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棵树
一一写生屈家岔
作者 ‖ 杨进荣
中午，正在应约赶写散文《一巴掌》，突然手机有短信声，打开，原是我多年前所教过半载的学生王拜民从徐守福处打听到我的微信，加上后，一声老师，我便泪眼朦胧，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她那时读小学四年级，父亲在养路站当站长，她知道我爱读书看报，便经常把父亲带到家的书刊，顺便拿到学校借给我读。在那个极缺读物的年代，为我更新知识，迎送黄昏，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她父亲中等个头，为人诚心正直，上下班，骑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经常在我家门前路过。他很赏识尊重我，老远总要刹住车子闸，跳下车子，与我寒暄几句。憾入中年，急疾于兰州兄弟处归天。知道后，多日心情阴郁，高兴不起来。
上中学时，我与他四弟同学。四弟品学兼优，后考入陆军指挥学院，与我书信往来不断，邮给过我一件深红色毛衣，至今我还保留着。四弟未及中年就离世，女儿当时才四岁。当时我正逃难计划生育，知道已是两年以后了。那种深情的心疼，让我泪流满面……
我的这两位好乡邻好弟兄与我同村，出生在一个叫岔家岔的小山村。村子不大，后靠从靖远崛吴山逶逸而来的苗家塬山下，峰分两支，右支走李家寨子、胡家咀一带，左支则延续至樊家后川的马家岘子。远看村子似人大拇指与食指撑开的一个豁口，近看一道川坝，缠绕在村前。
第一次去屈家岔是大唱革命样板戏的年代，屈家岔有一位扮演日本鬼子头领的陈刚，把我带到他家串门，逐渐熟络了一些人家。转过多家后，感到屈岔人普遍憨厚好客，家庭的经济生活条件普遍比我们庄好得多。那会，王拜民的爷爷奶奶都健在，刘寨兽医站工作的陈鼎弟兄、北山下的陈建章、当庄的陈独立老师、黄克中家弟兄、张国珍父母及弟兄、牟家弟兄……都很攒劲年轻。后来唱老戏，正月都要到各村去转唱，一般一个庄口唱两天一夜，到屈岔，人们都争着叫唱小生的娃娃（我）去家中吃住。屈岔人烙的起面油饼子、粉炒肉，至今都溢香在我的心窝。
屈家岔没有屈家，乃至我多年为寻这个村庄乳名的来源可谓煞费苦心。兼职省地县多家报社电台广播站的特约通讯员和记者，走访调研多次，其中一次和陈建章老哥聊到深夜，就是没聊出个子丑寅卯来。
屈岔人喜欢栽树，当庄一道荒草锈严实的水渠，渠两边都是粗细不一的榆树柳树，北山陈建章家庄后，都是挖的反坡梯田，杨树杏树种的很多。当时我还与任村支书的王熙顺讲过，举全村之力，只在后川子山上建林场种树没多大意义，各庄都应远学陈庄，近学屈岔，把树种起来，改善气候条件。王熙顺说，大量植树，树苗子没钱买，况且栽上百分之九十都活不了，天这么旱，活下来的，羊啃野兔儿咬，不好活！屈家岔那些树种了成百年了，榆树椿树的籽儿随风吹到沟沟岔岔，天下点雨就出来了……
屈家岔人十分爱惜树，我亲眼见过王伟民爷爷在他家园子边栽树的过程。立春不久，乍暖还寒，骑车从草滩返回，路过屈岔，要过黄萝卜湾，那儿有一处残堡，听人说夜里阴森恐怖，便有了屈岔站店的想法。恰逢王伟民爷爷提一葕子土，拿一把铁锹从沟下面往上走：王爸，天黑你去哪了，葕子里提的啥呀？他换了一口气说：文哲（大儿子）从陈庄拿来了几棵白杨树苗子，想栽到园子里，唉，今年冬上没飘一片雪花，干溏溏土，栽不活，我把坑子挖好了，跑到下面夏天澄过水的坑子里，挖了点湿土，填到树窝子里，看能活不？不然太可消（可惜）了。他硬要我去他家住，便让他把一葕子土放到车后坐上，手扶上，推着车子走到他家。他让我跟上老三去进屋，自己树栽上了就进来了。我立好车子，硬要求要跟上他去园子种树，他同意了。
老汉先挑来一担水，用马勺舀水，在树窩周边泼几次，直到指头能戳进树窝至，然后拿来在院子水桶中泡了半天的树苗子，让老三放进树坑捉直，他把提来的一堆湿土一层一层填下去。每填一层泼一马勺水。坑子快满时，他一手捉树，绕着树轻轻地踩几脚。再泼一马勺水，待水渗完，抄一锹土盖在上面。
秋后我路过，爬到他家园子边看，七棵树苗全活活，并已长得婆婆娑娑。
现在屈家岔好多的人因孩子上学、打工、工作，都移居县城或外地，年轻人基本都没在村上留守了。前几年，田荒的历害，草长的很汹。路过一次，停车，爬上烂涝坝，心里无比恓惶。沒有碰上熟人，有的人家荒草爬上房顶窑巷，有的人家门前野草长得一尺多高，有的人家已窑倒墙塌……风在山沟里来来去去，在树枝间打着口哨，那几个多年的喜鹊窝还在老榆树杈上嵌着，归巢的喜鹊奋不顾身地飞向巢穴，东南山不知谁家饲养的一群羊，正在向村子的方向走来。
天地悠悠，光阴荏苒。大自然生育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一段或静安或热闹或非凡的貌相。相由心生，心由境造，屈家岔一代代的居民们，在山沟沟里耕耘过的人生梦想，如果他们还活着，该做何感想，还能为一片荒山打捶嚷扙？
红尘滚滚，世事无常。三十年前的炊烟已成了难以嗅到的曾经，羊欢马叫，拔豆赶麦趟的火热场面已成旧梦。凡不识道，道不远人。如果那些卖尽力气拼死拼活平地整田的人还能看到，不知可否为他们曾经的不遗余力而扼腕叹息？
树还在，春来发芽，秋来落叶，迎对无数风雨雪霜。人已去，我的爷爷奶奶、老爹和老娘，他们没能等到吃穿不愁的今天。包括乡邻，包括宗亲！从屈家岔走出去的人啊，你们一定要活得像树一样，有空来看看，这里的乡愁一定能勾起你的回忆，让久居人海中有点麻木了的你，热泪盈眶。
逝去的每一个人，肉体贴恋故土，魂魄护佑子孙，它们幻化成了一棵棵树，生，在这片土地上流汗流泪，死，回归自然，用躯体喂一片贫瘠的土地。
走出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棵树，爱过也好，恨过也罢，吹过山里的风，受过山里的穷，乡愁旳根已入那儿的黄土地，那里有你越老越想的现在和曾经。（供图：王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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