瑟缩,抱起臂膀来。

“冷吗?”吴铭问。

“嗯。”我没有否认,还把胳膊抱得更紧了。

“我可以抱着你。”

语音未落,吴铭就伸出双臂想把我抱在怀里,但被我果断地拒绝了。

“不,别这样……”

我迈着细碎的步伐跑到另一边的护城河畔。那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古护城河,据说战国时期就存在了。

吴铭一点也不气恼,毕竟他们已经从大学走向社会,而在他眼里社会本就是这样一张关系网,人家只是按照常情利用他。

作为被当作贵人和长辈的男人,去年的时候他就因为控制不住自己,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了一盒元祖的冰淇淋蛋糕。但是送过蛋糕之后,她并未对他表现出更大的热情。她今年二十九了,应该不会对他的心意一无所知,但对自己这样冷淡以之,倒不如说她是在装聋作哑。

“每年lovesong都要举办一场跨年酒会,想要我为你争取一张邀请函吗?”

意识到刚才的冷淡,我向他靠近了一点。

我们就像两个棋逢对手的羽毛球运动员,每当我想要拒绝吴铭时,吴铭就把话题岔开,而每当吴铭想要深入打听我的内心世界时,我就会把我们的谈话引到别的事物上面,比如法国缘何在二战中会被德国占领。

走不进我幽暗心灵的人,应该得不到我创造的爱。

吴铭,不像是会走进我心灵的人。

24

我收到那份邀请函的时候,是在元旦之前。

“平时你总是跟我抱怨,说没有贵人帮你,这个邀请函是我为你特意争取到的。出席这场酒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谢……谢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不是希望你跟我只是合作的关系。”

二十三层的主编办公室里,吴铭把邀请函递到我面前。吴铭口里所说的“把握机会”,无非就是我作为一个时装的经营者,需要寻找更好的代理品牌。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把那份烫金的邀请函映照的如钻石般璀璨。

用小楷打印的邀请函封面上,“lovesong成衣发布会邀请”几个字有如阿拉丁的魔毯,把我那颗年轻的心载到繁华、机遇和成功井喷的陆家嘴。光是看到邀请函上的地址,我的心已经砰砰直跳了。

“你还不到三十岁,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能得到的啊!”

吴铭拍拍我的肩膀,带着一副“加油吧”的神情走出了办公室。

我拿着那份邀请函,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来上海五六年了,我一直由于工作压力大和忙于应酬,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游玩这个号称中国最繁华的城市。现在空闲了下来,很想一个人在街上逛一逛。

单车道旁的法国梧桐浓密的像块抹茶蛋糕,人行道上刚刚洒了水,给我的感觉就像吃了冰淇淋一样。街边的小杂货铺乱的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虽然大多是一些日杂和水果店,但还是有一些设计的十分用心的私人店铺。

比如一家叫“一千零一夜”的小店,是一家以手工织毯为招牌的作坊,以贩卖店家纯手工编织的地毯为生。洒下斑驳碎影的梧桐树下,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织着地毯。树叶的阴影跳落到她的背脊上,就像一条条小鱼在挂毯上游弋。阳光从低矮的屋檐下射下来,使这宁静的里弄看上去就像一幅欧洲水彩画。

对嘛,这才是生活。

我在心里叹道。我走进一家奶茶店,买了杯珍珠奶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喝着奶茶走在上海的里弄里,让我前所未有的惬意。离开了那家手工织毯作坊后,就再没看到什么吸引我的店铺了。

我在照相馆前停下。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藏蓝色夹克的男人从照相馆里走出,等我反应过来时,只能见到他悠远的背影了。

等等,那个背影是……

我扔掉手上的奶茶,急急忙忙地追上去。那男人也觉察到了有人追他,没等我跑到他面前,他便停下脚步,侧过身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原来不是陈宗泽。

