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3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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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老家的房舍座落在黄沙堆积的河堤上，河堤南面护卫的是汇入长江无数支流的其中一支。承重房舍的黄沙与当年浩浩荡荡奔流大河的黄沙同源同宗，只是前者有望若干年后瞬间回归河床，而后者遭人为大量采挖后都为城镇建设贡献了自己，化作水泥混凝土的一部分，恢复本相恐要多费些时日。
房屋后坡是一片水竹林，坡落平台后立即有一条宽近两米的水沟，跨过水沟就是我家的菜园了。各家菜园的布局都近似，与其宅产等宽。紧邻各家菜园放眼望去，则是鱼米之乡最为常见的百亩千亩连片水田了。
我家菜园约有两分地，分成若干垄。菜园是母亲的。母亲从年轻到年老，仿佛把自己也种成了园中那从不挪窝的老韭菜，几十年时光，一年四季都种在菜园里，长在菜地里，绿在眼睛里，吃在舌尖上了。
老韭菜越来越珍贵。这一品种几乎绝种，多年以前，村里别家菜园就再没见到它的身影。菜园大量荒芜着，长满杂草小树。那些或主动，或被动，像河中黄沙一般流落大小城市的菜园主人，偶尔想起故土破落的屋舍时，大约心里长满的也只能是杂草小树了。
母亲说，老韭菜入住我家菜园的年头比我入住旧宅的年头更早，但它年复一年，绿了黄，黄了绿，仍是长年绿多黄少。
甚至，在我的眼里，在我的记忆里，它和菜园一样，一年四季都绿着，从来就没有黄过旧过，虽然父母一年也不吃它一次两次，只是我半月一个月回来一回，想起就收割一茬，忘了就任它疯长。
老韭菜叶细身瘦，诚实本份，心甘情愿一辈子、世世代代长成一棵下伏沃黑大地、上承阳光雨露的植物。它是一颗真正的菜，菜味特浓，与超市大量贩卖的精品韭菜简直不同类，也不来自同一个星球。它们之间差别有多大？要是拿现今的城市一天天远离传统的乡村来比拟，也许更直观点。
与老韭菜对比鲜明的是，精品韭菜肥壮粗大，我总疑惑它是个伪物种：假麦苗，它色艳诱人，但徒具菜形，几乎没有一点韭菜味。这点类似于现代人。人一脱离乡村，离开得越久，也就变异得越彻底，越来越缺少人味。我们在水泥钢筋的城市里究竟会长成什么？没有谁知道，也没有谁想知道。
苇岸说：树木是大地的愿望和最初的居民。推而广之。所有的植物都是大地的原著民。只要还有植物生长，说明大地在那里尚未失去信心。乡村人烟越来越少，但越来越多荒芜的土地也更接近大地初始的自由。人类活动放弃之处，各种植物疯狂生长。大地从来没有离不开人，而是相反。
我是个久住城市，早被乡村除籍的人，大约已经没有资格向生我养我的大地行长久的注目礼——有时自觉不自觉呆望上几眼，转瞬就觉得自己的心虚和矫情。但我对老家的菜园又一直很关注，关注得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它慰藉着我的口舌之欲，连结着我与乡村、与大地最后的脆弱的联系。
每次回来看望父母老人，有时第一时间没有看到人影，我就先去菜园走两圈。看到总有一些菜在季节里旺盛生长，也就仿佛看见父母老人都还健壮。
尽管我常年在外，有数十年还漂落在外省，难得回望家园。但菜园一年四季都绿着，并不管我能否回去，又仿佛一直在等着我回来。
秋冬季节，收割后的粮田裸露着连绵不绝的稻茬，一片黄灰；惊蛰立春以后，大地才渐渐苏醒过来，远望青色泛起，渐致绿色占领整片田野。青禾是绿的，小草是绿的，连田间水渠、地头池塘的水中倒影也都是绿色的。他们年复一年，此消彼长，轮班值日一般，默默地来来往往。粮食收成多少并不在绿色关心之列。
其实，也没有一种蔬菜能持续年年长势良好，除了老品种韭菜。只是在前年，菜园被水淹半月之久，老韭菜才消失了一个冬季，来年春季又郁郁青青了。被水淹是人祸。正常旱涝根本不受影响。
每一年，半数以上蔬菜品种的产出都会弱于上一年，为此，父亲年年抱怨种菜的辛苦，虽然菜园的事务绝大部分都是母亲的辛劳，但他从来就不提起，年年总有三两品种丰收得疯狂。母亲则只管认真伺候菜园，不谈丰歉，实在被追问必须回答时，她会说：又不外卖，自己吃怎么也是吃不了的。
人把菜园伺候得再好其实也没什么用。母亲把大半时光都抛掷在菜园里，但她懂得这个道理，也能坦然接受。
尽管河流与粮田的命运，越来越掌握在人的手里，但农家菜园的命运，还是一直掌握在老天手里。也许，你把大半精力、时间都浪费在黄瓜小青菜上，然而老天说：今年丰收豆角丝瓜，明年要眷顾辣椒茄子。一年一年都不同，一切全凭老天高兴。
真是上苍圣意难测，但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大地上、菜园里，遵循自然法则辛勤劳作着，它就从不断人希望。
一粒粒种子，哪怕随意撒在菜园里，经春历夏，寒去暑来，也能轻易获得与时间相等的地位，出芽破土、长成它应有的样子。它一边满足和慰藉着人的口舌肠胃，唤醒人久远的食物记忆，一边静静目睹着人类一代代的成长与死亡。
有时这么想着想着，我就觉得上天就是某年某月我们随手撒下的某粒幸运的种子，种子就是天意。天地之间，万事万物在种子的破土发芽、花开花落里，重复着万劫不变的游戏。人一茬茬生、一茬茬地死，人才是种子游戏偶然的看客。菜园四季出入的虫儿，短暂或停留或掠过的蝴蝶，都安于生生灭灭。人类常常感叹它们生命的短促，可人的一生不也就是虫儿蝶儿飞进又飞过那短暂一瞬的间隙么？
千千万万年，无论人间如何风起云涌，天地都是一片澄清静寂，视人如无物。这么一想，顿觉人好渺小，也好悲哀。是谁说：多闻草木少识人。可是草木无言，人声依然鼎沸，忘乎所以尽情喧嚣，转身空寂。那么，生而寂寂，又有什么不可以，不能安然接受呢？安静是自然的常态，也是终极的归宿。
母亲说：老韭菜长在老家的菜园里，日常根本不用管也长势良好，可是移栽别处就要择日择时。韭菜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不是说移栽别处韭菜不能活，而是担心时辰不对，妨碍人的命运。
以前听这一说很以为母亲太迷信，现在想想，到底是人离不开大地，而不是植物离不开人。母亲是对的。自然是人类的宗教，老家的菜园是我常读常新的教科书。想看菜园、想吃青菜时，还是回去一趟的好。
2018年12月20
张立新 笔名：安徽老猫，安徽桐城人，自由职业者；工科毕业，自修中文，崇尚自由写作与无痕写作理念，故作文随心所欲，无格可循。
部分作品已结集为《老猫文集》，2016年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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