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妇女的最后倔强

郭晓芙是那种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

家世显赫，父母外公等一拨长辈，经常出现在报纸头条，各种论坛重量级嘉宾。人们见到她父亲郭立青，恭敬地叫着郭老师、郭校长，发自内心的尊重。

更有一点，郭晓芙特别的漂亮，上帝垂青过的容颜，一直持续到22岁，也不曾稍减。

哦，这是郭校长的女儿啊，可真漂亮。可不是，她母亲黄主任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美女啊。

艳羡、赞美、亲近、讨好，周围总是环绕着各种笑脸。

骄傲的郭晓芙不屑在日常琐事上花心思，她要什么，伸手拿就是，父母无所不能。父亲有时候责怪母亲太过溺爱，但天下人都知道，郭校长是最听太太话的。

所以，郭晓芙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长大。

 

12岁的时候，初中一年级，她第一次见到杨改。

杨改个子高瘦，眼神有些冷，自我介绍时，只简单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目光在班里扫了一圈，并未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钟。眉宇间带着的冷漠，以及不合时宜的傲气，有些刺痛她。

杨改是个孤儿，郭立青战友的儿子，郭校长帮忙转进了这所重点初中。

杨改后来住在了郭家，还有一对双胞胎大文小文，同样是父亲战友的儿子，四个人以兄弟姐妹相称。

上了几个月的课，孩子们互相熟络了。郭晓芙慢慢发现，杨改其实挺幽默，挺好玩的，只是脾气臭，架子大，自尊心强。

郭晓芙若是指使大文小文去干点什么，比如到校门买包话梅，抄写作业什么的，两人会飞一般地去了。 

郭晓芙是中心，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只有杨改是个例外，脸上写着你以为你是谁。

这天，大文小文在学校水房里拦着杨改，张口就骂，你这个孤儿，拽什么拽。杨改笑着说，你们两位，不也是孤儿么？

三个人扭打在一起。杨改从地上捡起了砖头，一顿猛砸，双胞胎进了医院。

看郭校长的面子，学校没有报警，只是开除了杨改。

 

郭晓芙听说父亲又送杨改去了外省的一个学校，后来他擅自转了学，然后就没了音讯，连父亲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偶然会想起他，眉宇间的不屑和轻佻，心里却没由来的燥热。

一帆风顺地上完高中和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国企。父母的庇荫无所不能，日子过得随心所欲。

她依旧是漂亮，只是这种漂亮愈发单薄，勉强维系着陌生人的好感。

别人见了她，一定会由衷地说赞一声漂亮，随后搜肠刮肚，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她。

大文小文在她身边，粘了快十年。尾随着她上同一所大学，然后是进了同一家企业。

郭晓芙进的这家企业，是国内最顶尖的文化产业公司。行业内会开一些高峰论坛，父母或者是座上宾，或者是组织者。大佬们过来点头致意，悄悄地咬着耳朵说几句话

郭晓芙和大文小文自然是每回都来参加，霓裳燕尾，灯红酒绿。父母有扶持大文小文的意思，毕竟他们的乘龙快婿应该就在这两人之间。

母亲有一次问她，傻姑娘，你到底是喜欢大文，还是小文？她一愣，突然涨红了脸，挥着枕头把母亲赶出了房间。黄主任一边摇头，一边叹气，我这个女儿只怕是有些草包。

母亲说那句话时，郭晓芙心念闪动的名字，却是杨改。

 

三年后的一天，她突然见到了分别十二年的杨改。

那天在开一场很重要的文化讨论会，主题很大气，叫做“中西文明大碰撞”。郭立青是代表国学的顶级大咖，对面与他论战的是学贯中西的英国学者金仑教授。

郭晓芙坐在第二排，茫然地听着会场里一阵阵的掌声。父亲稍微讲得深奥些，她便真的听不懂了。

对方有备而来，父亲渐落下风。

这时，一位高瘦的年轻人径直走到台上，才说了几句话，金仑教授如临大敌，父亲面色顿和。年轻人滔滔不绝，会场里欢声雷动。

她这时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正是杨改。

 

晚上，郭校长设了家宴，招待杨改。

杨改讲了这些年的求学经历，纷繁芜杂，曲折离奇。郭晓芙拄着筷子，听得津津有味。父亲多喝了几杯，打着哈哈讲了几个笑话，大家很识趣地笑成一团。

郭晓芙好久没看见父亲那么开心。

父亲借着酒劲，拉着杨改的手，说，我和你父亲是生死之交，我们当时曾经许过诺言，要结儿女姻缘，小女模样不赖，只是性子顽劣，但还算有些教养，你看今日定了这亲事，了去你父亲的心事，可好？

郭晓芙的脸顿时羞成一块红布，黄主任在桌子下踢了郭校长一脚，郭校长只做不知。

杨改站起身了，满满地斟了一杯酒，毕恭毕敬地举起，一口干掉。

郭校长看着他，满脸笑容。

杨改说，多谢伯父厚爱，小侄已经有心仪之人了。郭校长失望地说，哦，那是谁啊。杨改说，是我读博士时的导师，龙教授。

郭家三口看着杨改，满脸的惊诧，慢慢化成了鄙夷。

郭晓芙一杯水泼在杨改的脸上。

郭校长闷哼了一声，走进了书房。

 