夜色下的上海,永远繁华而冷漠。

餐厅是古典式的,仿照维也纳美泉宫而造,金碧辉煌,令人目不暇接。

大大的水晶枝形吊灯挂在天花板的正中央,折射出无数道钻石一样的光束。娇艳的糖果雪山和粉佳人玫瑰插在精美的玻璃花瓶里;花团锦簇的蛋糕上,几十只红酒杯堆成的金字塔在光束下熠熠生辉。身穿白纱连衣裙的小提琴手坐在琴架前,投入而忘我地拉着一曲巴赫的《D大调奏鸣曲》。

出席酒会的女人大多数浓妆艳抹。有的甚至赘肉在腰间,能堆出好几道褶皱。可偏偏堆出了几层游泳圈,她就要穿几层瘦身衣,不合身的晚礼服硬是绑在身上。

我就是这群女士中的一员。我穿了一条“皇室蓝”鱼尾裙,配上因为复古风潮而流行起来的珍珠耳饰;这种珍珠耳饰是英国新晋王妃的新宠。

酒会八点开始。Lovesong的创始人不到四十岁,一身大红色拖尾晚礼服,一顶镶钻山茶花王冠,一副舍我其谁的气场,唯恐不把谁比下去。

现场还有两位混电影圈的女演员,带着经纪人想来拿lovesong的代言,举手投足之间火药味十足,让我看了就坐等一出大戏上演。

发言部分结束后,人们来到餐厅自助区。大理石材质的食物架上,一排排意大利甜点大师烘烤出炉的精美甜点,有如陈列在珠宝柜里宝石。女士们端着陶瓷小碟子,舞弄着叉子,但是显然谁都不会对那蛋糕吃上一口。

我用刀叉安静地切着碟子里的提拉米苏,整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吴铭挥手召唤着我:“蒋无难,这里!”

他的手在人头和酒杯中挥动着。

我向他点一点头,算是马上就过去的意思。

“蒋无难,我介绍一下,这就是当今中国时尚界最富盛名的女魔头、从服装成功跨越到美妆、珠宝和香水行业的传奇女子,lovesong的创始人,夏郁青小姐。”

“你好。”

她举起酒杯,向我致意一下,并凑到唇边小口呷着。

我依旧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就是说不出话来。

即使到现在,我也做不到那些童年顺风顺水的孩子,长大后跟各种人的社交都游刃有余。

我和吴铭走在人群之中,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吴主编,你好你好。”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过来。

“早听说过我们张总的大名,为中国电影输送了不少人才,听说文化部部长跟你吃过饭呐!”

“吴主编过奖了,谁不知道我们的吴主编一手好文笔,写遍了大江南北,写出了我们国家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呐!”

“张总,我小时候那个年代物质条件不发达,有两个钱都省下来买零食,哪会花钱看电影。现在的中国人,年纪大的做老板了,没有时间看电影;年轻人嘛,就只会认一张脸,根本不看什么剧情。”

“是呀,年轻人不看好电影,不仅是电影人的悲哀,也是文化艺术的悲哀”

两个人互相恭维着,谁都摸不透对方的底细。

我举着香槟酒杯在宾客攒动的酒会上搜寻着什么。其实到底搜寻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四周到处是交杯碰盏的人们,香槟酒金色的气泡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伴随着琴弦摩挲着琴身的D大调奏鸣曲,悠悠向我袭来。

“蒋设计师!”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沉思。我一转头,一个西装革履、肤色白皙的年轻人,手握香槟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人十分陌生,又有点眼熟。我在脑海中思索了好久,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贵人多忘事呀!我是朱赞扬,你不记得我啦?”

也只有当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曾经的同学才会记得你。

“哦,是你。”我矜持地伸出手。

“我是新驰公司市场部的主管。”

新驰公司是本市风头最劲的一家中德合资公司,能进这家公司,简直是荣誉的象征。

“怎么,既不送上祝福,也不问声好,是瞧不起我这个老同学吗?”朱赞扬握住我并不热情的手。

“不敢,我们一介卖衣服的,配不上你这个大高管。”

我稍显冷淡地说。我涂了很红的口红,那副女王的架势把朱赞扬都快吓到了。

但我知道,我是自卑。

“没想到你现在会这么成功。”朱赞扬口气中带了那么点儿世事沧桑。

成功,又是成功。现在每个人开口,提到的第一个词就是成功。我打量着朱赞扬的侧脸,暗想朱赞扬这样的人,是不是连做爱的时候都会算计这个女人会不会为我带来成功?

