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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散文】魏丽饶 | 太行山的雾

总第1205期

版权©️归原作者

本文由《上海散文》杂志选送

说好太阳下山前到家的,却耽搁了。跟同学吃罢晚饭才往回走。

一出了县城,就是实实在在的夜。崭新的柏油公路被浓浓的秋雾笼罩着,弯弯曲 曲伸进群山深处。其实蜿蜒在视线里的根本不是路,是两行明晃晃的太阳能路灯。自前年开始搞旅游开发以来,家乡发生了很多变 化,让人感到舒适,却也陌生。比如这路,这灯。走在崭新的公路上,总觉得像是小时候走在茫茫雪地里,踩在脚下的不是路,而是厚厚的积雪,人们是凭记忆中的地貌,往家的方向走。

在太行山上,这个时间该算是深夜了。路上没有别的车辆,山间的村庄早已进入 了梦乡,四下里寂静无声。不知为什么,莫名的孤独感像猛兽般瞬时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我下意识地锁了车门。从县城到麻糊村,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一条路,路上处处是亲情。父亲行医,母亲赶集,喂牛大爹交公粮,董二赶牲口车去看戏……一村的亲人在这条路上进进出出,带着他们的儿孙。那个时候,亲情多密呀。然而,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得将自己从这亲情里拔出来,扔出去闯荡。所以啊,人越活越孤独。

那个时候,没有路灯,也没有柏油路,汽车也极少有,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留下过很多脚印。在小河村口,我突然想起那年拐拐跟她爹闹矛盾,从路边抓起一块石头就砸到了自个儿脑袋上,说起来可真横呀!贺家垴村的石头山,像永远也开挖不尽似的, 隔几年就有人去崩,去凿,却也没影响他的巍峨。再往过走,是一道深沟,巧枝那年骑自行车带着我去赤壁村看耍猴,险些栽进这沟里,真要栽下去也就栽下去了,影响不了谁的日升月落,水秀山青。从贺家垴往箭壑村走,现如今是一架宽敞平坦的桥路,以往可不是哦,以前是一座坚固的人工石桥,那桥是浊漳河水从沁县流下来,进后湾水库的入口。小时候,战战兢兢地走在颠簸不平的石桥上,总担心被翻滚的河水吞掉。就在过了箭壑村往麻糊村的小坡路边,有一丛酸枣 树,结得不是很稠,但果子又大又甜。此时正值仲秋,酸枣成熟的时节,但雾太大了,根本看不清路边的草木。这让我顿时感到一 阵失落,仿佛带走那些亲情的不是日月,而是这黏糊糊的夜雾。

突然间,空旷的路面上闪出一道动影。我先是一怔,本能地轻点了一下脚下的刹 车,以为庄稼地里蹿出了野兽。随后才看清 了,原来是母亲。啊!我的母亲她,竟然一个人跑来接我了。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心头顿时像刀子割一样。我赶紧靠路边停下车, 把母亲接上来。母亲坐车一直喜欢坐副驾驶座,也许她觉得那个位置是上座。因而有别人在的时候,她通常是很客气地把其他人让到前面,自己坐后排。这次却不同,车上只有我,母亲很自然地坐到前排,坐在我的身 边。尽管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泼辣辣的寒气紧跟随母亲灌进了车里,但母亲看上去丝毫不在意。接到我,她太激动了,又是那么开心。怎么形容呢,我觉得就像我小时候寄宿在亲戚家,晚上放学回到家,意外看到母亲来了一样惊喜。

外面多冷呀,又静得吓人。我从县城开回来,近四十公里的路上,没看到有一个人 在这寒雾里行走。母亲收了一天秋,入夜都没加件厚衣服,居然就这样跑出来了。这个时候真的很想紧紧地抱着她,捂干她身上寒湿的水汽,缓解她终日劳碌的疲惫,用体温来传递我的内疚和心疼。很想说声对不起,可是觉得太苍白了……最后我什么也没说。我怕母亲听出我声音里的哽咽,努力克制住眼里的泪水,直到有把握可以平静地说出一句话,“咋跑出来了?我开着车呢,哪还用接!”母亲更加轻描淡写,“反正在家也闲着没事,出来蹓跶蹓跶。”像是掩饰,又像是安慰,母亲却不知道她的掩饰多么笨拙。而且在我的追问下才得知,母亲从地里忙完回到家时太阳早已下山,见我没在家心里着急,简单吃了点剩饭就出门了。她已经从麻糊村经过箭壑,走到贺家垴。在石头山下碰到一辆白色的车子过去了,她感觉不是我, 就顾自继续往前走。可都快走到小河村,就要上国道了仍不见再有车过来,母亲又怀疑是自己方才没看清楚,于是她又匆匆往家赶,怕我到家没饭吃。最后见门口没停车,再次出来……来来回回,母亲的这一晚就往返在这条路上了,带着一个母亲对儿女的所有担忧和牵挂。

