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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会宁二中老师创作的纪实文学《祖母》连载9-10 || 作者 张学文

纪实文学《祖母》连载6-7

作者    ‖    张学文



我在李家湾队办的小学读了三年小学。学校只有一间教室,采取复式教学。教师只有一名,是家族中一位同辈老兄。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一个深沟,再翻过一座山包。

每当我放学回家翻过山包,看见祖母坐在沟沿边等我,心里霎时充满了暖暖的温情和满满的幸福。贫寒之家,家人往往都爱生气,一生气就吵嘴,一吵嘴就不做饭了,不做饭也就省一顿是一顿。我从学校回家时,内心最忐忑不安的是母亲和祖母是否又吵嘴了。母亲生产队干的是重体力活,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竭,祖母以婆婆身份指教,两人免不了针尖对麦芒,发生口角。中国的婆媳矛盾几千年亘古不变,婆媳关系难处理,多少人为之伤透了脑筋。祖母与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锅碗瓢盆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这本身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对身心正处于发育阶段的我而言,影响巨大。以至于我成年后每当梦见她们争吵,就会从噩梦中惊醒,充满了惊恐、焦躁、抑郁与悲伤。

黄土地上长大的孩子,都会珍藏着秋雨的记忆。秋雨连绵不断地落着,淅淅沥沥地下着,切切如私语。我们几个儿时的玩伴,或在门前沟湾的小溪边,或在场上的麦垛里,或在大槐树下,或在堡子的墙背后,乐此不疲地玩着打泥炮、改水渠、挖涝坝的游戏,任凭雨水淋湿衣服,顺着头发往下流,也没有回家的意思。直到祖母一双小脚一瘸一拐地从家里出来,满村子喊着我的乳名,唤我回家,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在我的生活中,对洋芋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建立在生命基础之上的,所以不会轻易忘掉。我走南闯北,吃过不少美味佳肴,但留在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洋芋。它像祖母一样,谁也无法代替。小时候生活极其困苦,放学回到家,祖母会悄悄地从被子里,有时是从自己的肚兜里,拿出一两颗在炕洞里烧熟的洋芋。烧洋芋黑黑的皮里,是黄黄的硬壳和白白的瓤儿,热气腾腾,嚼在嘴里香香的、甜甜的、绵绵的,舌尖上满是祖母的味道,还有她的体温。这是天下最好吃的美味。

祖母重男轻女,孙子中尤其偏爱长孙,用她的话说,长孙可以给她死后顶“孝子盆”。她去世后,“孝子盆”还真是我顶的,因为她的长子已经不在了,而我是她的长孙。

在孙女中,祖母最关心最爱护的是她的大儿子的遗骨,即我的大姐。有一年的秋天,秋雨连绵不断,下了二十多天。家中缺少可供烧火做饭的干燥柴禾,露天的磨坊又无法磨面。小叔让大姐和我去刘家爸家磨坊推磨,大姐不愿去,性格暴躁的小叔打了大姐。大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早上走后到下午仍没回家。祖母找到小叔,用拐杖劈头盖脸一顿乱打,气呼呼地骂道:

“俄(我)把你周(这)个哈怂(坏蛋),我涅障(可怜)的娃娃到世上来一遭,就留下周门(这么)一个骨血。她有涩(什么)事,有你龟子孙(小子)好看的!”

祖母的小儿子性情暴烈,无拘无束,可一旦母亲发火,也心存忌惮。每当他对妻子拳脚相加时,祖母就会挺身护着儿媳,厉声斥责儿子。有一次,祖母忍无可忍,朝小叔的脖子就是几拐杖。第二天,小儿子干完活回到家,脖颈直挺挺地走进房门,看见母亲阴沉着脸,小心翼翼地说:“妈啊,我脖子痛得转不了相……”

她的小儿子不敢怠慢,冒着绵绵秋雨连夜寻找,第二天中午在二十里外的毛牛沟一个堂姑家找到了大姐。

由于家庭贫困,缺少劳动力,大姐只读了三年小学,小小年纪就开始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祖母去世后,大姐无力反抗她的叔叔和大姑强加给她的包办婚姻,在我结婚的同日嫁给了大姑的长子。终因近亲结婚,缺乏感情基础,四十多岁时削发为尼。她虽遁入空门,但心系故园,继承先祖衣钵,化缘上千万元,在高庙山上捐建了佛教寺院--“瑞祥寺”,并开山筑路,修建山门,植树造林,造福桑梓,为南峪川四方民众赞颂!