“该我的,我就一定会拿回来。”我望着满屋的人群,目光凛然。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不声不响的小女生。”

“不是我不声不响,而是我能忍。”

朱赞扬怔住了,或许他觉得面前的女人太可怕,他们一直以为可以对她呼来喝去,谁曾想这个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女孩,在最低谷的时候就已下定决心要反击。

“你知道吗,其实这些年,我们班举办过几次同学会。”朱赞扬尴尬地说,“大家都不想提到你。”

“哦。那你为什么来见我?”

“因为我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我是聪明人。”朱赞扬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所以你不与我为敌?”

“我们本就不是敌人。”

“你有求于我?”

朱赞扬在老师手下混惯了,做科研,他没那个耐心,混世之术,他从小就被培养了。

“别说那么难听嘛,”朱赞扬迂回地说,“你该不会记当年的仇,死活不肯跟我合作吧?”

我听完,竟然笑出声来。只是到了这个份上,连笑声也是涩涩的。

“你放心,我情商没那么低,你今天来找我,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我们就想办法双赢。哦,对了,麻烦你帮我转告一下九三班的同学,以后他们找我帮忙,我会试着不去拒绝。”

说完,我把手伸出去,象征性地对他表达了一下友情。 

碰过杯、喝过酒、吃过精美的菜肴、微信上加了很多名人好友。一场华美却又无聊的晚宴就在一片虚情假意的合影中落下帷幕。

“成功?成功是什么?这他妈的就是成功!”

记得电影《芭面沙星》里的托尼,抽着雪茄鄙夷地骂道。

然而无论这条路怎么样,我都要走下去。

冰凉的晚风中,我的眼神坚定又刚强。

代驾开着我的车驶进威尼斯花园小区。短短几年时间,我已经告别了出租房,搬进了高级单身公寓。奔驰车慢慢倒进车库。“嘀”的一声,车被锁上了,车库门缓缓落下,我一脸浓妆却掩饰不住满身的疲惫。

奔驰,奔驰,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就要奔驰在越野路上,永无止境地奔跑着。

高跟鞋嗒嗒嗒敲在地面上。

就在我披上呢大衣准备回家时,一个身穿优衣库棉衫的男人向我迎面走来。他的穿着低调而朴实,明显是不想被人注意。

“你好。”他用生硬的普通话跟我打招呼。

“你好。”我困惑地望着他。

“你是蒋无难吧?”他向我打量了几秒,随即问道。

“我是。”我点点头。

“我来找你,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一个亲人。”

“一个亲人?”

“蒋小姐能借一步说话吗?”他笑着说,“我叫陈泽明,是泽哥的堂弟。”

他们长的一点都不像呀。这个堂弟处处普普通通的,忠厚老实的样子。

我跟着这位“陈宗泽堂弟”左绕右拐,终于走出了居住区。纷纷扬扬的树荫下,停着一辆奥迪车。他推开车门,对我说了一声“请”,我便坐到副驾驶座位上,任人带着我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前行。

我并不知道我们走的是一条什么街道,总之,我在车窗里看到的上海,没有想像中那么繁华。写字楼当然很多,但整体都像蒙了一层仆仆风尘,疲惫而忧郁。街道两旁攒聚着全国各地的小吃饭馆、食肆酒楼,缭乱到让人目不暇接。

“你老家是哪里的?”陈泽明问。

“吴州呀!”我说。

他凝眉思索了一会儿,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地方。”

“没关系。”看来我真的是出生在一个小城市呀。

“其实……”他欲言又止,但最终仍是吐露心声,“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哥为什么

要到天津去?”

“不是去读研吗?”我奇怪道。

“是的,但是他莫名其妙的,有必要跑那么远去读研吗?”

“啊?”

