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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于贤原创小说:血缘

血缘

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在小镇上买的二手房需要进行一次简装,便到小镇汽车站附近请来四个“棒棒”挑沙,其中一个年近六旬的老王长得很特别:高大、粗壮、秃顶,微红的脸上长满凌乱的胡须,像《西游记》里的沙和尚。我特意问了他的名字,他告诉我,他叫王末。

从底楼挑到三楼,来回差不多需要七八分钟,按照那时的行情,我们讲好一块钱一挑。老婆在楼下负责经管,我在楼上计数,一小时后,他们便把沙给挑完了。清点数据算账时,三个年轻男子各挑了十五挑,年近六旬的王末却只挑了十一挑。我很清楚地看见,老人虽说挑的挑数最少,但挑得最多,每挑都是满满的,足有一百二三,而其余的三个年轻棒棒不仅篓篓小,而且每挑都没装满。老婆回到房间后,低声告诉我说:“那三个年轻的真是太狡猾了,每一挑都没装满,比那个老王挑的起码少了一半。等会儿多给那个老王几块。”我点了下头,并示意老婆不要太计较,毕竟他们都是家境不太好的民工。在支付工钱时,我给了他们每人十五元钱,几个年轻棒棒清点了一下,便各自出门了,老王慢条斯理地清点完我递给的钱后,突然大声地说:“老板,你可能搞错了哦,我只挑了十一挑,你多给了四块钱,这多余的你收回去!”老王一面说着一面把钱递到我的面前。

我正要拒绝时,站在身边的老婆发话了:“没有错,老人家,你就收着吧,其实你挑的比他们多得多,我还得多给你两块,我们最不希望老实人吃亏!”老婆心直口快,说着便从衣包里找出两元零钱递了过去。

“呵呵,要不得,要不得,你这多余的钱我不能收。老板今后有啥活路只管来找我们就是,我走了!”老人说着把多余的钱放在桌子上就走出了房间。我立即带着钱跟出了房门,哪知他下楼的速度更快,正要叫喊老王时,突然听见走在前面的几个“棒棒”在不停地指责着老王。一个说:“王老头,你真是个宝器,人家多给你几块钱嘛你就收到嘛,老板是拿月薪的,那几个下力钱对他们来说算个啥嘛。不收白不收。”

另一个说:“王大哥,今后跟我们一起干活,别再这样老实了,你说你这篓篓为啥要编这么大嘛,编大点也就算了,按挑数算钱你就不该挑那么满嘛。今天遇到这老板呢还算仁义,还要多给你几块,说明他看得仔细,反过来说,这分明是对我们这三个兄弟的不满,那老板娘的话,傻子也听得懂。”

“嘿嘿,这家老板真的厚道,我当棒棒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个遇到要多给我钱的人,是个好同志。”王老头憨笑着说,“正是这样嘛,我才不会多要人家的钱,这是讲好了的价,虽说他们是拿月薪的,据说工资也就几百元一月,也不容易……”

站在楼梯口听他们在楼脚下说话,我不便再走下去了,我想,如果我当着大家的面多给老王这几元钱,也许会造成他们之间的矛盾,或者会认为我是对他的可怜和施舍。

那次之后,我多次在小镇上遇见老人为单位或者私人家里挑沙、挑水泥以及搬运东西的身影,他依旧挑着那担很大的篓篓,依旧挑得满满的。

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我和同事在公路边一个小吃店吃完中午饭正要回单位时,发现身旁的公路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秃顶、健壮、汗流浃背的老人正用一板车吃力地拉着一大车煤炭从南向北走去,正好与我们前行的方向一致。在一个上坡处,老人佝偻着腰吃力地一步一步地行进着,他的肩膀上搭着一块又黑又脏的湿帕子,古铜色的脊背上冒着豆大的汗珠,烈日下的这样一幅劳动的景象真是太美了,我想,如果有相机把他拍下来,然后寄到杂志社刊发出来,一定会震撼很多读者的心。此刻,我和同事已超越拉板车的老人,正行走在晒不到太阳的屋檐下,当我边走边回望那位拉车的老人时,我一眼便认出了他——王末。我立马转身,小跑几步,来到老人的板车后帮助抽了一会儿车,老人的步伐一下子便轻快了起来,速度也快了许多。