七十年代末,当年祖父创办的那个小学校已是初级中学了,祖母的二儿子担任该校校长。他疏通了生产队和生产大队的关系,将家从李家湾搬回了原址。这是这个家庭一个划时代的转变。如果说当年祖母去李家湾定居是生活所迫,而今回归故居也是历史的必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史跟家族的所有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谁也没想到祖母这么快能回来!

搬到川里的第二年春天,祖母去照料仍在李家湾的堡子居住的小儿媳生孩子。由于日夜操劳,积劳成疾,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特别折磨她的是老年性哮喘病。她的二儿子给她买了药,托刘家爸在校读书的二儿子捎回家。她听错了服用量,喝了好多麻黄素片和复方甘草片。

当天早上,我听到消息后从学校赶到李家湾堡子。尽管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神佛之说,但在心中默默为祖母祈祷,求神佛开恩保佑她活过来。看到她昏迷不醒,我除了焦急担心,更多的是惶恐无措,真希望那个人是我,我来代替她的痛苦。

大人们在家里守着祖母走不开,就派我去十几里外的公社去请卫生院最好的何大夫。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希望早一点叫来大夫拯救祖母的生命。这是我小小年纪第一次感知死亡的气息,第一次体味生命的脆弱……

经过输液抢救,祖母终于挣脱死神回来了。她微微睁开双眼,眼珠左右移动着,分明在寻找什么。当她看见站立在炕头的我时,眼珠停止了移动,努力睁大眼睛,盯着我看了看,嘴角动了动,努力想从喉咙挤出声音与我说话,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星。

当天临近傍晚,祖母被儿女们用农用架子车拉着往川里送。我怀抱着她简单的生活用品,跟在车子后面踽步而行。出了沧浪岔口,视线马上疏朗起来,南峪川平展的身躯在面前徐徐展开。春风吹绿了厉河两岸的山川,此时的大地如一个柔嫩的婴儿。半黄半绿的麦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刚刚萌芽的细细的头发,又如凸绣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浅的睡衣的图案。是的,总是这样。在陇中的黄土高原上,不是扁豆、麦子,就是玉米、土豆,年年都是这些庄稼。无论什么人活着,这些庄稼都是这样。它们无声无息,只用色彩的律动来见证岁月,从鹅黄、浅绿、碧绿、深绿到金黄,直至消逝成与大地一样的土黄。从南向北伸展着的大路两边,成排的杨树上新生的树叶,在夕阳的沐浴下闪烁着稚嫩的笑容。有风吹来的时候,她们晃动的姿态如一排排婀娜多姿的少女,显得那么温柔,那么富有生机。我心里想,要是祖母能像她们一样青春靓丽、活力无限该有多好!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从幼到老,自始至终,是不可逆的,这也是生命之光美丽的原因所在。

这次药物中毒,对祖母的肠、胃及肝、肾损害很大。她以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

“你刘家爸的周(这)个后人克俄(我),俄(我)咳嗽的病是养(生)他时,(我)半夜起来(接生)风吹的,周(这)一次一候(差点)要了俄(我)的老命。”她笑了笑又说:“俄(我)将要照着(见到)你爷了,他(可能)嫌孙子没引(娶)上媳妇,就把俄(我)撵回来了。”我娶上媳妇,生儿育女,这是她晚年最美好的愿望,但她最终没能等到。

高中毕业一年后,我参加了恢复高考制度后首次全国统一考试。二伯父是三十多岁考入师范院校的,是家族中第一个大学生。我是高中毕业后考入师范院校的,是家族中第二个大学生。  