“妈,以后认车要看车牌号,不能光看颜色。” 

“甚也不用看,妈感觉就不是你。” 

“否则也不用白跑一趟。” 

“反正也闲着。” 

接着,母亲又聊起了今年秋粮食的收成。这时我才猛然发现,其实她早已察觉到了我内心的不安和自责,才一直宽慰我。

累了一天,原本想到家就尽快休息的,可真正躺在床上时,脑袋里却越来越清醒。夜很深了,一弯模糊的月影挂在高窗上,远山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其实,母亲今晚真的不需要去接我的。平时的生活中,行夜路对我来说如同家常便饭,我已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紧张或害怕,也从来没有人担心和问候,更不会等在半道接我。这一程,相较于前几年常常一个人深夜开车往返上海与昆山之间,实在是太轻松了。即便那种情况 下我也可以胜任,觉得孤单时,把导航打开便是。对一个夜行人而言,哪怕是智能语音隔三岔五地提示你离家越来越近,也已经是很温暖了。这么说来,一个人从上海开车回麻糊村的那次,半夜行驶在太行山间的晋焦高速段,才是真正的孤独。仿佛也没感到有多少恐惧,车门一锁也就过来了。哦,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征服了孤独的?甚至大多时候更喜欢独处。比如刚才在回来的路上,记事以来发生在那条路上的零零星星的事情都重新跳了出来,在脑海里形成了一幅幅连环画。这些人事,能让我更加深刻自己。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夜晚。我紧跟着母亲的脚步,生怕落后,总觉得背后有猛兽,有魔鬼粘在我们沿途留下的体温里。却也不敢走到母亲前面,前面更是比可怕还可怕的可怕。我想,这一路母亲也是紧张的,源于那只无缘无故裂开的瓷碗。她心里一定有种种不祥的猜测了,因为她一路没顾上跟我说话,始终沉默着,气息却十分急促。

我们一步赶着一步,沿着村东的大道下了河滩,急慌慌地走在冰路上。这条路有 整整五里长,夏天是一面河,冬天结成一块冰。结实得可以当旱路走,但时不时也要人的命,哪年不吞个把两个大活人进去!母亲一定是想到这个,才不自觉地将我的手捉起来,紧紧夹在她的胳肢窝。我心里顿时暖和起来,终于不再害怕。其实我一路怕着,怕母亲在这样一个阴森的夜晚,还像往常那样把我送到河对岸就不管了。这下好了,她终于怕了。

冰与岸相接的地方看上去很不太平,大块大块的冰凌板子横七竖八地插在冻僵的 泥土里。仿佛那冰是风掀起的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在一瞬间凝固住了。又像是从天边横飞而来的利器,跌落在了地上。这会又盖上松绵绵的新雪,更让人难以琢磨。走到那冰凌板子跟前时,我停住了。母亲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咋了?”我没吱声儿。“走!”她拽着胳肢窝下的我的那只手,一 个跨步就跳了出去。这时我紧闭起双眼,等那冰凌板子“嚓”地被我踩断,冰下面的河水再“咕噜”一声把我咽下去。然而没有,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就已经端端地立在河岸上了。我用暖鞋底在地上搓了一搓,涩涩的。万幸!我偷偷想。

刚想松口气,母亲的话却又扎进了我的心里,“走吧,自己去吧!”天哪!原来灾 难根本没走。母亲她不送我到亲戚家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夜晚,她仍然要把我扔出去。“妈妈!”我为难地喊了一声,声音极轻,亦或压根没有喊出口。母亲没有任何回应,她像一座坚硬的铁塔似的站在灰蒙蒙的雪色里,一动也不动。转身走的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恨她!” 