“哎呀,同志,谢谢你了,你看,把你手都弄脏了!”老人回头发现是我在帮忙时,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感激地说。

“没啥,举手之劳,顺道抽一下罢了,你老人家还没吃中午饭吧?”我看着老人问。

“还没有,前面的铁匠铺要两车煤,我拉完这一车就吃饭。”

此时,跟着我一路的两位同事不解地看了看我。一同事低声问:“你亲戚?”我摇头。

另一个说:“是老乡吧?”我继续摇头,低声回道:“是我认识的一个棒棒!一个最不怕吃苦的老实人!”

“哦……”

“这一车有多重?”我跟随着老人问。

“一千三百多斤!”老人回答说,气息也平静了下来。

“这么重你也能拉动?”我惊愕地问道。

“没事,这板车有两个轮胎,拉起就不重了,我年轻时用牛拉过,从山上的煤厂拉到镇上要三四个小时,就是慢点,但不费力,现在靠人拉,就怕上爬,平路和下坡时就轻松多了!”

“我经常看到你老人家给别人干活,你都快六十了吧?挣那么多钱干啥用啊?”

“我今年六十二岁了,同志,你不知道,我家有老有小,我挣这点钱只够打杂开支。我女儿读书成绩好,需要的书包文具练习册啥的,我都得买,就要读高中了,我得多准备些钱让她读书!”

“你还有个读初中的女儿?”我疑惑地看着老人说。心想,他都六十二了,咋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呢?难道他是晚婚晚育?或者……

“是啊,老师说,我这女儿的成绩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将来一定可以考上大学。只要她肯学习,读多久,我都供她……同志,你慢去!”

老人回答间,已是我们分路的岔口,道路也由微微的下坡地段进入了平路,老人回头对着我们微笑了一下,然后佝腰、用力,拉着板车快速地向前跑去,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原来老人这么拼命地挣钱是为了女儿的前途,我对老人的辛勤付出由衷地敬佩,甚至被深深感动了。多希望他的女儿能够知道父亲的艰辛,在未来的岁月中回报到老人。

后来,单位遇到搬运东西或者维修什么的,人手不够,需要请搬运工帮助,我都要吩咐同事或亲自出门找老王来,本意并不是因为他老实可以多搬一些东西,而是希望他可以因此多挣几个钱,能供他的女儿上学。事实上,每次请他干活,他依旧老实本分到一丝不苟,比同来的人都肯吃苦更是不怕脏不怕累。而关于老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居何地,为什么还有那么小的女儿,我不清楚,也无意去过问。可是,老王劳动时的情景却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几年过后,当我想认真了解一下老王的家庭情况时,小镇上却再没有了他的身影。有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来到小镇“棒棒”们聚集的地方打听老王的下落时,他们的回答让我非常的吃惊。有人说,王末住河那边的王家沟,离镇上起码二十里路,听说得了一场重病,就没再来了。也有人说,听说老王的女儿考上高中了,后来他女儿得了一场重病,他就在家里照顾女儿,不晓得治好没有,也许死了,也许外出打工去了,反正,老王很久都没再做“棒棒”了。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疑惑地问。听到这样的消息,突然间有种莫名的伤感,更希望他们说的都是空穴来风。

“听说老王也生病了,可能以前劳累过度,再也挑抬不得了,所以,再没出来做这费力不挣钱的棒棒。具体情况不清楚。”

“都好几年不见了,也许不在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对我的打听又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好奇。

“这个老王是个善良的老实人!”回走时,我说,“如果哪天你们见到他了,叫他到我单位来一趟,我找他有事!”

“要得,老王真的太可怜了,你是好人,又在政府部门工作,可以通过政府帮助他解决点困难……”

可是,我一直没有再见到过他。从最后一次见到他算起,大约七八年不相见了,算起来,这个老王也该有七十来岁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样的情况,虽说曾经多次打听过他的下落,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春节前夕的最后一个当场日,我在下班途中,走过小镇广场时,一个佝偻着身躯、双手交叉着放进袖口里的秃顶老人映入了我的眼帘。那一刻,我被怔住了,这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老王吗?天啦!眼前这个人,已近乎一个乞丐了。他面容憔悴,眼神无光,没修边幅的脸上长满焦黄凌乱的胡须,已是老态龙钟的模样了。那身蓝色的棉衣棉裤上沾满了灰尘,又黑又脏,怕是有几个月没洗过了吧?

