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梳往事
文/冯连伟
娘的遗物里，有一把普普通通的桃木梳子。
这把木梳是娘从生病到去世509天的时间里一直使用的，每每把这把木梳拿在手里的时候，总会忆起与木梳有关的一些往事。
其实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平凡的人，世上有些事情不是说不想就能不想的，有些话不是说过之后就能忘记的。
比如我，拿起这把木梳，我就还想像过去一样给娘说：“娘啊，请坐请坐，让儿表现一下，给娘梳梳头。”
遗憾的是娘离开人世间已经是六年的时间，有时回村走在大街上，看到与娘当年年龄相仿的婶子大娘，看着她们飘在额头上的白发，我多么想拿起木梳给她们梳梳头啊。
回忆过去，思忆往事有的会是一种喜悦，有的会是一种遗憾，有的会让心里涌起无法抹去的伤感。
一
我的书橱里有一张我给娘梳头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娘82岁那年的春节期间，我给娘梳头时大哥用手机拍摄的。照片里的娘和给娘梳头的我脸上都写满了微笑。
我和娘挂在脸上的笑都是发自肺腑的，娘给小时候的我梳头，我给年老的娘梳头，手中一把普普通通的木梳，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根根梳齿，都记载了母子的亲情。
记忆中的娘年轻的时候，无论多么忙多么累，都特别注重自己外在的形象。早上生产队出工的铁铃声响起，就要去地里干活的娘总要用木梳理一理自己散乱的头发，有时是对着那像书本大的镜子，有时实在来不及了，就凭着感觉用梳子拢一拢头发，然后自信地跨出门去。
娘从16岁嫁给父亲，到20岁生儿育女，再到后来担任村里的妇女主任，还是在特定年代里村里的接生员，经常在放露天电影前用大喇叭宣传计划生育政策，赶集上店的在十里八乡算是有一定知名度的人物。
我记得到我上学的时候，娘对我上学前每天的洗脸梳头都有硬性要求，脸是必须洗得干干净净的，尽管擦脸的毛巾已很陈旧；头发也不长，娘是不允许她的孩子的头发乱糟糟的，她说：“当娘的没什么本事，给儿女洗洗脸梳梳头还是能做的。”
大姐出嫁的时候，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人民公社化时期，给大姐准备嫁妆时，娘除了给大姐准备了两把木梳，还专门买了两把彩色的“化学”梳子（塑料梳子），足见梳子在娘心目中的分量。
沂蒙山区闺女出嫁时很重要的一个仪式就是梳头，给出嫁女梳头的有的是长辈婶子大娘，有的是同辈的嫂子。记得给我大姐梳头的就是我本家的二嫂，她又能说又能笑，边给我姐梳头边唱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尽管当时二嫂唱的梳头歌都是祝福的话儿，还是让即将出嫁的大姐泪流满面。
尽管当时不是当娘的给大姐梳头，但在一边看着的娘还是偷偷抹眼泪。当然，当四十多年后大姐给躺在病床上的娘梳头时转过脸去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二
娘的遗物里的这把木梳是娘生病住院后我给她买的。
2015年的6月2日凌晨，娘突发脑梗住进了医院，一直到娘去世，在医院待了整整500天。
娘发病后，脑梗压迫了语言中枢，娘不能说话，但大脑还是清醒的，当时给她说话，她都是用眼神的变化来表达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娘发病前是在乡下的老宅独自生活，平时二嫂和二姐陪娘，我们一家都是周末回去陪娘住一宿。尽管工作的县城开车回家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但总觉得娘还年轻，娘的身体健康得很，每天一早一晚打个电话听到娘的声音就放心了；周末回去的时候，尽全力表达一下孝心，给娘洗洗脚梳梳头。
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娘到16岁出嫁的时候就按农村的风俗把头发留起来梳个小鬏揪在头后面，这一鬏就是40多年。
在农村，娘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多少时间打理自己的头发，记得每当娘洗头的时候，都是一次“大”工程。那时的洗发用品，从用皂角洗头到用“檗碱”洗头，后来用肥皂（我们称胰子）洗头再到用香皂洗头，从用凉水洗头到自己烧盆热水洗头，娘洗头的过程变化也见证了时代的发展变化。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爹抛下娘先走了，娘到城市里和我们一家一起生活，娘的发型终于来了一次“革命”，到理发店里给自己换了发型，几十年的“盘鬏”换成了齐耳短发，用娘的话说：“老了老了，头发少了，也没力气举着胳膊去盘那个鬏了，这样省事多了。”说完，自己拿起梳子拢了拢剪短后的头发。
娘一直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也要求我们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有时我回家时娘看到我的头发杂乱无章的，她会很委婉地提醒我：“这段时间工作很忙很累？再忙再累也让自己精神些，把头发梳得板板正正的，别让外人感觉像没娘的孩子。”
娘因脑梗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给娘购置生活用品，我专门给娘挑了一把桃木梳子，心里当时还是有些小私心的。娘突然病倒，连一句话都没给儿女留下，如果就这样走了，将是我们终生的遗憾。桃木亦名“仙木”，过年的时候，娘总是给我们的衣服里装上两根桃条子“伐邪制鬼”，让“百鬼所惧”，因此，给生病的娘就买了一把桃木梳子。