我上初中后,特别爱读书。我的祖宗三代都是读书人,家中原来有不少书籍字画。文革中,二伯父因有在兰州市国民政府会计室工作和国民党党员的历史问题,受到关押并抄了家。抄家前,祖母让儿子和婶婶们把山川三个家庭的绝大部分书籍字画付之一炬,只剩下在房檐椽口中用来堵风的少部分。我读完了家中文革期间烧剩的所有书籍,便开始向老师同学借书看。借的书,有些在当时是所谓“反动”或“黄色”小说,有些还是手抄本。由于是禁书,必须偷偷看,一定要按时奉还。为了尽快读完,我走路看,吃饭看,上课偷着看,晚上点着油灯看。那年月煤油等生活必需品都是凭票定量供应,即使省着用也很紧张。母亲不让我挑灯夜读,我就央求祖母。祖母白天偷偷从油瓶中给我倒一墨水瓶,晚上我用被子蒙了头,在被窝里阅读。刚开始读的主要是小说,有些字不认识也不管,只懂得大概意思就行。到后来什么书都读,古今中外,不分良莠。尽管当时“书荒”相当严重,我还是想方设法读了不少书。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曲波的《林海雪原》,接着是《烈火金钢》《战斗的青春》《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艳阳天》《第二次握手》(手抄本)、《一代风流》三部曲等等。到了高中,又陆续阅读了中国四大古典小说。那时候外国文学作品在当地农村一书难求,因此我只读了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和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年高考,我的语文、历史、地理考分都在八、九十分,唯有数学考分只有12分。我上高中时,适逢文革后期,就读的县立中川中学是全省开门办学的典型,根本不重视文化课教学。该校95届90多名高中毕业生中,除了三、四个考入中专和中师的外,我是唯一一个考入大学的学生。我之所以能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与祖母的关爱和教育是密不可分的。

我终于要走出大山,到秦州读书去了。临行那天晚上,祖母给我打点行李,缝衣边钉纽扣,清点生活用品,叮咛这嘱咐那,完全把我当作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对待。她把一双新条绒布鞋装进提包时说:“去了换着穿,旧了不要撇(扔),撇帽不撇孩(鞋)。一辈子孩(鞋)候(不要)穿错,路候(不要)走岔!”祖母的这句话我铭记于心,至今未忘。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每当我面对各种诱惑和人生抉择时,她的话是我遵循的基本准则。

夜深了,祖母久久没有睡去,我也没睡着。她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

“平平,去了候(不要)想家,好好念书。将后(将来)工作了,找个贤惠媳妇,生上几个男娃,奶奶就如愿了!你考上学了,庄来人都说'你看周(这)十里八乡,考上了才几个(大学生)!外头院的学路开着呢,老虎不下狼儿子,先人麻达(厉害)了,后人就是赞劲(不赖)’。你太爷、你爷坟上冒青烟着哩,他们脸上有光,俄(我)跟着沾光哈……”

那一夜,祖母和我聊了许多,一直到鸡鸣五更。第二天,我背着行李去县城搭车,她拄着那只被她满是老茧的手磨得锃亮的拐杖,颤颤巍巍地把我一直送到村头的大路边。我劝她回去,她朝我挥了挥手,拄着拐杖站着没动。我边走边回望,发现她像一尊雕像一般立在那儿,身躯越来越小,直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第一次离开故乡,离别祖母,心里既有对未来生活和未知世界的憧憬与向往,也有离开故土和祖母的愁肠与别绪。南峪川东西两边,远处依旧是默默地像海一样绵延到天尽头的灰蒙蒙的群山的波浪线,近处则是被几千年来的山洪冲刷得千沟万壑的黄土坡地。在一处坡度不大的山洼上,有俩老乡弯着腰用撅头在刨土豆;不远处的山梁上,一头毛驴在悠闲地吃草;山沟里一位老人拿着羊鞭,驱赶着散落的羊群。一切是那么美好恬静,那么亲切自然。我心想,不管走得多远,家乡永远是我最眷恋的归宿,因为这里有我的至亲,有祖母温暖的怀抱。

我走着,看着,想着,无意中手触到上衣口袋,发现里边有一束用白色羊毛线捆着的钱。我打开来一看,全是一角、两角、五角的纸币,数了数,一共是十二元一角。这可能是祖母多年的积蓄了。我看着这些被她反复揉搓过的纸币,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刷刷地流淌下来,洒落在路上厚厚的尘土中,也滴落在我颤栗的心坎上。

那一年,她七十四岁,我二十岁。

第一个寒假到了。我急匆匆买了些秦州的毛栗子、柿饼、核桃等土特产品,一刻也没耽搁,马不停蹄往家赶。我骑着从大姐处借来的自行车,到了离村不远的叫做“嘴头哈”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河畔庄的轮廓已经从榆树的间距中闪现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我拐进田间的小路,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在寒风中坐在门口那棵老榆树下。顿时,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腾,充满了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我知道那是祖母,肯定是她!她在等我!

到了祖母跟前,我叫了声奶奶,她一边应答,一边费了好大力气才爬起身来。祖母没有去打掉裤子上的尘土,双手拄杖,平静地说:“来了噢,赶紧家里走!”

