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自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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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地：

冬日傍晚，天色毫无情义地阴沉着。

老刘头站在县城某条街道制高点的公交车站，哆嗦着双手在和儿子通电话。“你在家吗？我孙子小强这会儿正玩着吧？我为他买了最爱吃的虾条和巧克力，我想给他送过去，再陪他待一晚上，他是我的心头肉，我想啊……”

风声很大，老刘头的嘴巴紧贴着手机屏幕，极力把声音传给对方。对方，老刘头的儿子也把话音加大“不用啦，天太冷，你回家吧。”随后电话挂断了。

老刘头听清了儿子最后那句话，在无望的绝境里不断地重复着儿子的那句话：“回家，回家……”

此刻，天空再次加重了阴沉的脸色，矗立在四周的高楼住户纷纷亮起了灯盏，照亮了窗子。扇扇窗口如一只只眼睛在观望着老刘头的举动。

老刘头在车站上蠕动着身子，观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想象着处在温暖中的他们，该是怎样的温暖哪。而此时他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也处在这样的温暖中，或吃饭或看电视。可他自己却站在瑟瑟的寒风中发抖。最后一趟长途公交车开过来了，老刘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并不温暖的城市，嘴里还在重复着“让我回家”的那句话，踏上了公交车。路灯齐齐刷刷地站立在道路的两边，目送着他远离城市。

车厢里，座位被乘客稀稀拉拉地坐满了，有位女乘客坐在了老刘头的身边。

自从进入车厢后，老刘头的神情就开始恍惚了。表情麻木，视物不清。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儿子送给他的那句话“回家吧……回家吧。”在重复的过程中，他的双眼湿润，泪水如泉水般向外涌流着，也把他一生中的心酸往事冲刷出来。

老刘头三代单传，他是第一代，第二代是他的儿子，第三代当然是他的孙子啦。由于早些年家境贫寒，衣食无着，家里稍有点好吃食，两口子都会先紧让着儿子，所以儿子是在他们的娇惯中长大的。儿子长大后，知道父母也没什么本事，就开始自己闯天下。虽然文化不高，却凭着一股子闯劲学会了开车跑出租，学会了技术开公司，二十多年下来也攒下了一笔钱。有了钱以后自己找对象结婚，自己买了楼房买汽车，这一切老刘头没能出资赞助过。儿子住进城里后，就很少回家了，有时候三口子也会回到乡下的老家住上几天，但对他们二老不冷不热的，似乎没有情感可言。临别时，两口子倾其所有为他们捎带上大包小包的物品，三口子从没说过感谢的话语，也没说过请他们进城住上几天的话。倒是老刘头慈父心肠，经常在心里挂念着他们，当然也更加喜爱那个活泼可爱的孙子小强。经常以捎带各种农村特产为缘由进城看望孙子。见到孙子他就会掏出自己全部的爱，毫不吝惜地掏出好几张大票子哄孙子开心。

儿媳性情冷淡，如同“死面饼子”，从不肯对老刘头多说一句话，吃饭也不让着他，走时也不会说出挽留的话。老刘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承受在心里，在情感的煎熬中艰难度日。

在空寂无聊的情况下，老刘头迷恋上了书法，并且进步很快，有几幅作品还参加过区书法大展，因获奖还加入了县级书法家协会。前几天书法协会发来信函，说市级书法名家将于今天来县城书法协会授课，请届时参加。老刘头接到通知很是高兴，一是通过授课可以学到更多的书法技能，二是可以进到儿子家看望孙子。看望孙子又不能白看，既要有礼物还要有礼金。于是他装上土豆、萝卜、大枣等物品，又揣上500元现金，于今天早晨起早进城了。

老刘头进到城里已是早上八点钟，距九点钟参会还有一小时。他熟知一小时所剩时间不多，连忙走向儿子家。走到房门口，发现房门还锁着呢，里面悄无声息。受到时间催促的老刘头立刻敲门板。五分钟后房门打开，儿子像凶悍保镖站立门口，看着老刘头问：“这么早你就来啦，今天是星期六，我们正睡觉呢！”老刘头说：“我今天是来参加书法授课会，顺便为你们带些蔬菜，留着吃。”说着，挤进房门，轻手轻脚地把物品放进屋内厨房。在他转身离开时，满怀欣喜地说，我想看看我的大孙子，儿子说“他还在睡觉呢。”老刘头依然不甘心，侧着头，看向儿子的卧室。卧室的门半开着，儿媳又站在门边，没有让老刘头走进的意思。老刘头还是不甘心地向卧室里扫了一眼，他看到了睡在床上的孙子，那张胖乎乎的小脸。满心欢喜的说：“一见到我孙子就打心眼儿里高兴。现在来不及啦，晚上回来再看他。”老刘头走出了屋门，儿子和儿媳没有话语也没有送他，身后传来的是“嘭——”的关门声，走在楼梯里的老刘头没有回望，心头却紧缩了一下，如同是被什么物体撞了一下，虽然说不上疼，却感觉到了闷。

