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19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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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有点特别。
1984年我刚工作那年,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过五十出头吧,身体已经佝偻,头向右侧歪着,有点前倾。从背后看,完全是老态龙钟,七老八十的样子。
佝偻着腰,歪着头,张老师走路,整个身子总是右倾,感觉他一直在走着斜线,姿势也不好看。跑起步来,更丑。我看到过他跑步的样子。我是新老师,又是单身汉,学校安排我每天早晨带一帮住校生晨练,二十岁,正是贪睡的年龄,我醒不来,就请张老师负责叫我。我们的单身宿舍原来是教室,用纤维板隔起来了,我和张老师是同一间教室隔成的宿舍,紧挨着,敲起来“嘭嘭嘭”如闷鼓,比闹钟还管用。我睡眼惺忪爬起来,把住校生集中起来的时候,张老师绝大多数时候已经跑步结束,冲好冷水澡,坐在靠走廊的窗前读书了。“哇啦哇啦”的外语,我听不懂。张老师是英语老师。
一年四季,只要不是雨雪天,张老师都要在学校的操场上差不多晨跑一小时,从不洗热水澡。结束了,就在楼梯间的盥洗间里,用冷水冲一下,数九寒冬也不例外。那时,单位的福利中有一项“洗理费”,到浴室洗澡不用买票,直接在工资单里扣除,记得是每月3元。张老师的从来不扣。
每天早晨喊我起床的时候,差不多五点半了。这样说来,他起码四点半就起来晨练了。这对他其实很正常。学期中,除了每周一个晚上的教研组业务学习(一般都安排在周二晚),他基本在八点多一点就酣然入梦了,夏天也不例外。晚饭后到睡前的的这段时间,他倒不看外文书,而是做微积分等高等数学。这个习惯很像我们熟知的一位革命导师。我几次向他请教文史方面的问题,他都是推开面前的微积分习题集,不假思索地为我答疑,从来不需要翻看什么书籍,好像预先知道了我要问的问题,让我这个文科生很汗颜。
至于外语,当然是他的专长。有一次,就是我工作第一年的中秋,住校生搞联欢晚会,他一时兴起,居然连唱了六首歌,分别用了英、日、德、法、俄语和西班牙语,当时真的是让“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记得日文歌唱的是《北国之春》,那时刚翻译过来没几年,在国内很流行。其他的外文歌,我们没听懂,只是觉得好。和张老师共事近十年,他在公众场合“炫技”,这是唯一的一次。
他在业余时间编纂了一本德汉词典,利用一个暑假跑到上海,找一家出版社。出版社看了,说如果挂一位名家的名字,就可以出版。一位深山里的初中教师,到哪找名家呢?
最特别的,是张老师的身份。我们是地处宁镇丘陵山里的劳改农场(1994年后统称监狱了)干工子弟学校,教师有警察身份的,有工人身份的,有职工身份的,就像好长一阵子,社会上有公办、民办、代课教师的区分一样。身份不同,待遇悬殊。
我们正规学校分配来的教师,具有警察身份,固然不用解释,平时基本都是穿着警服上课。外人总是搞不清“工人教师”和“职工教师”还有什么区别。其实区别挺大的。简单说吧,工人身份的教师,都是民警的家属,而职工教师特指刑满后的留场人员。非但我们学校,大概在2000年前,凡是有附属子弟学校的监狱劳改单位,大多从刑满留场人员中,遴选一些高学历、甚至就是做过老师的人,到学校教书。我先后和张老师等四位职工教师共过事。张老师毕业于一所知名的教会学校,在特殊的年代里,被打成“美国特务”,再加上其他什么事,进了劳改农场。后来,“特务”的帽子自然摘掉了,而“其他什么事”,看来确凿无疑的,没有平反,刑满后就留了下来,成了干工子弟学校一名身份特别的英语教师。
他们这些人有过怎样的经历、遭遇,有过怎样的酸甜苦辣,他们自然讳莫如深,我们无从知晓。但公允地说,他们为监狱劳改单位的教育事业还是作出了一定贡献的。像张老师,他教出的学生,考上重点高中和大学的,不少。有几位,后来还做了英语老师。
张老师退休后,生活在另外一座城市里,再也没见到过,但我还清晰地记住他种种的一些特别。
2020年9月8日
赵桥,江苏句容监狱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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