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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十九) 作者:亚宁​

总第1424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第  五  章

三 十 年

5

由耿光祖负责的大队公房建设开工了,耿彪第一时间当了一名泥水工。开工的当日,石朝阳特批了两只羊作为庆典之用。这样的美食在当年做梦都未必能有,两人饱餐一顿,缓解了一下那个时期的饥无可食,饥不择食,由此找到了吃大锅饭的地方。

耿光祖投入了全部精力,几乎全天候地出入在工地上,一会儿在东头,一会儿在西头,有时就上到了墙体上,指挥和调用人手,边干边就把盖房子的门头脚道了然于心了。忙碌也让他暂时撇开了对姣姣的依恋。耿彪作为和泥搬坷垃的苦力,每天混迹在施工场上,踏踏实实受苦,认认真真卖力,自然获得了起墙师傅们的好评。

半个月后,一溜坷垃墙体起来了,门窗也都初具了模样。房子要上大梁了,师傅们蹲在高墙上,轻轻松松接着下面扔上来的粘泥和圪垃,嘴里叨着烟卷,一副得心应手又得意十足的劲头。受重苦的人手都在墙底下仰了脖子,红头胀脸把粘泥使劲往上抛,有时气力不济,或偏了方向,便受到师傅们的又喊又骂。晌午时分,大队支书石朝阳一行来到了工地上,讲了几句后,在老匠人的号子声里,六根早已经修理的粗实溜圆的滚木,被众人合力用绳子吊上了房架,稳进了留下的切口。鞭炮和掌声混响而起,当地起房最隆重的一刻便打住了,人们歇了手,一个个坐在树阴凉下,等着据说有肥猪肉片子的压栈饭的开饭指令。

耿光祖叫来了急慌慌的耿彪,看他手里端着和面的大瓷盆,就笑话说:“你咋拿了那么大一个饭钵子,也不怕人笑话。”耿彪无所谓地说:“笑话甚,我早就在等这顿饭了。今天终于等上了,刚才石支书说了,让人们放开肚子吃,那还不吃得砸了锅。拿了这个大东西,咱们一次就盛够,不用再抢了。”耿光祖拍着身上的土尘,提醒说:“就你聪明,你还是小心点,不要吃得撑住了。”耿彪说:“算了吧,你每天指指画画不受苦,我们可是累得贼死。你就不要笑话受苦人了。”耿光祖骂说:“你尽瞎理解呢,我是跟你开玩笑,还当真了。”耿彪嘿嘿笑了。耿光祖瞅着周围没人,拉了耿彪悄悄嘱咐说:“这段时间又忙又累,咱们都没去看姣姣,等一会儿我想办法多拿两个馒头出来,再争取夹上两块肉,你给她送过去。就说我还得跟着支书,听一下他们对工程意见,等忙完了,再去看她。”耿彪眨着一双牛眼,若有所悟地说:“行。不过你得等我吃饱了饭才行。”

这时候做饭大师傅的破锣嗓子一声喊叫,早已等不及的人们涌了过去,耿彪不等耿光祖的后话出口,迈开大步早跑开了。看着他的背影,耿光祖笑了笑,走到指手画脚的大队领导跟前,心不在焉陪了一会儿,汇报了几句,一行人便走进了灶房边上的一间独屋里,享用不用和大家拥挤的足量饭菜。

吃饭中间,耿光祖瞅了个空隙,借着让再上几个馒头的机会,从伙房后门进去,出来时裤兜就被两个馒头鼓了起来。馒头太热,烫得他腿脚直抽,忙忙走离了人们的视线,来到一棵柳树下,把热馒头放在了树叉上。看看放稳了,他才返回去继续自己的午餐,脑子里又在琢磨着怎么拿几块猪肉片子,那可是解馋的好东西啊。机会很快又来了,耿光祖再次端了菜盘子到伙房,顺手就实现了愿望。这一回他借用了一个瓷碗盛了,掩在衣襟底下带出了伙房。

饭后,耿光祖四处找不见耿彪,后来才发现他双手抱着肚子,斜躺在一处土堆边正自睡眼迷离。他过去连拉带说,费了半天劲,才把人弄了起来。看着耿彪摇摇晃晃,迷迷瞪瞪像醉酒了一样拿着碗走了,耿光祖心想这个家伙,一顿饭不知道吃了多少,看那样子连腰都弯不下了。

下午开工,耿彪回话说他去了学校,姣姣正在上课,把东西放下后,啥话都没说就回来了。耿光祖心里埋怨自己的一番心意给唏哩糊涂浪费了,指责耿彪太不会办事了。耿彪眨着眼有点不明白,又懒得说话,就那么无所谓地不再理会。

当天,回去很晚的耿光祖累的上炕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一早起来,六奶奶说姣姣昨天在这边等到很晚,说有事要跟他商量。想不明白会是啥事,耿光祖一天都在胡思乱想,无奈营生缠手,晚上回到家,姣姣又去了焦巧珍那边,他便寻了过去。