这把桃木梳子从娘入院的这天起，一直与娘相伴，一直到509天老娘去世给娘穿上“送老”衣服净身梳头时，还是用的这把桃木梳子。
记得娘在医院里，无论是病情好转的时候还是病危的时候，我们每天早上给娘刷牙洗脸梳头的时候，娘都是最配合的。娘清醒的时候，无论是大姐二姐还是我，给娘边梳头边唠叨，我给娘梳头时有一次是这样说的：“娘啊，你的白头发都变成黑头发了，这是娘又焕发了青春变成年轻人了，等你病好了回家时，让婶子大娘大吃一惊，啊，这是谁啊？怎么变了个人呢！”娘尽管不会说话，但眼神里充满了幸福感。
娘第一次脑梗后大约过了快三个月的时间，娘从开始说一个字到一句话，娘又能说话了，我们全家人那份高兴的心情无以言表，早上给娘梳头的笑话就太多了。
有一次二姐给娘边梳头边说：“小时候娘给俺梳头拽得俺头发生疼，把俺的头当水瓢按到洗脸盆里用'檗碱’洗一遍又一遍，洗下的虱子够一小把；娘啊，这回小三给你买了洗发水，你快快好起来，俺也给你洗洗头，梳个大明星的样子，让小三给你照张相，我们每家挂一张。”
娘恢复说话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病房里每天笑声不断。有天早上我给娘边梳头边开玩笑：“这是谁给你梳头的啊？你认识他吗？能叫上他的名字吗？”
娘笑了，她说：“谁还不认识你啊！当娘的还能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你不是小三吗？”
但娘真到了那一天不认识给她梳头的儿子。
那是2016年的10月22日，那天早上我给娘梳头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
娘第二次脑梗后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再也不能吐一个字，她只能用眼神来表达她的心意，看着娘的眼神，做儿女的心里真是心如刀割。
她去世的那天早上，我给她梳头的时候她还睁眼看了看，我还是在鼓励她，也是在鼓励我，但娘那无神的眼光在告诉她的儿女们，她真的是油尽灯枯了。
直到今天，给娘最后一次梳头的情景还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就如此时，我多想对娘说：“哪怕你不能说话，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还是想给你梳头，我还是有娘的孩子啊。”
这已经成为一种梦想，好在留下了给娘梳头的木梳。
三
木梳是有历史的。
据资料介绍，华夏文明始于炎黄，正是炎黄时代，造出了人类第一把梳子。
梳子最初用木头所制，所以称为“木梳”。现在梳子的种类繁多，如檀木梳、枣木梳、梨木梳、楠木梳、牛角梳等。
今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时，出嫁到莒南县板泉镇东高榆村的侄女给我送了一把桃木梳子，还配了一个精致的盒子。侄女说：“俺奶奶活着的时候，逢人就夸你是个大孝子，给她洗脚梳头，送把梳子给你常梳头，延年益寿。”当我问起这把梳子的来历时，侄女非常自豪地说：“俺村这些年发了制梳子的财了，现在我们村因为制梳子可出了名了，盒子里有介绍，你看看就知道了。”
看了介绍，我了解到莒南县东高榆村是省级美丽乡村创建示范基地，是全国最大的木梳生产基地，年产工艺木梳3500万～4000万把，占全国市场的70%以上。
东高榆村与老家隔河相望，于是我决定到东高榆村一探究竟，因为过去从没听说在老家还有这么一个在全国知名的村庄。
大年初三我们一家赶到东高榆村时，看到该村的木梳广场上，老乡们正敲起铿锵有力的锣鼓载歌载舞，表达着生活的幸福和美满。广场周围1000平方米的浮雕文化墙上，展示着该村百年传承的传统木梳的制作技艺。广场西侧面积200余平方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陈列馆里，陈列着珍贵木梳实物、图片1000多件（幅），述说着该村木梳300多年的发展历史。
看了展馆介绍，了解到村党支部创办的合作社，为了打响木梳品牌，建设了三个文化展馆，分别是木梳文化博物馆、柳编文化馆和木梳非遗体验馆，现场观看听取介绍了解古今中外梳子的发展历程、木梳文化、传统手工制作木梳的工序，感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独特魅力。
离开东高榆村的时候，我买了多把式样不同的木梳，除自己留了一把随身携带外，都赠送给了外地的朋友，心中有一份自豪，为家乡点“梳”成金，走出了一条乡村振兴的特色之路。
唐朝诗人白居易在《妇人苦》诗曰：“蝉鬓加意梳，蛾眉用心扫。”诗人温庭筠在《南歌子》中感叹：“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诗人的感叹已经非常遥远了，我的心里和眼前还是会时时浮现给娘梳头的幸福时光，时时会把给娘梳头的这把桃木梳子放在手里看一看，想一想。
是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写于2022年4月22日济南）
【作者简介】冯连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于《阅读》《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绿洲》《中国报告文学》《当代散文》《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杂志；有作品选入各年度散文选本，曾获山东作协颁发的《时代文学》年度散文奖、《齐鲁作品年展》最佳作品奖、全国散文大赛等若干奖项；著有《静水深流》《真水无香》《似水流年》《掬水留香》《水，在说》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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