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白水堡的村民来说，江湖中的争斗，正派与魔教之间的厮杀，是极其遥远的事情，远远比不上今年的气候如何、是否风调雨顺，这些更切身的问题来得重要。
只是白水堡距离黑木崖实在太近了，十几里的路程，马匹脚力半个时辰便能跑到。村民经常能看见缠着黑头巾、胸前绣着火焰的明月神教徒们，从村后山崖上的大道上，打着呼啸飞驰而过。
尤其是这段时期，日月教的活动更加频繁，村民们经常在午夜里，被特特的马蹄声吵醒。
人们顶着一双黑眼圈，跑去村西头王二牛家打探消息。王二牛其实并不在家，他的母亲独自照顾着十几只羊，此起彼伏的咩咩羊叫让院落多了一些生气。
王二牛去年加入了日月神教，在黑木崖总坛做了一个小头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二牛应该会告诉自己亲娘的，人们于是期待二牛他娘会透露些他们不知道的信息。
二牛他娘只是拘束地揉搓着双手，不敢抬头迎着人们的目光，嘴里嗫嚅道，我没有二牛的消息，他好久没给家里去信，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人们失望地离开了。
不过，没几天，消息便彻底传开了，正派与魔教之间的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正义的队伍正在向魔教总部黑木崖缓慢推进，双方即将进行最后的决斗。
这天黄昏，一支白色衣衫、胸前画着八卦图的队伍，悄悄地住进了白水堡。
领头的长须道人找到里正，客客气气地提出了借宿的请求。里正决定将这支二十多人的队伍，打散到各家借住，二牛家分配了三个人，三个年轻的道士。
三位小道士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跟二牛差不多大。
他们住在一间偏房内，里面放着农具，还有羊儿们过冬用的干草。这几位小道士应该是穷苦出身，他们对羊儿特别亲切，争先恐后地抱在怀中，也不嫌弃屋子里稻草发霉的味道。
三个人一直亲切地把二牛他娘叫做“姆妈”，每天练完功后，就帮着“姆妈”干各种家务活儿，他们去山涧里挑水，清扫院子里的落叶，有时候还帮着在干枯的河床里放羊。
外人看过来，就好像三个儿子围着自己的母亲。
这位母亲真正挂念的是，当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三千日月神教徒中不起眼的一位小人物。
他在最后一封信里，给母亲讲述了即将面临的处境，他们发誓要与敌人进行殊死搏斗，并且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心理准备。
他向母亲做了告别，无法为她养老送终，希望她能原谅自己的不孝。
信纸送过来时，隐隐有些湿痕，或许是儿子一边写信，一边正掉着眼泪。
小道士们在院子里一边劳作，一边打闹，二牛他娘坐在屋檐下的长凳上，静静地看着这些年轻人，脑海里翻滚着书信里的内容。
有天早上，小道士们去河边放羊，大娘一个人待在家里。
从屋子后面的小路上跑来一个人，他东张西望、小心翼翼走进屋子。
大娘认识他，他是儿子的教友，曾经和儿子一起回来看过她。他给她带来一个消息，二牛三天前死在战场上，敌人用剑从肩头一直削到腹部，身子劈成两半。
送信的人只是含糊地通报了儿子的死讯，二牛他娘不停地追问下，他才将细节如实地告诉了这位不幸的老人，临走之前，他把一只香囊放在桌子上。
香囊被血洇成黑色，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记得自己那天在集市上挑选布料，药店里选购香材，在灯下细细织就，轻轻地放进儿子的衣襟里，又拍了拍儿子的胸膛。
每个画面都无比清晰。
她伸出手指头碰了碰香囊，香囊冰冷，已经没有儿子的体温。
她在院子里一直坐着，小道士们跑来跟她说话，问她一些事情，她定了定神，把香囊悄悄地塞进怀里，跟他们神色如常地说起话来。
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到了夜间，她搬了好多稻草，放进小道士们的房间。道士们认为“姆妈”担心天冷，给他们添加一些暖和的干草，不住地感谢她。
帮他们带上房间的门，大娘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一直站在院子里，听着道士们说话，嬉闹，一个接一个地进入梦乡，鼾声次第响起。
大娘又静静地听了一个时辰，转身取了一把铜锁，把道士们的房门锁住，然后点燃了一束稻草，在上面添了一些灯油，火把猛地跳了起来。
她用同样的方法，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的火把，从离地一米多高的窗户里一个接一个地投了进去。
房子很快被一片明亮的火光笼罩住，里面传来了惨叫声、咳嗽声、击打声、哭喊声，以及火苗噼啪、屋梁坠落的声音，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喧闹声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一大群人围了过来，其中包括小道士惊慌失措的同伴们，还有领头的长须道人。
道人走到大娘身前，她正平静地坐在一条长凳子上，迎着道人的目光。
道人问她，你家里的小道士呢？
在火中呢，她回答。
谁放的火？
我放的。
人们以为她发疯了，一场意外的大火，把这个可怜的老妇人吓傻了。
直到她拿出那只黑色的香囊，平静地讲完了自己儿子的遭遇。
道人叹了口气，拔出了长剑，人们眼前一花，便看见老妇人的身体化成两块，一左一右地落在地上。
自己的死法，和儿子一样。
她想到这里，有些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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