银白的月色下,两人坐在屋侧的一堆土坷垃上,先说起了馒头和肉的事。姣姣说她吃了,真香,不过只有一个馒头一片肉。两人就推理出耿彪这个大肚汉,肯定在路上又忍不住给吃掉了。笑话完耿彪,姣姣就道出了一件让人心乱如麻的事。她说那个学校的男老师,前两天向她表白了爱慕之意,还说等她回话呢。耿光祖心里那个对自己的恨啊,就差要抽耳光了。他站起来发毛说:“什么东西,瞧那个小样,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见姣姣不作声,他又有点气急败坏说:“不行,我得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吃点苦头。”姣姣皱眉说:“你咋那么冲动,他又没对我做什么,只是说了那么个意思罢了。人家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才来跟你商量,想让你能帮着出个主意。”耿光祖干脆利落说:“这还用什么主意,一口回绝就行了。”觉得不解气,又说:“最好是能搧他两耳光,让他长点见识,不要有眼无珠。”

心带情绪的耿光祖一晚上饱受煎熬,第二天就冒失地作出了安排。他要耿彪在学校放学后过去,拦住了那男老师威胁说:“小子,听说你对我妹子动歪脑筋,我特来给你点个醒。我妹子是我的干妹子,从小我们在一起长大,我们的事那是爹妈指腹定下的。你现在不知死活想掺和进来,那是耗子舔猫蛋找死来了。”说着,一双大手掌在空中比划着晃了晃,吓唬说:“你也不打听一下,我耿彪是个啥角色。不要说你这种弱不经风的鸟人,他就是三头六臂的主儿,也吃不了我一掌下去,就呜呼哀哉了。”那老师的个头比耿彪矮一头,身体也弱了许多,紧张的昏了头脑,忙不迭辩解说:“你可能误会了,我从来也没有那种想法。肯定是耿姣姣多疑了。”耿彪眯缝了一双肉眼,低头盯了那男老师的眼睛说:“我想也是,算你聪明。从今天开始,不准你与我妹说话,更不准你看他一眼,要是让我看见,你就死到临头了。”言毕,他把大手掌往对方的头上一压,一使力。那男老师脖子一缩,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耿彪看见墙角处有一块灰砖,弯腰取了过来,一手托着一手化掌为刀,用力一劈,灰砖从中开裂,断成两截。耿彪吹牛说:“看见了吧,你的头比这砖如何?告诉你,这是功夫,老子练了二十多年了。”

耿彪乐呵呵把这一场戏讲给了耿光祖听,耿光祖却为自己这种情绪化的安排而有点后悔,他嘱咐说:“这事就此打住,你千万不能跟姣姣说,她要是知道了,保险再不理咱们了。”耿彪仍然乐呵不止,笑说:“那也是个软蛋货,保险再不敢对姣姣有什么非分之想了。”耿光祖只能顺了说:“你不说自己的块头有多大,谁见了谁怕,更不要说一个小教书匠了。”

为弟兄两肋插刀的壮举,使耿彪精神亢奋,提议说:“自从山上下来,师傅教得那些功夫,我还没有好好地温习过。要不咱俩练一练?”耿光祖拒绝说:“我才不跟你动手呢,那不是找着挨打嘛。”耿彪却缠了不放,非要他露一手不可,还说:“你那时在山上,师傅还夸你悟性高,是个练武的料子。那时我可不是你的对手。”耿光祖说:“反正我不跟你练。你也不想想,你练了多少年,我练了才几年,只学了个皮毛罢了。”

放弃切磋一下身手的想法,耿彪却把话题又转到了姣姣的身上。他说:“光祖,你说咱们家姣姣长得可真是漂亮,要不是兄妹关系,我也早心动了。”耿光祖眉眼一睁,马上警告说:“这种不伦不类的事,你可不能做,惹世人笑话呢。”耿彪嘻嘻笑对耿光祖,不紧不慢说:“干兄妹不比真兄妹,这个我知道呢。”耿光祖嘴上再不好说什么,只是暗暗下了决心,自己必须尽快向姣姣和家人提说这事,要不然真的夜长梦多了。


6

傍晚,耿六吆赶着羊群回村,圈进了集体的羊圈里。回到家里,早已收工在家的六奶奶,用一把笤帚帮他扫完身上的尘土和草屑,却等不到他主动往出拿点什么。耿六焦黑的脸膛抽了抽,有点心虚说:“今天没收成,白浪了一天。”六奶奶说:“瞧你说得多难听,还真把这当成正经事了。回屋,吃饭。”耿六嘿嘿一笑,问吃什么?六奶奶压低声音说:“我炒了几颗鸡蛋,让你和姣姣解解馋。”

吃饭中间,耿六说:“你有空跟石老婆子悄悄说一声,她爱给人当媒,看能不能给咱们二芸找上个婆家。最好是咱们村里的。”六奶奶一下来了兴趣,出主意说:“你那侄女长得虽然有点不上眼,可受苦还可以。要不,把她给咱们彪儿说上,你看怎么样?”耿六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是胡来呢。”

受了耿六的嘱托,六奶奶去跟石老婆子说耿二芸的事,那女人满口答应,谁知几天之后,她来到了耿家,提说的却是有人想探一下姣姣的亲事。六奶奶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不过还是觉得震动不小,当时就回绝说:“我们娃还小呢,不想提这些事情。再说,我们有我们的打算,娃娃还有娃娃的意见。你就不要操心了,还是多操点二芸的事吧。”石老婆子不甘心说:“人家的娃可不是一般角色,有工作,父母还是国家干部呢。我给你说,这种姻缘可遇不可求,要是能成,你家姣姣将来还愁工作转正的事没个出处。”六奶奶先还嘴硬如铁,心定如磐石,却还是被说得心思忽悠了一下。等石老婆子走后,她没心思干家务,坐在炕头想开了女儿的事。这一想就没边没沿,许多的话着急要跟耿六说,可不到天黑这个死东西是不会回家的。