杨改离开了郭晓芙的视线，却总是能听到他的消息。

听说他创建了一家文化投资公司，做得风风火火。和父亲的公司，亦战亦和，但总体还是给父亲一些面子。

听说他的妻子得了一场罕见的病，突然失踪了，他发疯一样地到处寻找。听说他有一个庞大的慈善基金，这些年帮助了不少穷人。

只是，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郭晓芙不紧不慢地过着日子，依旧在大文小文之间游走摇摆。

突然有一天，大小文毫无征兆地一起离开了她，各自找了个女朋友，三个月后闪电结婚了。

参加完他们的婚礼，回到家，她心情复杂地坐在梳妆台前，揽过铜镜。

镜子里的容颜依旧美丽，只是这层美丽正在承受着岁月的侵袭。不时一条鱼尾纹悄悄地爬上眼角，或者下巴不动声色地多了一层褶子。

再环视四周，出挑的年轻人陆续结婚，身后的尾巴越来越少了。

 

好像只剩下李大齐，还稍微有点样子。

父母见过李大齐，不痛不痒地评价过几句。这个年轻人的确很拼，人也踏实，工作有声有色，算是小辈里面不错的。架不住女儿年纪越来越大，郭黄二人勉强同意了两人的婚事。

李大齐心知肚明，郭黄应该是嫌弃他家世不好。

一个偏远农村的孩子，赤手空拳考进了城里，祖上积了多少恩德，才能娶了郭家的大小姐。

婚礼当天，李大齐的父母硬是不敢走进现场，五星级宾馆的大理石洁白耀眼，晃得两位老人头晕。父母把儿子叫了出来，塞给他一对沉甸甸的金镯子，转身走了。 

洞房花烛夜，李大齐喝得烂醉，趴在桌子上，迟迟不来掀盖头。

郭晓芙在想着是不是要起来给他弄点热水，敷一下额头。突然想着以后就是人家的妻子，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女，不觉悲从心起，哇地哭了起来。

 

转眼十年过去了。 

李大齐越来越拼命，他不想一直听到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位是郭校长的女婿。哦，难怪生意做得怎么好。诸如此类。

最好的办法便是赶紧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做得比郭校长更出色。

回家以后，对郭晓芙很好，只是这种好，带着过多的光鲜，以及隐约的距离。

日子平淡如水，让她无法从这十年里找出一丝亮色。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她如此安慰自己。

回娘家时，郭黄问起来，郭晓芙自然说一切都好，李大齐憨厚地笑着，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手牵着手。

郭校长时常敲打女婿，说他步伐迈得太快，风险太大。李大齐弯着腰回答，爸爸，市场行情这么好，咱们得抓住这个风口。

郭校长便不说什么。

李大齐终于还是出事了，他在一次投资中用了太高的杠杆。一次大雪崩，身家性命全部压在里面。

夫妻俩哭喊着向郭校长求助，郭校长动用了所有的资源，还是有一个巨大的缺口。

那段时间，郭晓芙在经历一场噩梦，李大齐每天喝得乱醉回家，家具砸得稀烂。郭晓芙默不作声地给他擦拭身子，收拾屋子，一直到半夜。

这天，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场名片，神雕投资集团董事长，杨改。还有电话地址，离襄阳几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

郭晓芙走进了杨改的办公室。

杨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救你丈夫没问题，芙妹，你只要一口干了这杯酒，我立刻救他。

一抬手，玻璃杯里斟得满满的。郭晓芙毫不犹豫地拿起酒杯，仰头就喝。

杨改慌忙夺过她的酒杯，满脸歉意地说，芙妹，咱俩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此后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丈夫说起来，我们也打过不少交道，算是朋友了，我一定会帮忙的。

杨改一直送她出了公司的大门，看着她开了车远去。

她从后视镜里看时，杨改依旧笔直地站在门口。

 

郭晓芙开着车，心烦意乱。

儿时种种往事，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在心头一闪而过。

我难道讨厌他么，文氏兄弟一直拼命地想讨我欢喜，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微顺着我一点儿，我便为他死了，也是甘愿。

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念及到此，郭晓芙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

走到最后，李大齐成为她仅存的自尊，到了危难时刻，又只能去求杨改，那种挫败感蚀骨侵髓。

 

一辆土方车疾驰而过，重重地按了喇叭。

她蓦地惊觉，车子停在路边，摇下车窗，一阵凉风袭入。

我是有夫之妇，他也是有妻子的人，为什么我还在乎这些？就算这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我不是还有齐哥么？ 

顿时，心中升腾起一股冲动。

她掏出手机，找出杨改刚刚和她加的微信。凝神看着杨改的头像，他歪着头，一抹斜斜的浅笑。

毫不迟疑地拉黑了杨改。

这个动作，算是她的最后一丝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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