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把她从梦中拉出来，真切地拥抱一回

明朝万历年间，常德府澧阳县有一微末小吏，唤作苏晓年。

三十岁时妻子突发恶疾病故，苏晓年大受打击，终日不思茶饭，郁郁寡欢。

县令大人心善，不忍见其消沉，便打发前往四川出趟公差。

舟车远行，旅途劳顿，指望能排遣一下思念亡妻的心绪。

这一日，苏晓年行至涪州丰都县境内时，路边突现一块石碑，上书“阴阳界”三字。

苏晓年走到碑前，摩观良久。

念及亡妻，阴阳相隔，泪尽灰起，心头又是大恸。

 

神情恍惚间，苏晓年不小心多行了几步，误入了阴界。

再想往回走，却一时找不到归路，索性信步往前。

走了约一里路，看见一座破旧的古庙，庙门早已腐坏，躺倒在不远处杂草丛中。

佛龛上尽是灰尘，神灵摔倒在地，身首异处，已看不清模样。

两侧立的却是牛头马面二鬼，锈迹斑斑，布满蛛丝。

苏晓年叹了口气，伸袖将牛头马面身上的蛛丝，一一掸去。

 

稍作休息，继续向前，眼见横着一条大河，河边有一妇人正临水洗菜。

走近一看，大吃一惊，竟是念兹在兹的亡妻。

妻子也是大惊，问道，此处不是人间，你何以至此？

苏晓年告诉妻子，迷途不知归路，不意误入此处。

又问妻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妻子回答，我死后，到了阴间，阎王做主，许配给牛头鬼为妻。

苏晓年继续问道，可能使我还阳否？

妻子答道，你先跟我回家吧，且看看我夫君是否有办法。

 

苏晓年跟着妻子，回到她河西槐树下的家中。

分宾主落座，二人聊着分别后各自经历，相谈甚欢。

不一会，门外响起敲门声，苏晓年心中惧怕，便藏进里屋。

妻子开门，牛头鬼入，自头上取下面具，扔到茶几上，眉目言笑，跟平常人一样。

牛头鬼一边嚷着腹中饥渴，让妻子拿上饭菜，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工作辛劳，今日陪着阎王审了数十桩案子，站得腰酸背疼。

 

牛头鬼才饮了一口酒，便叫道，我嗅到屋子里有生人，那是谁！

妻子见瞒不住，从里屋拉出了苏晓年，来龙去脉，悉数告知。

说罢，伏地叩首，恳求牛头鬼能助苏晓年回还人间。

牛头鬼扶起妻子，说道，我会助他的，不仅是看在你面子上，更因他有德于我。

我在庙中满面灰尘，他曾为我擦拭干净，的确是个心善之人。

但我不知他阳寿几何，明日去问问判官，再作打算。

 

第二天晚上，牛头值满回家，欢颜说道，查过生死簿，你阳数未终，恰好我有差事要出关，可送你回阳间。

牛头鬼又拿出一块腐肉，交给苏晓年。

肉作暗红色，隐有恶臭。

牛头鬼道，这块肉送给你，拿着它可以生财。

牛头鬼继续解释道，此乃长沙府张大户背上之肉，其作恶多端，阎王罚他身染恶疮，你出去后，将这块肉研碎，敷在伤口上，他便能痊愈。

 

次日，临行前，苏晓年与妻子道别。

妻子执手细语道，我在此处，一切安好，你回阳间，应当再娶佳偶，开枝散叶，如此我在阴界方可放心。

苏晓年连连点头，口中称是。

遂与牛头一起回到阴阳界，重返了人间。

到了长沙府，果然听闻有张大户身染恶疾。

苏晓年拿出那块腐肉，治好其病，得赏五百金。

苏晓年回到故乡，买屋置业，娶妻生子，活到八十岁，无疾而终。

 

 

很多年后，苏晓年将这个故事讲述给一位智者。

智者伸出四个手指头说，四点启发：

一，做好事总是有好回报的，不管是人间还是鬼界，都适用这个规则。

二，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心念着亡妻，日子都快熬不下去，这个心结还得她来帮你打开。她真心希望你能忘记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别人怎么劝都不行，她来劝，你才听。

三，你妻子活着，嫁给你这个小吏，死了呢，嫁给牛头鬼，还是个出苦力的小吏。不论生死，都无法富贵，大多数人的命数，便是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四，一生之中，会有这样的时刻：我们对一个人朝思暮想，便只想一把把她从梦中拉出来，真切的拥抱一回。所以，我怀疑，根本就没有什么鬼门关阴阳界，只不过是你思念至极的南柯一梦。

 

备注：

改编自清袁枚的《子不语》之《洗紫河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