晚上,老俩口说开了家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事。六奶奶不无忧虑说:“过去咱们没把这当回事,现在说鸡啦话中间,娃们都大了。这事不考虑也不行了。”耿六黑暗里狡黠说:“我早知道你的心思,外人咱们不了解,自己的两个娃还是看着长大的。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就在光祖和耿彪中间,让姣姣自己选一个吧。”六奶奶不高兴说:“你说的什么话。想的倒省事,我娃难道一辈子就窝在这鬼地方受罪不成。这要在山上,那是五湖四海由咱们选呢。唉,说一千道一万,我跑来找你就是个大错。”耿六耻笑说:“还提山上呢,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新社会里,有我这么个傻瓜蛋管吃管喝管住,算你们幸运死了。”夫妻二人一时间撇了正题,吵吵开了,最后还是六奶奶先打住了,说:“我不跟你吵了,有甚意思。一个男人家,婆婆嘴瞎胡吹。一点正事都不管。”耿六说:“是你要说的嘛,能怨我吗!你说罢,你是咋想的,我听你的话就是了。”六奶奶试探说:“要不,咱们先见一面石老婆子说的那后生,看看娃咋样再说。”耿六哼了一声,脖子一拧说:“不是我吹,周边地区能比得上光祖那么好的娃还没有呢。你这是放着眼前的不重视,跑到外面去瞎碰。”六奶奶说:“说来说去,你还是图省事,想拣便宜,我偏不让你得逞。”耿六翻身向外,咕哝说:“在山上的时候,你还跟我开过玩笑,说将来两个娃咋跟咋,现在都忘了。让我看呐,两个娃是天生地设的一对。你自己多事,硬要破坏,我也没办法。”

事情很多时候就跟结疙瘩一样,六奶奶还没给石老婆子回话,邻村的另一个媒婆上门来了,说得还是姣姣的事,而且直接领着男方,大包小包提了一堆的礼品。按媒婆的介绍,这个男方还是公社里年轻有为的一个小领导,家庭出身也好,父母都是军人,都在县里任职。说小伙子是在一次到太阳庙视察工作,看上了你们家的女娃,回去后上心打听了情况,今天上门就是来下聘礼的。还说人家也不嫌你们家的成分,只要你们同意,小女子教书的工作就能调回到县里去,学校由她自己选。六奶奶盯了那年轻人看,越看越上眼,就叫了焦巧珍的女儿,到学校里喊姣姣回家,说是来了重要亲戚。

这女娃跑到学校告知了姣姣,回来的路上看到正在工地上忙乱的耿光祖,也就顺便说了。耿光祖脱不开身,又不知家中来的是啥重要亲戚,难道是老家上来人了?这个判断转眼被他否定了,忙了半天之后,耿彪正好过来,就打发他回家绕一趟,瞅一下家里究竟来了谁。

耿彪和姣姣几乎是同时到家。面对陌生男子和那媒婆,不知情的姣姣顿觉无地自容。在屋子里绕了一下就撤身而出,小跑着回了学校。耿彪首先看到了那些礼品,余光一瞥,瞅见了姣姣先还因为跑着回来而脸色彤红,再看时已经变成了几分苍白,表情的转换,透出了少女楚楚的恼怒之美。他一下子呆在那里,六奶奶连问他两声,才醒转过来,说自己是没事回家来坐坐。六奶奶介绍了耿彪,只说是姣姣的二哥。那男青年热心地递上了烟,耿彪木然接了,由对方给点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若有所思地抽起来。六奶奶便不去理会他,与媒婆叽叽咕咕又说开了。明白了对方的来意,耿彪什么话也没说,一直陪坐在边上。

两人要走了,六奶奶推辞了一番收了礼物,耿彪也没有表示意见,一切好像都有了点眉目。只是平日闲事不管的他的表现,让六奶奶心生疑窦。六奶奶送客人到院门口便止了步,耿彪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跟着往南边的路上走去。六奶奶喊着说:“你跟上干啥去,还是快回工地吧,要不然那边要扣你工分了。”耿彪答应着就地往西边走了。

走出了六奶奶的视线,耿彪绕了个圈,一路小跑往南追了过去。在一座桥头上,他拦住了那两个人,一改先前的温顺,双手叉腰,怒目而视,却半天不发一语。媒婆觉得蹊跷,问说:“怎么,你娘她不会是又有什么想法吧?”耿彪声粗气粗说:“我娘没什么想法,我有想法。你们知道我与姣姣的真实关系吗?”媒婆摇头,那年轻人倒很沉着,说:“你不是她的二哥嘛。”耿彪毫不含糊地否定了,把对那位小教师说过的话又搬了出来,只不过威胁的时候,双手没有展开,而是握成了拳头,捏出了咯咯叭叭的响声。年轻人愣住了,媒婆怀疑说:“那你干娘刚才她咋不说啊?我们可是都说定了,不能这么快就反悔吧?”耿彪说:“我干娘老糊涂,又见东西眼开,一时让你们给迷了心窍。我给你们说,她的话不算数,也不顶用。我们现在都大了,有自主的权力了,今年冬天我们就要结婚的。”媒婆没了主意,直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哟!”那年轻人不干了,说:“这不行,我们得回去再见你干娘,当面问清楚再说。”耿彪耍起了无赖,提了那年轻人的领口吓唬说:“你们趁早走,要是不知死活,还想纠缠,我今天一掌就放倒你。信不信?”媒婆上前欲拉,被耿彪一把推得后退了四五步,差点摔倒。年轻人胳膊使劲想挣脱,耿彪往边上一用力,脚下使出一个绊子,就把人轻而易举抛在了泥路上。