听他的意思,陈宗泽去天津读研这件事还另有隐情?他见我也是一头雾水,便转动着方向盘道: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去天津,但这段行程让他遇见了你,从结果来看,这就是好的。

“遇见我对于他来说,是一件美好的事吗?”我不自信地问。

“当然,他很把你放在心上。”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你看,我是他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家人,在你之前他还从来没有动用过一个家庭成员去接他喜欢的女孩子,所以,你说他不看重你吗?”

“陈……陈泽明。”

“叫我泽明就好了。”他说。

这时,他放慢了速度,车子拐过一个拐角。

“他从不轻易对女人动心,可一旦在哪个女人身上投下感情,便覆水难收。在我接到通知见你之前,他都没跟我提起你。”

“他没提起过我?”

泽明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子停在红绿灯前。

“他恨不能把你捂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这句话犹如一阵钟声,回旋在我的耳畔,令我既窒息又甜蜜,而这种错综复杂的感觉,也终将伴随着我和陈宗泽的恋情,永远滋润并折磨着我们。

“你希望我去见他?”

“不是我希望,是他希望。”

“他希望……”

他的话,犹如一个黑洞把我送进遥远的过往。

25

“我感觉我十五岁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一直在等你。”

乍起的风,从时光深处暴怒地攻破了我的防线。我跪在泛黄的榻榻米上,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小时候,我以为再冷酷的人,也有放不下的所爱。人生百转,活到最后不过是为了享受被爱是什么滋味,也算不枉此生。

可是后来我长大了,撞得头破血流了,这才明白:原来这地球上的大多数人,是不需要爱的。他们一生都活在规则的框架下,天生就有着无爱的血液。一小撮最痛苦的人,就是那些较死理,需要被爱的。

十四五岁时我羡慕那些成功的人,心想自己现在被人踩在脚底下,不过是因为我是一个失败者;哪天我拿到了鲜花和皇冠,欠缺过的,也就会归还给我。

于是我斩断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羁绊,为的就是一跃向前,跑的比谁都快。我舍弃了家人、朋友,也从不让自己陷入爱情。我终于成为了自己理想中的修罗,被这个欲望的世界赞美着,心里却空得像一座坟场。

所以那时候,我才会把你抛下。因为我要名利,我要成功,我要保护自己不被人欺侮。我为的是一口气,为了这口气,我放弃了成为一个人。在接过那捧鲜花和那顶王冠之后我才明白,所谓成功,除了成功,就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我厌恶透了成功。成功是什么,是妓女。成功对你的欢喜就是妓女的欢喜。原来这个世上,人们只爱赞美,不爱人。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陈宗泽,这疲倦的泪水和过尽千帆的领悟,就当是我给你的新年贺礼吧。

二月初,我抵达虹桥机场,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过安检,走入大厅。

因为春运已经初现高潮,大厅内熙熙攘攘地已有许多返乡的打工族。我穿过一排排如海的人潮,内心空旷而平静。所谓绚烂之后终归质朴,也许就是此时的心境吧。

心神放空的游荡间,一通电话忽然在我的帆布包里响起。经历三重门后,我也戒掉了原先戾气十足的虚荣,平时没事的时候,就背这种最普通休闲的帆布包。在包里翻找手机的时候,我纳闷:自己去日本之前就叮嘱过佳佳,工作的事一概不要打扰自己,怎么这通电话会呼叫这么急?不是工作的事又会是什么呢?

掏出手机一看,是一通陌生的电话。我犹豫着接过电话,才知是陈宗泽打来的。

“喂,是你?”

“对,是我。”一个温柔且压抑的声音从不可知的地方传来。

“你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你有十几天没出门了。”

我的心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他明明变了好多,却又像是一点没变。两个人从八年前就展开的羁绊,就这样被他轻易地塞入日常生活中逃掉了。

“是啊,今天出门是想去日本,看一个朋友。”

“蒋无难,我在想……”

“嗯?”

“我们在一起吧!”

“什么?”

“我说的是认真的,你不一定马上答应,可以有很长的时间考虑。”

不得不说,在听到陈宗泽的求婚后,我心底深处掠过的,是一丝丝欣喜。

怎么样?蒋无难,到底怎么样?人头窜动的虹桥机场内,我幻想着新生的未来生活,内心充满欣慰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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