“老王,你好,还认识我吗?”我站在他面前低声问道。他慢慢地抬起头,注视了我一眼,然后摇头。

“你曾在镇上做过几年棒棒,是河那边王家沟的,你叫王末,对吧?”

“呃!是,你认识我哟!”他低声地回道,突然间眼放光芒,一改之前的麻木形象。

“是啊,当年我房子搞装修时你给我家挑过沙,还给我们单位搬运过东西。我还听你说起过,你家有老有小,还有一个成绩很好的女儿,现在,你女儿已经工作了吧?”还没等老人回话,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婆叫吃中午饭了。我立马回答老婆说,中午在外面吃饭,不回家吃饭了。挂断手机后,我把老人带到附近一个小餐馆里,我要了两杯茶水,点了几个小菜后,便开始和老王聊起天来。

“我一直在找你,想了解一下你家的情况,听那几个棒棒说,你因为生了一场病,就没再当棒棒了,还说你女儿考上了高中,现在,你女儿工作了吗?”听了我的一连串问话,老人突然间陷入了沉思。我立即将一杯茶水递给了老王。

“我……我女儿死了!”老人颤抖着手接过茶杯后低声说,“我女儿得了白血病!她是个特别懂事的孝顺女儿……”我看见老人的眼圈渐渐地变红了,接着开始抹眼泪。我沉默着将一叠餐巾纸递了过去。

老人没有接我的餐巾纸,却抖抖索索地从衣包里摸出一块又黑又脏的手帕,他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睛,接着继续说道:“她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在河边沙坝头捡的。”

“你是说,这个女儿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老婆没生小孩?”我吃惊地问道。

“我没有结婚!”老人含着眼泪回答道。

那一刻我沉默了。

接下来,老王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老王1940年出生于河西的王家沟——一个田少沟深坡大的偏僻小村。自小家境贫寒,其父病故于1960年,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家穷,自己又老实憨厚,本村姑娘全都外嫁条件好的地方去了,王末因此一直都没结婚。八十年代末,一个寒冷的冬天,王末和邻居赶场经过河边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闹声,循声望去,在离渡船码头不远处,放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一个孩子,正在哇哇地大哭,有几个人在那儿大声地说着话,他和邻居走近时,发现背篓里放着一个空空的奶瓶,奶瓶旁边放着一张纸条,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请好心人领养的字样。大家都在说,这肯定是一对想要生男孩的父母,把刚生下的女儿给遗弃了。王末蹲下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孩子,红红的小脸、黑黑的眼睛,他轻轻说了一声:好乖。和他一同赶场的邻居立马鼓动说,你都四十多岁了,干脆把孩子捡回去喂,将来,也好为你养老送终。王末一听这话,又见孩子可怜,于是,便背着孩子回家了……他善良的老母亲,见到孩子时,也非常的高兴,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王欣。从此,他们靠卖小菜或者下苦力给小孩买奶粉。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加之孩子经常生病,家里的开销也越来越大了,听说镇上帮人挑抬东西可以挣到钱,王末就到镇上当起了棒棒,起初,一天可以挣到几块钱,后来可以挣到十几块了,女儿在他和老母亲的照料下,慢慢长大了,女儿很聪明,也很听话,一岁不到就学会叫爸爸,后来又学会叫奶奶,读书后,成绩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王末更是把女儿当心肝宝贝一样地照顾。在他心中,女儿是上天赐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他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女儿考上大学,要让女儿有一个圆满的未来。