媒婆子吓得哇哇喊叫,扶起年轻人,连身上的土都没拍,匆匆的离开了。耿彪双手叉腰,哈哈大笑着,突然就止了声。他目送两个人走出了视线,头拧来拧去想了想,直接返回到了工地。耿光祖早等得着急了,问他家里来了啥客人?耿彪摇头说:“不认识,我把他们已经送走了。”耿光祖虽然疑惑,正好有人叫他,便没过多去理会。

傍晚,耿光祖撇开了一堆琐事,早早和耿彪一起往家里走。平日里两人在一块,还好开两句玩笑话,今天的耿彪一反常态,沉默不语,走在黄昏中就跟一块移动的铁一样。

到了家门口,耿彪突然拉了耿光祖的胳膊,用迫切的语气说:“哥,我想明白了,我今天要做一件天大的事,一会儿回了家里,你一定要支持我啊。”耿光祖说:“究竟是啥事,你先跟我说一声啊。”耿彪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耿光祖想不明白是啥事,嘱咐耿彪不要犯浑,有话好好跟爹娘说。耿彪一拍胸脯说:“我当然会好好说了,不过,他们就是不同意,这事也就这么定了。”耿光祖有点不安,再问耿彪,仍然是一无所获。

大屋里,如豆的油灯映照下,耿六半躺在炕上刚生完气,手里拿着旱烟锅子却不吸。姣姣爬在柜子上嘤嘤哭泣,好像经历了天大的委屈。六奶奶盘腿坐在炕头前,却是一脸的认真劲。这令人意外的气氛与情形,让推门而入的耿光祖和耿彪都愣住了。

一番交流,耿光祖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顿时被气懵了,往姣姣身边的凳子上一坐,半天没说话。耿彪无声地站了一阵子,突然宽慰说:“没事,我送他们到南边大路上时,把这件事情给结束了。他们再不会来了。”全家人顿时都挺了一下身子,六奶奶冲着耿彪气冲冲说:“我答应了人家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不算数呢。你说,谁用你来管这跟你无关的事情。”再说,就联系上了白天的疑问,“上午一回家里,我就看见你不对劲,你这是谋得什么心啊。”耿彪没有恼,反而一本正经说:“干娘你说对了,我就是谋着一个大心思呢。”面对家人惊疑的表情,他不急不忙继续说:“干娘,我和姣姣从小一块长大,我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姣姣了。所以,我才跟着你们才来到这里,连丢失的我娘都没找。”耿光祖急了,呼地站起说:“杜彪,你咋能胡说八道呢!这种事你也敢想。”耿彪不理会,继续说:“干娘,我今天要认认真真地当着全家人的面表明,这一辈子我就喜欢姣姣,我要娶她过一辈子。”

耿彪的话不啻是一个晴天震雷,惊的姣姣和六奶奶同时发出了一声:“啊”!耿六的烟锅就失手落在了炕上,跌出的烟火星乱溅开来。耿光祖则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呼呼的直喘粗气。大家都没有想到,耿虎这个平时闲心不操的主儿,会谋下如此一档子让人心惊肉跳的大事。对于耿彪来说,一切的产生其实非常突然,就在前一天他还懵懂未醒,只是当日上午回家里,看见了脸色由红转白的姣姣,才闪电一样生出了这个念头。也因此,他威胁那个媒婆和年轻人时,才会那么粗鲁。回到工地上边干活边思胡思乱想,就编排出从小到大喜欢姣姣,和娘丢了都不找之说。

耿彪瞪着大眼等表态,几个人却一片沉默。六奶奶拍着胸口,一下又下。耿六双眉紧锁,坐在炕上一动不动。夹在事情中间的姣姣,惊诧过后,更是啼不成声,站起来飘飘摇摇跑出了出去。耿光祖噌地往起一站,张嘴欲言,却没出声,跟着追了出去,把一堆尴尬与错乱留在了脑后。耿彪见状也要去找姣姣,还说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并保证从今往后,谁也不能欺负她,他要保护她一辈子。六奶奶颤声叫住了,说:“彪儿,你不要去欺负她了,也不要愣头青翻腾了,回你那屋里躺着好好冷静想去。”耿彪很肯定地辩解说:“这有什么好想的,我早想好了,今年冬天我们就结婚。”

黑暗中追上了姣姣,耿光祖一言不发跟在后面。乡村之夜除了偶尔有狗的狺狺之声外,便是铺天盖地的蛙声,和天空中亮如剑尖,光华四射的星辰。姣姣的脚步缓了下来,也止了抽泣。耿光祖并排上去,用同样的节奏走着,突然鼓起勇气,一把拉住了姣姣的手。两人就同时站定在黑暗中,身体以同样的节拍在振动。姣姣又哭了,埋怨说:“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这都怪你不好。”声音中多了一种意味,天大的委屈就全流了出来。耿光祖说:“姣姣,你说的对,是我不好,全怪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咱们先不过珍嫂那边去,就到村外的海子边走走吧。”

