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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伦老汉这天起得有些早。头天晚上，他几乎没有一点睡意，半睡半醒在床上捱到了天亮。他胡乱洗了把脸后，从锅里随便拣了一根冷玉米棒子揣进衣服口袋里，再背了装有弯刀的背篓。
出门时，他轻轻带上了门。禄人媳妇和几个孩子还在酣睡中。门吱呀一声响，让院子里的清晨更加空旷、静寂起来。
路过后山坡的神仙岭时，他瞅了一眼大珍的坟茔，发现坟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半人高的乱蓬蓬的艾蒿。他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孩子他娘，看你这头发咋长这么快，才跟你弄了多久呢！”他取出弯刀细心清理了那些艾蒿后，再扫了一眼旁边两个矮小些的坟茔，帮富人、贵人清理了坟头上的杂草。正要离开，他又发现大珍坟墓上的一块石头倾斜了。砌好石头后，他索性在大珍的坟前坐下来，温和地说：“他娘，你在那边还好吧！咱们四个孩子，两个陪你，两个陪我，我们这日子过得也不孤单哩。”
朝阳像个调皮的孩子，悄悄地掀开被窝再悄悄地将头从后山坡顶上露出半边来。
天伦老汉起身弯腰拾起背篓和弯刀，轻轻对大珍说：“他娘，我不陪你了，我该上山了，禄人还在家……”说到一半，他住了口，转身走了。
没走几步，他又折回来：“……你是个爱操心的人，我不想跟你讲孩子的事儿。诶，今天我再不瞒你了！禄人，他、他早就病了，怕是活不久了。他来了，你倒是热闹了，我……我就冷清清了哟。我不伤心，只要你热闹就行。还有，福人那孩子的日子也没得好。两个孩子跟着我造孽，我没把他们照顾好，你想骂就骂吧。有了孙子后，我打心眼儿里天天乐着呢……”
天伦老汉来到后山坡的一片树林时，朝阳已露出整个身子了。他走得有些热，伸手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在山路边的溪涧里往脸上浇了些水，止了热。他向树林四周睃了一遍：“咦？记得这个地方有几株枇杷树的！”
他听人说，用枇杷叶和水煎熬，喝了止咳。他想为禄人试试这个方子。张望了一会儿，他果然发现隐没在树林中迎风招展的枇杷树。
来到树下，天伦老汉往手心啐了些口水，两掌搓了搓，猴猿般地攀了上去。那是一株并不高大的树，茂密的叶子，伞一样地撑在树林里。上树前，天伦老汉先用弯刀斫了一根带钩的树枝。凭着树钩，他轻松而很快地钩落了好多片枇杷树叶。
“该差不多了吧。”他心想。于是，滑下树来打算捡拾地上的树叶。
一下树，天伦老汉傻了眼——草丛中哪有一片枇杷树叶！自己刚才从树上钩落的叶子居然不翼而飞了！
树叶去了哪里？
天伦老汉下意识地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他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这可不是梦啊？而且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从树叶的缝隙里漏进林中的太阳！莫不是自己老糊涂了？太担忧禄人的病竟然忘记从树上摘叶子下来？哦，他想起自己从大珍的坟地出来时是跌跌撞撞地上了山。
再次爬上树时，他定了定神，瞅准一片树叶，握紧树钩用力一拉。他确认那片叶子准确无误地掉落地上后，接着再摘第二片叶子……
摘了一会儿后，他隐约听到草丛中似有沙沙沙的声音，他朝树下瞅了一眼，看见一团黄白相间的东西在青草里翻滚。他揉了一下眼眶，眼睛使劲眨了几下。
蛇！天伦老汉惊呼了一声。
他并非怕蛇。在田土里打了一辈子滚的庄稼汉没有一个怕蛇的。令他讶异的是他发现那被蛇缠绕一团的正是自己从树上摘下的枇杷叶！那是禄人救命的药呀！
此时，天伦老汉就算是真怕蛇，他也会为了儿子去斩杀那可恶的畜生。