这是我在散文《生长痛》里对母爱的描写。的确,温柔善良的母亲,她给我的成 长教育却是疼生生的。但我无比感恩这样的严厉,就像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感恩他在 许多个深夜独自承受的那些骨节生长的疼痛一样。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顾虑再三,担心母亲或亲人们的误会。当我写下“我恨她”三个字时,无比心疼。我恨的人,可是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的母亲啊,我生怕这样的字眼会刺伤她的心。因为她给我的明明是爱,不得已而为之的爱。然而,那个年纪那种情形下的我,恨得真切,真实而又合情合理。犹豫之余,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写下了这些文字,在刊物上公开发表,来光明正大地表达内心的感恩。也许没有那样一次刻骨铭心的磨练,我永远无法从孤独和黑暗的深渊里找到光明。我想,母亲一定读了《生长痛》,而且读得她心疼了。心疼曾被自己严厉要求的女儿,心疼我一个人远在他乡无所依。母亲一定是又想起了我对她的恨,于是更加心疼,心疼太阳下山前我还没到家,心疼我为了实现梦想早出晚归,在雾茫茫的夜里孤立而行,她才忍不住出门了。

我在里屋,母亲在外屋,隔墙传来的长长的呼噜像是一首摇篮曲,平稳而有节律 地安抚着宁静的夜,又像驮在母亲背上的悠长的岁月,单调而深沉。不知为什么,在这动与静的交融里我竟突然流泪了,仿佛并没 有想什么伤感的事,却又像是想到很多。其实,能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呼噜入睡,是一种幸福。

第二天清晨早早就又要离家远行。这个季节太行山上的晨雾很大,我醒来时院子 里的灯亮着,早已经把乡间的晨雾烘暖了。母亲像一只储备冬粮的松鼠,在雾色下的灯光里穿来穿去,为我准备行李。从她进进出出的响动里,我听到了竭尽全力的节奏。哦,她不知什么时候还写了一张小纸片,上面罗列着计划要带的东西,装一样划掉一样。我正从窗户上看得出神,门“吱呀”一 声开了,母亲侧着身子挤进屋。见我醒来,她丝丝哈哈地说了句“起雾哩。睡吧,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多歇歇!”母亲走到我床跟 前,从兜里摸出一颗新鲜的红枣,塞进我嘴 里,“在路上拾了颗枣。”说罢,又转身出去了。

高窗上,一方淡青色的天空正在努力放亮。我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早晨,母 亲总是在打扫院子时,把带着淡紫色果粉的落地李子捡回来,放在我的枕畔或塞进我嘴里。才不要洗哩,在山里人心目中,泥土露水、春雨秋霜都是最神圣最洁净的东西,谁肯把果子上那凉丝丝的秋洗去!枣子真甜, 似乎已经好些年没有吃到这般原滋原味的果实了。我也的确是忘记了,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自己仍旧是个孩子。

母亲的忙碌在我坐进车里的那一刻戛然停止,她像打了一场志得意满的胜仗之 后,突然间失落起来。村庄还在沉睡,睡得宁静,睡得安祥。仿佛这个早晨,是专门为母亲而存在的。她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关上后备箱,走到前面开车门,在座位上坐好,系上安全带,放下车窗……我想她的心头一定越来越紧,像拧一条湿答答的毛巾。其实,我应该再拥抱一下母亲的,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我重新下车,回院子里的窗台上,把母亲从山上采回的一枝熟透的野枸杞拿上,放进车里。

朦胧的晨雾里,母亲瘦削的身影独自留在了老家院子的门口,凄凉、孤独。车子顺着蜿蜒的村路缓缓行驶,院子渐渐缩成了一星灯火,母亲被吞噬进灰蒙蒙的雾气里。晶莹红润的野枸杞立在车窗前,颤颤巍巍地摇曳着一枝红透的秋。车子驶出村口,转上大路时,村庄很快也被埋进了浓厚的雾里。

城市的雾,确切地说大多时候是霾,像一个中年的梦,油腻,真实,进而中庸,既有对现实的不甘,又有对生活的不满。而山间的雾不同,她悠悠然升起,默默然隐去,自在于山间,不争日月,不惹星辉,从不见风生或水起,然而她却滋养着世世代代山里人风生水起的日子。

车子驶出太行山时,天色渐渐明朗起来,而我的心境却仍不开阔。我想,母亲此 刻一定还站在家门口,望着车,望着延伸到远方的路,望着眼前丰富的空洞,还有她望不尽的牵挂和离愁。




作者简介


魏丽饶,山西长治人,现居江苏昆山,中 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 作协会员。2010年开始发表文章,作品散见于 《散文百家》《百花园》《上海散文》《中国 艺术报》等报刊杂志,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 “宝安杯”鲲鹏文学奖,出版散文集《净土》《从一个故乡到另一 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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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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