宁静的夜晚,南海子倒映着幽暗的天光,亮出梦幻的色泽。这里正是姣姣当年上来时,耿六牧羊的地方,开阔而又安全。两人牵着手,选择了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耿光祖说:“姣姣,都怪我最近忙着工地上的事,对你关心的太少了。”姣姣负气说:“都是大人了,又不是小时候,还得谁关心谁呢。”这一说,共同的记忆被唤醒,心绪跟着趋于稳定。姣姣忘我地靠在了耿光祖的胸前,静静的像一袭温热的软玉。耿光祖的臂膀张开,坚定不移地搂住了姣姣和平实圆润的肩膀。两人一直坐到了半夜,说了许多掏心窝的话,原来彼此之间的爱,居然是各自由来已久的一桩心事,只不过包藏在一张纸里罢了。

第二天一早,从焦巧珍处过来的姣姣,和等在大屋院里的耿光祖,把六奶奶和耿六拦在家里,坦然地公开了他们的感情。耿六半天没表态。六奶奶心烦地说:“你们这些不懂事的东西,就会给大人出难题。这么多年没人说,一说就又是外面又是家里凑热闹。我不管了,管也不顶用,你们现在都翅膀硬了,爱咋咋去。”耿六提出了一个问题,说:“你们咋跟耿彪说呢,那是个愣头青,要是闹起事来,还不翻了天了。”耿光祖胸有成竹说:“这个我去跟他说,你们不要操心了。他那是一时心血来潮瞎胡闹呢。”

正说着话,耿彪回来了,一进门就嗅出了异样的气氛,他看看耿光祖,又瞅瞅六奶奶,突然发难说:“姣姣,昨天晚上,我在二嫂家外面,等到那么晚也没见你。等我回来半天,光祖才回来,你们干甚去了?”耿光祖平和地说:“你还好意思说呢,姣姣从来都把你当亲哥哥看待,你却说了那么个想法,要不是我追得快,还闹出大事呢。”耿彪猛地一挥手说:“打住,我咋听你的意思不对劲啊。你是说我就不能爱姣姣了,这是谁规定下的啊?”姣姣脸胀得通红说:“杜彪,你要是还这么说,我以后连哥也不认你了。”耿彪说:“不认正好,我更好名正言顺了。我给你们说,我杜彪从不谋事,谋下的事你们谁也别想改变。光祖,你不要给我瞎掺合,小心咱们弟兄没得做,还成仇人了啊。”耿光祖呼地站起来,骂说:“你简直是放屁。你以为你是谁,想爱谁谁就要爱你。姣姣的事我还管定了。”耿彪拉下了无赖汉的嘴脸,挑衅说:“嘿,给我来这一套,你当我怕呀,有本事咱们现在到外面练练去。”耿光祖毫不示弱,就要往屋外去。六奶奶尖了嗓子骂说:“你们都给我滚,想不到一个个越大越不懂事,自家人还想打架,真气死我了。”话没说完,弯腰捂了肚子唉哟哟叫唤连声。

7

心里结下了疙瘩的耿光祖和耿彪,晚上睡在一起,也不似过去那样亲密无间了,各自背对背,谁也不理谁。耿光祖还是想化解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他的办法是直来直去,讲了自己与姣姣的感情和彼此相爱的现实。耿彪无动于衷,脑子里一根筋转不过弯来,坚持说:“是我先提出来的,你后来掺和。再说,凭什么让我让你呀。这事我是认定了,姣姣是我的人,谁都别想抢。”耿光祖耐心说:“可姣姣说他只把你当亲哥哥一样看。这意思你明白吗?”耿彪从炕上坐了起来,气呼呼说:“那也是你教唆的。我会让她改过来的。”耿光祖翻过身丢了句:“不可理喻,这是爱情,强扭的瓜不会甜。”耿彪较劲说:“对了,我就要强扭。如果干娘要是不同意,我就要大闹天宫,把咱们家所有的秘密都公开出去。”耿光祖气得无话可说,又不能不说,就骂说:“你真是个愣头青,告诉你,我绝不会让步的。你要是敢那么做,对你也没有啥好处。你在太阳庙一天也别想再呆了。”耿彪说:“我怕什么,鱼死网破,头破血流。”耿光祖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无赖,我真想揍你。”一个揍字,惹得耿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嚷说:“揍我。我还想揍你呢。走,咱们现在就出去比试一下。”

两人互不示弱,火气十足跳下炕,穿着裤衩先在院子里斗了几个回合,又转移到住处东边的一片盐碱滩上。在夜色的掩护下,耿彪力大,耿光祖灵巧,各自使的是一个师傅的套路,拳来脚往到后来,谁也没占上便宜,也没分出个输赢,最后累得精疲力尽,横躺竖卧在了地上。

打归打,耿彪还是咬定主意不放松,谁的开导都不听,就是要娶姣姣为妻,还赤裸裸威胁说,家里人如果还不同意的话,他就要去公社自首了。吓得六奶奶和耿六没了主意,又只能好言相劝,极力安抚。姣姣更是连家都不回了,拿了粮油在焦巧珍那边又吃又住。耿光祖给出的主意是冷处理,用时间来消磨耿彪脑子里的魔障。

这时的大队工程房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耿光祖留下了一些技术能手,把一帮子苦力发遣回各自的村里。正是八月的暑热日子,这帮受苦的人一直和泥土打交道,终于收工了,一个个嚷着说要到乌加河去洗澡。此时的耿彪已经成了这帮人心中的领头人物,他嚷嚷的也最凶。于是十多个泥头泥脑的家伙,扔了工具,往乌加河而去。到了河边,才发现上游发洪水了,水势汹涌,泥沙滚滚,柴草乱漂,有些胆小的就怕了。耿彪就领着大家来到了南海子边。由于正值夏季灌溉季节,排水多进了海子里,原来浅的地方变深了,深的地方则更加深不可测。