书法传授课进行了一天，直到傍晚才结束，老刘头匆忙进商店买下了一百元的哄孙子食物，又揣着剩下的四百元见面礼要去儿子家。当他走到车站时，突然又有了投石问路的想法，于是掏出手机为儿子拨打电话……

坐在车厢里的老刘头从回忆中转过神来，依然是泪眼婆娑，面颊上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坐在身旁的中年女乘客早已在观察老刘头的举动了，看到他满面淌泪，便知定有隐情，关切地问道：“老同志，您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老刘头掩饰着说：“没有哇。”随后又强笑了一下。中年妇女说：“可您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眼眶里还在不断地往外流着哪。”老刘头故作平静地说：“我这叫笑脸飞花。”中年妇女揶揄地说：“还笑脸飞花哪，我看您是满脸泪花。”

老刘头不作解释，因为解释的再多也掩盖不了事实。

山区公路蜿蜒曲折，公交车缓慢爬行着。司机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两只手紧握方向盘，不停地左转右转，蛇形般前进。老刘头的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晃动，这样的晃动不仅让老刘头的身子失去了稳固性，也把他的思绪搅了个稀巴烂，更辨不清东南西北了。目光呆滞，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司机喊他该下车了，他才忙乱地走到了车门口，一步迈了下去……

原来，就在老刘头迈下车门的时候，他还以为脚下依然是平坦的地面呢。早已忘记了车门口脚踏板距地面还有30多公分的高度呢，再加上路边外又是斜坡，这一脚迈出去，身体可就失去平衡了，如同是从车门坠入了深渊。身体重重地栽了出去，头先着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一滩鲜血向外不断地扩散着……

夜色更加黑暗，公交车早已扬长而去，老刘头身处险境无人知晓。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有村里人遛狗打着手电筒路过这里，才发现了老刘头。于是连忙向老刘头的家人报信，老伴得到消息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一边往起拉拽老刘头一边埋怨他：“天都这么晚了，为什么不住在儿子那里，偏要往回家赶？”老刘头睁开微弱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儿子让我回家，儿子让我回家……”

老刘头又被急救车送到了县医院的抢救室，儿子在病床前见到了老刘头。儿子的脸色阴沉着，看着包扎后的老刘头满腹怨言：“我叫你回家，也没叫你栽伤啊！”老刘头从半昏迷中缓过神来，看着儿子，很是满足地说：“行啦，是你让我回家的，我真的就回家了，也没让咱爷俩白做一场父子，我知足啦。”他又看着站在身边的孙子，说道：“孙子，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玩耍呀，从今儿往后恐怕不行了。你爸已经送我回家了，要不然我还会和你玩骑大马，骑老牛的游戏，我为你当牛做马，驮着你满地爬，虽然累点，可我也乐意呀！现在不行了，我该回家了，回到每个人都该回的那个家！”孙子天真地问：“爷爷，你还是回到我们楼房那个家吧，我还愿意和你玩骑大马，骑老牛的游戏，你在底下，我在上头。”老刘头：”这回我恐怕不行啦，永远要在地下啦。”说着话，他抖擞着右手伸进衣袋，掏出了那四张百元票子递给孙子，强笑着说：“孙子，接着，这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次见面礼，以后再也给不了啦，就由你奶奶给吧。还有，我还为你买了虾条和巧克力，本来是要送到家里去的，可你爸非要我回家，我只能在这里给你了。”说完，他的头颅毫无力气的耷拉了下去……

病房里首先发出哭声的是老伴，她声泪俱下，哭诉道：“老头子呀老头子，你还不该回家哪，你走了，叫我可该怎么办呐？”儿子劝道：“妈，您到我的楼房住吧，我来养着您。”老伴说：“你的楼房我是不能去的，住不上几天你也得让我回家……”

孙子扯着他爸爸的衣襟说：“爸爸，我不让爷爷回家，我还要骑老牛，我还要骑大马……”说完，放开爸爸，又去摇动老刘头的身子，“爷爷，爷爷，我要你跟我走。这回我当牛当马，让你骑……”

病房里被哭声震撼着，面对此情此景，儿子再也压抑不住铁石心肠，悔恨的泪水向外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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