女儿十六岁那年,以全乡第一的高分,考到了县城重点中学,学校还给她奖励了200元钱,女儿读高中后住到了学校,开销也越来越大了,为了把女儿盘出来,老王坚持早起晚归,每天都到镇上干零活,以保证女儿有足够的生活费用和日常开支。可惜,那年冬天,王末的老母亲突然生重病去世了,老王很难过,他的女儿哭得更伤心,安葬完老人那天,女儿跪在奶奶的墓前久久不愿离去。在她的记忆深处,奶奶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勤快的女人,是奶奶和爸爸把她养育成人的。不久,女儿突然决定放弃读书,她告诉爸爸说,她想出去打工,她不想看到爸爸那么辛苦地劳动。老王得知女儿的决定后,难过地哭了一场,然后大发雷霆,第一次责骂了女儿一顿,女儿不得不继续上学去了,可周末回家时,王欣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老王心想,可能是女儿的成绩下滑了,或者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第二年夏天,读高二的王欣在上课时突然晕倒了,老王被通知到县城医院后,医生和老师告诉他,王欣得了白血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钱,那一刻,老王痛苦得差一点晕倒,接下来,老王把所有准备为女儿读书用的存款取出来给女儿治病,还到重庆化疗了几次,辛勤积攒起来的三千多元钱很快就花光了,女儿依旧没有好转,头发都掉了不少,医生说要搞骨髓移植,没有二三十万无法治。老人在绝望中,和女儿一起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煎熬。可是,孝顺的女儿,反而会时常安慰起自己的父亲来,甚至在她病情稍有好转时唱起好听的歌儿给父亲听,让父亲在绝望中,体会到女儿的爱、女儿的坚强,直到女儿悄然离开……

“你女儿得白血病后,你没找过政府?”听着老王的讲述,我含泪问道。我想,如果那时我知道他家的一些情况,也许会尽到最大努力的,比如通过媒体实现社会的救助,使他的女儿有救治的希望,而不是在绝望中等死,即便失败,也不后悔。

“村干部帮我写过困难申请,乡民政解决了两千块,女儿的班上也搞了募捐活动,有三千多元,这些钱,不到两个月就用完了。”

“你女儿去世前都说了些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离开的前几天,赶车去了一趟学校,她说她要和她的同学们告个别,女儿从学校回来后,很伤心地哭了一场,就在她去世的头一天,她的学校来了四五个同学,他们给她买了很多吃的,还带着鲜花,他们还一起照了像,之后,那些孩子抹着眼泪走了。”

老王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那些同学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我的女儿也走了。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当时,我正挑着一挑水回家,发现女儿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怎么也叫不答应了。”

几滴浑浊的泪珠从老人的眼里滚了出来,我已经无法正视他的眼睛了。

“在女儿的床边,女儿留下了一张纸条。”老王用手抹了一下眼泪,继续说道,“那可能是她刚刚写的纸条。”

“纸条上写了些什么?”

“我不识字,是队里面刘会计念给我听的,女儿信上说:爸爸,女儿就要走了,女儿实在坚持不住了……希望您一定照顾好自己!我早知道我是你在河边捡的,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是您亲生的女儿,所以,爸爸,我走了,您不要难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您和奶奶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好人,也是我最亲的亲人。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女儿,也一定好好报答您……

“女儿走了,没啥希望了,我也得了一场大病,没再做棒棒。前几年,一场大雨,我家的房屋也垮了,村干部见我可怜,把情况反映给乡政府,他们把我安置在大队办公室那间空置的房屋里住,还给我办了低保,现在每月可领到五十多元补助,逢年过节,乡政府还给解决些吃的穿的,我这一身棉袄,就是前年冬天,乡政府给解决的。”

陪老王吃完中午饭,我送了他一段路,并给了他两百元钱,希望他去买些年货和一套换洗衣服。我告诉他,今后要勤洗勤换,遇到没吃没穿和生重病时,记得去找政府领导,他们会想法给予解决的。老人颤抖着双手接过我的两百元钱后,嘴里低声说道:“这,这怎么要得哟,谢谢你同志,谢谢了!”

“照顾好自己,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你的那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或许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一个让你快乐过骄傲过的过客,可是,她终归还是走了,你就看开一些吧!”我说完,向老人挥了挥手,匆匆回家途中,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作者简介】陈于贤(男),生于1963年,笔名沉燃,四川渠县人,部分诗歌散文小说先后发表在《渠江文艺》《宕渠诗丛》《达州地税》《开江作家》《大巴山诗刊》《四川文学》增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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