耿彪先脱得一丝不挂,胸口处一片黑毛,腿档里的宝物更是乱蓬蓬一堆。好多的人都或瞟或扫或瞄着看他。耿彪不好意思了,骂说看什么,男人连男人的东西也没见过,一头便钻进了水里。等他在水里泡了半天,到深水处游了一趟回来,发现耿光祖也过来了,穿了个大裤衩,正试探性地往水里走。耿彪一时忘了那档子事,开玩笑说你又不是个娘们,耍水还穿裤衩子,是不是鸡巴有问题啊。岸上和水里的众人都轰地笑了,耿光祖扑嗵一声往水里潜去。

那一天,人们耍了很久,都不愿从水里出来。耿彪仗着自己水性好,游得最为放肆,从深水处几次来回。耿光祖提醒说:“你不要愣大胆,还是注意点安全才好。”耿彪吹牛说:“黄河我都敢横渡,这么点小水塘,球事也没有。”耿光祖往岸上去,耿彪又往深水处游,人们各自嬉耍着,有的还搓洗着身上被水泡起的泥垢。游到深水处的耿彪,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蛙泳,一会儿立水,那副得心应手的好水性,让人看了都羡慕。

八月的河套已入秋凉,深水处的水温低,耍的时间长了,耿彪的右小腿突然筋脉抽动,脚丫子更是揪成了一块。疼痛瞬间俘虏了他壮硕的身体和好水性,双手扑腾在水面上挣扎了片刻,叫出一声:“哎呀”,便沉入水中不见了。附近的人以为他故意耍呢,也没理会,岸上的耿光祖反而听到了,注视着那处水面,半天不见人出来,喊了众人赶紧救人,自己早跳到水里飞快地游了过去。

没有人敢进入那片深水地,只是你喊我叫在周围,耿光祖扎到水里,睁眼寻找耿彪的影子。他几进几出,几乎绝望的时候,看见了在水底如一块浮游生物一样的耿彪,手脚好象还在动,但幅度明显已没了力气。耿光祖来不及到水面换气,潜过去一把抱住了耿彪。受了外力的耿彪,最后的挣扎反而很迅速,力气也大的惊人,胡抓乱揪反抱过来。挣扎中几口水灌进了耿光祖的嘴里,他双脚用力在水底的泥里一蹬,带动两个人往水面上露了一下头,换了一口气,又沉下去了。如此几次,耿光祖终于带着像章鱼一般贴在身上的耿彪来到浅水区,在众人的帮忙下,一起被抬到水岸上。耿彪被分离下来,抬放在一处斜坡处,头朝下栽着,又是挤肚子,又是倒提腿的进行抢救。

筋疲力竭的耿光祖嘴里也往外吐着清水,喘息不止,脑子昏昏沉沉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切。

耿彪死里逃生被救活了,只是人受了水的呛害,变得有几分痴呆,在家里养了几天,才完全恢复过来。他绝口没有再提婚姻之事,但也没提耿光祖的救命之恩,好像一下子忘记了那档子事。面对过来看他的六奶奶,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娘,便没了后话。六奶奶安慰说:“没事,年轻人受这种难,是老天爷给的一个劫。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耿彪突然呜呜咽咽抽泣起来,说:“娘,我亲娘她是不是死了,那天我在水里快死的时候,看见她就在我前面,还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去找她。”六奶奶说:“快不要胡说了,那是你灌水灌的出现幻觉了。你娘是个有福人,才不会出事呢。你大概是想你娘了。”耿彪说:“娘,你说的对,我就是突然很想我娘,我得去找她才是。”这话触动了六奶奶的心事,双眼垂泪,伤感地说:“我也很想你娘,真不知她现在如何。你这个想法,我早就有过了,就等你长大着呢。”

听说耿彪要出门寻亲娘,耿光祖倒有点不舍之意和歉疚之情。他和姣姣一起过来挽留,耿彪去意已决,说:“咱们兄弟姊妹一场,现在都是大小伙大姑娘了,大家好聚好散,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耿光祖不太自然地问:“你走,不是生我和姣姣的气吧?”耿彪斜吊了双睛,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嘴一抽笑了,大咧咧说:“看你们俩那小心眼的样子,把我想成啥人了。”耿光祖用拳头在耿彪的右肩窝处一杵,说:“男子汉大丈夫,不生气就好。”又感叹说:“我是没办法,要不然真想跟你一块,到外面闯一闯天下。”耿彪说:“哪可不行。你要对姣姣负责,她、她、她将来肯定是个好妻子。你要好好待她。你们会幸福的。”一句话,说得姣姣哭出声来。

说走就走,几天之后,耿彪背着行包,带了干粮和证明信,手拿一根打狗棍子,一副江湖中人的架势。六奶奶流着眼泪说:“彪儿,找不上你娘就早点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找上了,你娘想上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一句话让耿彪装不住了,回身跑到耿六和六奶奶面前,跪倒连磕三头。

杜彪,这个土匪山上杜二爷的后人,洒着热泪离开了生活了七年之久的太阳庙,在耿光祖和姣姣一程又一程的送别中,踏上了寻母的归程。耿家少了一口人,也少了一个节外生枝的难题,生活重新平静下来。只是上门来向姣姣求亲的人,如绕花而飞的蜂蝶,你来我往不断。六奶奶先还微笑着解释,后来就一口回绝了。