跳下树来，他操起地上的弯刀。那蛇被惊动后，昂首吐着信子望向天空。天伦老汉看清了，那是一条少见的黄颌蛇，头背鳞缝黑色，显“王”字斑纹。他赶紧收回了砍出去的弯刀。
蛇望了天伦老汉一眼后，扭曲着身子爬行远了。它爬行得有些缓慢，因为它的身子依然缠绕着一团枇杷树叶。若非亲眼所见，天伦老汉活了一辈子都不相信居然有蛇能缠绕着树叶爬行的。
那蛇爬行到一棵枯树下后，松开了树叶，回头咬住一片叶子噌噌噌地上了树，钻进了一个硕大的窝里。天伦老汉先是痴痴地看着，然后一屁股跌坐地上。他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痉挛了一下：“给禄人治病的药抢了，莫非我儿是天意治不好了？”这念头一闪，他忍不住呸呸了两声，自言自语地圆说这事儿：“我为儿选的药肯定错不了，蛇王都相中了要做窝的当然是灵药啊！”
这样一想，天伦老汉平静了一下心情。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根冰凉的玉米棒子啃起来。吃完后，他再到路边的水沟里去洗脸。水里映照出一个头发花白的陌生的老人。他伸手抓了几下头发，指头上居然带下了丝丝黑发。
天伦老汉心里又咯噔一下，白发不掉居然落黑发？他感觉今天真是有些怪异。
他无暇多想，快步走到枇杷树下，将背篓往树杆上一绑。上了树后，他将摘来的树叶径直抛进了背篓里。
三下两下摘好树叶后，天伦老汉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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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回家，天伦老汉远远地在门外喊了两声“禄人”，然后又喊了几声“勇娃”，都没人应。他才想起，此时，大勇早上学去了。他赶紧放下背篓，直推禄人睡觉的那间房门（禄人自从病重后，天伦老汉将儿子的床搬到了自己睡的屋子）。
禄人仰面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对父亲的呼喊，充耳不闻。天伦老汉感觉有异，快步走近床前，用手探了一下禄人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没气了。原来，禄人早已死去多时，身体冰凉，四肢僵硬。天伦老汉长叹一声：“可怜的儿啊，你娘不忍心你造孽，接你走了。也好，你没了罪受，爹也轻松了。”
想起昨晚还跟禄人拉了不少话茬儿，今日就变成了陌路，天伦老汉不由匍伏在儿子身上，默默无言地偎依了半天。
得到消息后，大勇和两个弟弟哭哭啼啼地跑回家，见到父亲一动不动地睡在院子里的门板上，三个孩子刹那间哭得惊天动地。大勇走过去掀起盖在父亲脸上的白布被单，他虽从小惧怕父亲，加之父亲生病后更是很少亲近，此时突然没了爹，略懂世事的他竟然悲痛得放声大哭。
村子里的人闻讯后，陆续赶到下院帮忙料理丧事。牛中国进院子后，神情凝重地先放了一挂丧炮，然后趋步向停放禄人的位置走来。大勇狠狠地瞟了牛中国一眼，然后嗵的一声撞向他的怀里，又哭又打：“都是你！都是你！你还来我们家做啥子！我爸爸呕死了！我爸爸死了，死了，呜呜呜……”
牛中国被孩子抓扯着衣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开口说话，也不晓得说啥，愣头愣脑呆在那里不敢动弹。村子的人一下子全把目光聚向了他，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开腔。见大勇哭得撕心裂肺，一旁的大友、大民走过去拉开了他。大勇被两个堂兄架开后，犹哭过不停，脚上的鞋子也被他蹬掉了一只。大友怨恨地剜了一眼牛中国。天伦老汉跑上前去拾起大勇的鞋，硬拉着孙子进了屋。牛中国被他弟弟牛中华扯着悻悻地站在了院子的边上。