耿光祖和姣姣的关系一公开,村里戏谑的议论蜂起。那些个君子好逑的年轻人,都说耿光祖这个家伙,近水楼台就先得了月去了。有人还妄言说:“谁知道这一对干兄妹之间,一直就生活在一块,那关系怕早就不干不净了。”也有人歪打正着地分析说:“耿彪的出走,就是因为兄弟俩争妹子闹矛盾的原因。”村里上点年纪的人见了耿六说:“你这个老家伙真有手段,自己霸占了人家的娘,还把人家的女儿占给了自己儿子,太灰了吧。”耿六嘴上哈哈一笑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名正言顺,省心省事。”心里却说:“你们他妈的知道个屁,这都是天意的安排。”

冬天的一个黄道吉日,耿光祖和姣姣拜了花堂成了亲。这种父娶母,儿娶女的家庭结构,使一家人的关系更为亲和。而寻母的耿彪却一去没了消息,这让六奶奶念叨了好久。

8

耿光祖给太阳庙大队设计和建筑的一溜公务房,造型和质量都比当地老土房宽展和新颖。石朝阳非常满意,也让一些过来参观的其他大队领导动了心思,纷纷上门效仿取经。耿光祖便撇了会计的活,领着一帮能工巧匠,四处出头露面,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劳动群体,石朝阳给他们命名为太阳庙大队建筑工程队。工程队成了大队对外挣钱的一个响当当的名堂,几年时间,就把业务拓展到陕坝县城。

期间,国家内外交困,全国性年景不好,产粮大区的大后套,土地虽然丰收,可社员的口粮都被限定在很低的水平,收获有很大一部分,都上交给了国家。对此,人们初时还有一份爱国热情,后来发现留给自己的太少了,这才紧张起来,各村都不同程度出现瞒产私分的现象。支书石朝阳睁一眼闭一眼,就不知被什么人告到了上面,他的领导一职被撤掉了,成了太阳庙三队的一个有待改过自新的一般社员。耿六对此私下叹息不已,耿光德回迁三队的事也不了了止,好在石老婆子将耿二芸的婚姻问题给解决了,对象是二队的一户农家小子。然而,没过多久,石朝阳又官复原职,再次成了耿家人心里倚靠的一堵看不见的老墙。

这一年春天,从遥远的大城市来了一群年轻的娃娃,他们说着口音怪怪的话,男男女女被分配到各个村队里,参与日常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太阳庙大队接收了十几个这样的年轻人,石朝阳没有把他们平均分配,而是集中到了三队和一队。这些娃娃初来乍到时,还是很朴实,很谦虚,也很能干,深得当地群众的喜爱。可是两年之后,他们便不安分了,要处处显示存在和影响,不仅大搞文化宣传活动,而且还掺和大队日常事务之中。他们大提阶级斗争,宣讲人民民主专政,把本地人根本不懂的革命理论,引伸到了对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的大批斗中。这就让原本苟且偷安的一些成分不好的人,成了罪恶的代表者,耿家自然又首当其冲了。对此,石朝阳初时还以为又是刚解放时的那一套,所以得心应手很主动,支持并加以引导,后来这帮子年轻人就玩出了界,搞得他都有点难以控制了,有一回还差点引火烧身。石朝阳抱着一堆疑问到县上走了一趟,回来之后,便采取了阳奉阴违的做法,表面上大唱赞歌,私底下冷眼相对,作壁上观。他跟耿六和耿光德说,没办法,这是政治,谁也无能为力,你们还是多学习自我保护吧。

“政治”这个词,早年的时候耿福地就反复提说过,现在又被石朝阳强调出来,耿六一听头皮就发麻了。他的认识里,二哥和光亮那都是死在了政治的枪口下,耿家的那么多家产,也都是被政治给瓜分掉的,难道说国家还没有政治够,还要来清算什么东西呢?耿光德的想法比较简单,猜度最多也突不出刚解放那阵子的批斗会。要是那样,自己这一身臭肉,爱怎么批爱怎么斗随他们去。他以此开导全家人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低着头干活,悄悄地活命,在风雨来临之前过得到也安生。

这时的耿光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有一个在妻子的腹中,时不时伸拳踢脚不安生。他领导的工程队已经偃旗息鼓解散了,原因是这种四处揽工挣钱的做法,完全背离了国家以粮食为钢,其它皆为目的方针政策,是资本主义的变相,具有另一类的剥削本质。这是一顶很大的政治帽子,大队只能让能工巧匠们解甲归田,继续各自务农种地的老本行。

石朝阳很欣赏耿光祖,给了他个先回队劳动,随时听候调遣的安排。没多久,这份承诺便兑现了,新的工作是,拆除耿家东边的大院,原址改建一处全新的大队完小。

拆耿家老屋盖学校的想法,是那些革命的知青同志提议,不能让祖国的下一代,老是在大地主的庄园里学习,那会对他们的健康成长,有非常不健康的环境影响。这是个极其严重的错误,是培养什么样的接班人的重大问题,当地的领导者必须反省,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尽快加以纠正。石朝阳对这些说法不以为然,但对建一所全新的小学校,他是早已有了打算,只是苦于物资困难,这种拆旧建新的建议,让他茅塞顿开,难题全解。

最初听说大队要拆老屋,耿六先还有点激愤,骂说:“这些个败家子,好好的房子,盖的时候,那费了多大的劲,那些青砖,都是从几十里外的大窑里拉回来的,匠人更是雇了几十个,不说别的,光画腰墙那图样,颜料就费了几大木桶。还有那些木头,多数都是上等松木啊!现在说拆就拆,一点都不可惜,真是一些败家子啊。”还有两句没有骂出口,那便是:“爷们耿家的房子,你们虽然收去了,要拆连声招呼都不打,什么东西!”

有这种心思的还有耿光德,这些年他一直跟三队的家人心存隔阂,现在却抛了前嫌,溜过来骂说:“石朝阳真不要脸,当初骗了咱们家房子,现在又不明不白要拆。他多少也该补偿点什么给咱们家才对。哪怕是表扬上两句好听的也算呀!”耿六眉头一皱说:“这话你只能想一想,对外人可不能乱说。这是政治。政治是最不讲理的。”耿光德啐了一口,摇头一万个不服说:“六爹,我一直还想着,这房子只要它在,总有一天咱们还能住回去的。现在这么一来一切都完了。我爹妈留下的东西就什么都没有了。”

耿光祖知道这些说法后,反驳说:“还是拆了彻底,要不然房子留在人们眼前,那可不是什么光荣,那是咱们耿家的历史罪证。拆掉了,眼不见为净,慢慢人们就会忘记这一切。咱们家人也就少了一个让人参照想起的东西。再说,房子都早就收归政府了,现在的共产党厉害着呢,天是不会再翻过来了。我光德哥那是瞎想呢。”耿六心情烦闷说:“就你小子懂,难道你领着人拆时,就一点触动都没有?”耿光祖便沉默无语,临了说:“爹,那边房子明天就要拆倒了,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给你拿回来留个纪念。”耿六气咻咻说:“我纪念个屁。这外人咱们管不了,可你小子是耿家的人,你要有本事就不要去拆。”

耿六说的是气话,出去放羊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唉哟一声又是打头又是跺脚,二话没说就往村子里赶。他先来到了耿家东边的院门外,耿光祖正在那里左端详右审视,计划如何拆迁的事。耿六一把拉了他到一边低声急吼吼说:“光祖,爹想起了一件天大的事,你得赶紧把那东西给我找出来,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事。”耿光祖问啥事?耿六说:“就是那把枪呀!你忘了,我一直就把它藏在牲口圈的马槽底下。这一拆房还不得让人发现。你给我快去挖出来啊。”耿光祖也是头皮一紧,很快又放松说:“爹,你那是在西边的院子里,那边暂时先不拆。你不要急,我完了想办法给你把东西拿回去就是了,只是拿回去咋处理反而麻烦。要不,到时我挖出来,直接扔到河里算了。”耿六呆了片刻,用手拍头说:“行,行,行。爹真是老了,就忘了是在西院里。这下不着急了。那我回去放羊了。”

耿光祖目送老爹两肩耸动,背脊伛偻的背影,心头漫起了一股苍老的感触。这时挺着大肚子,脸有点浮肿,手上还带着粉笔沫,步态拖拖曳曳的姣姣走过来。一见耿光祖,她的脸色就变了,装出的硬朗劲顿时全无,抱了肚子痛苦地蹲了下去。

当天晚上,姣姣在连生三男之后,又生了一片女子。六奶奶跑前跑后地忙碌着,耿六看着却支不上手,只能在一边吸旱烟。焦巧珍过来,到产房里和姣姣说了一阵话,出来后就找了能帮手的事做。六奶奶冲耿六说:“瞧见了吧,人家巧珍一来就能看到活。你是睁眼瞎,吃白饭的,一天就知道抽那个鬼东西,根本不管别人的忙闲。”耿六乐呵呵说:“看你说的,这儿媳妇生孙子,我能帮甚忙呢。有光祖在就行了。”六奶奶回头就说:“巧珍,你六爹现在脸皮真厚,你听,他还说便宜话呢。”耿六没去理会,眯缝了双眼觑着侄媳,心里一声叹息。

说拆就拆,第二天一早,耿光祖领着人手开始了对耿家老房屋的拆除行动。人们看着一堆堆完好无损的青砖,看着一根根端直光溜的椽檩,啧啧地说:“还是那时候的东西好,瞧瞧,现在你去哪找这么好的东西。他奶奶的,旧社会的大地主,比咱们现在可富有多了。”有人喊叫说:“也不知当年的耿大地主家,会不会在这房子的墙里藏过金元宝,大家拆的时候可要多留意啊。”有人接话说:“盖这屋子的时候,咱们的队长也不小了,他该知道的。大家为啥不问他呢?”耿光祖过来了,人们先还私语,进而放开嗓门问:“队长,这要是拆出了宝贝,你说该归谁所有呢?”耿光祖笑说:“有个屁,我二爹当年那是个死扣扣,自己吃饭还嫌肚大呢,就知道往下买地,买牲畜,把钱全都花掉了。”有人纠正说:“谁说的,那年从地下挖出的金银元宝疙瘩,可是拉了一驴车呢。”耿光祖轻描淡写说:“那点东西,还不全交给公家了。我给你们说,真要能拆出来好东西,谁拆出来归谁所有。你们就抢着干吧。”

热闹顿起,跟着一声轰响,一堵高墙倒向了一边,腾起的尘埃半天散不开。来拣东西的娃娃们一窝蜂地钻进了尘灰中,很快,又在大人的呵骂声中,哗啦啦退到了一边。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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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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