福人、大友、大民父子三人细心地为禄人刮了胡子、理了发、洗了脸，然后换上了老衣裳（专为死去的人做的寿衣）。村子里通常只有年老的人才提前置办老衣裳，禄人的老衣裳是借用的父亲的。村里的人看着福人父子带着悲戚的神情为禄人弄这一切，想想禄人还不到四十岁就撒手而去，再看看几个哭天抹泪的半大的孩子，大家不觉跟着伤感起来。有心肠软的妇女，早将天伦老汉扶进了屋子，再交待了几位年长些的老人陪着他。年轻的汉子们开始自发地忙活着为禄人搭建灵堂。杨花哭丧着脸忙前忙后地为人找家什。她身上还是那件平时干活儿时常穿的红色上衣，醒目的身影在人前晃荡得有些耀眼。
有几个妇女斜睨着杨花的背影嗤之以鼻：“假惺惺，她心里怕是高兴得很！”“男人死了，她和有个人偷着乐，连孩子都看得出来。”“嘁，不要脸的婆娘！死了男人，还披件红衣裳，喜着呢！”……
大友、大民和几个年轻人为禄人入殓时，天伦老汉忽然从屋子里跨出来，猛然指着棺材问：“这个是从哪儿弄的？”
大友说：“从汪大青家赊的。”
天伦老汉翻了一下白眼，厉声说：“你们给他抬回去！我要禄人睡我的棺材！”
大友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见爷爷发火，登时愣住了。大民和其他几个年轻人罢了手，不知如何是好。
福人走过来，软声软气地说：“爹，时间太紧，没地儿去买。唔，是汪大青主动赊给咱们的，他是好意。”
“没骨气的东西！”
天伦老汉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不再理会福人，俯下身子仔细地扯了扯禄人的衣裳，表情复杂地凝视着禄人的遗容。
福人从没见父亲生过气，被他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讷讷地立在旁边不再做声。
胡美莲见丈夫木头人似的立在那里，径直走到天伦老汉面前，冲口而出：“爹，你这是做啥，咋怨起福人了！村里能有汪大青一样对咱家实诚的人咱该感谢人家才对！出了门的棺材再给人家抬回去多不吉利！再说，你愿意让禄人睡你的棺材，我们也不同意！”
“命——命啊——”
天伦老汉拖着长长的声调喟叹了一声，然后踉踉跄跄进了屋。那苍老的声音中似乎夹着些悲鸣，就像一头被人抽了鞭子的老山羊。
“大家帮帮忙，帮帮忙！让禄人赶快入棺安身吧！”胡美莲对着四周一边招手一边尖声喊话。
听到婆娘的催促，福人挪了身子向棺材靠近。村里人都知道，福人是出名的“气管炎（妻管严）”，被胡美莲骑在头上过了几十年日子。胡美莲在村里名声不好还常常说话得罪人，没有几个人跟她合得来。她话音一落，却没有人动，好多人用厌恶的眼神扫了她一眼。有几个人要上前帮忙，有妇女偷偷拽住了自己的男人，嘀咕着：“全村就汪大青实诚，真心对她家！呸，谁不晓得她俩的好事儿！”、“福人是个窝囊废！好手好脚一个男人管不住婆娘！天伦叔天生的乐胚子，不然早气死了……”
大友、大民兄弟俩剜了胡美莲一眼，他们平时对母亲常有不满。为免父亲尴尬，哥俩慢吞吞地向棺村走过去。胡美莲忍不住向人群睃了一眼，悻悻地趔到一边。有几个看不过眼的年轻人正要跨出去，这时，汪大青嗖的钻了出来，大步走过去招呼着福人父子携手将禄人抬进了棺材。
进棺时，村里有年长的可怜禄人，遂上前望了他最后一眼。禄人虽逝，但他尚有老父在，按习俗在他的身上扎了一束麻丝，意为给父亲披麻尽孝。
同时，禄人的灵堂已搭好，棺材置于翠柏之中，香烛萦绕。合棺后，杨花第一个扑在灵前，有腔有调地哭起丧来。
大家瞟了她一眼后，各忙各忙的去了，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远远地盯着她看。
（未完，待续）
中篇小说《最后选择》（共18章节）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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