当晚睡下后,祖母几乎一直在说话。人生往事,家长里短,好多都是她重复多次的话。她说累了,翻了一个身,柔柔地说:

“给俄(我)说一哈(一下)外头的事撒!”

我一时无语,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了想,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只好把如何买车票坐火车、车窗外变换的景色、学校的饭菜、秦州的风土人情讲给她听。我能感觉得到,她听得很仔细、很认真,如同听大戏一般,充满了期待、好奇与享受。

祖母一生只会说老家方言,她像热爱母语一样爱着家乡的方言土语。一天,当我在家里第一次把方言所说的“含菜”说成“咸菜”时,她居然生气了。在她看来,说方言土语代表着不忘本、没变质,体现了一个人质朴淳厚的美德。她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你候(不要)爪言八语,人家笑话哩,背后戳你脊梁骨,骂你亏先人。俄(我)在周(这)庄里活了四、五十年,没人说不中听的话。你要记哈,一辈子老实人不失大茬(不犯大错)。”我明白,她这是教我如何做人。我在外工作、生活了四十年,鬓发已白乡音未改,始终未忘记她的教诲。

整个假期,我和祖母朝夕相处。我感到她明显老了,走路已经很困难,咳嗽越来越严重,每顿只吃小半碗饭。她就像一盏在风中摇曳的油灯,燃油已经熬尽,随时都会熄灭。她一生谨言慎语,从不说多余的话,但那段日子一反常态,非常健谈,什么都说。

“你妈碎(小)的时候没妈,几个后妈又(对她)不好。她没念一天书,针线茶饭没人调教哈,和俄(我)一样是个涅障(可怜)人。六零年的年成(灾荒)家里揭不开锅了,她和二婆娘、刘家的大女孩儿几个人半夜出去偷点,不是就失散人口了。”她很少表扬自己的儿媳,这次却前所未有地肯定母亲说:“你妈拉扯你们几个(不易),家里的大苦哈叫人家下了。人家伺候俄(我)二十多年,就是再不好,捂(那)碗汤是人家每顿给俄(我)做熟端上来的,别的人好得很着,俄(我)指(靠)住喝一碗凉水来没……”祖母一生从没说过违心话,她所说这些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良心话。后来,我慢慢读懂了她这些话的真正含义。她的大儿子殁得早,二儿子常年在外工作,小儿子又不在一起生活。祖母的生活起居主要靠母亲照料,并一直服侍她到离世。对她的儿女来说,最有孝心的也就是在她临终时守候了二十几天而已,要伺候二十多年不是简单的表白一下就能轻轻松松做到的。如果一定要说哪一个儿女、子媳伺候祖母时间长、担当重、付出多,没有谁可以和她的这个儿媳比肩。

就在这个假期,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女方原是民办教师,后招工到省城工作,比我大好几岁。祖母对这桩婚姻始终保持沉默,可见她并不看好这桩婚姻,只是不愿或不便说而已。暑假过后,我到学校请了假,独自到省城找到她辞退了婚约。后来,迫于家庭压力,匆匆在大学同学中发展了自己的女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

第二个寒假。当我到了家门口那棵老榆树下,祖母没在那里等我。瞬时,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我心中在默默祈求,宽慰自己那只是个错觉。我飞奔到祖母睡的上房,发现她已病卧不起,生命垂危。

我是腊月二十到家的。祖母的生日和我同在腊月,她是初一,我是十三。就在她七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儿女们都拿着好吃的前来给她祝寿。她吃了少许鸡肉,感觉胃里不舒服。没过几天她病倒了。在病中,她反复问身边的人我什么时候回来。守在她周围的儿女们都说:“拍了电报,快了!”其实,离放寒假没有几天了,家里人压根就没给我拍电报。

祖母终于等到了我。最疼爱的孙子来到了身边,她满脸爬着的重重皱纹,就像盛开的菊花瓣,每道皱纹里都洋溢着笑意,眼角的纹路像两把打开的扇子。说心里话,我与她的最后一面,应归功于社会的发展进步。如果当年祖父病危时,交通稍微便利一些,二伯父就不会留下那么大的遗憾了。

在祖母生命的最后几天,我白天与她相伴。到了晚上,她不让我陪伴,催促我去睡:“平平,你睡去!晚上俄(我)有人陪!”我心里明白,她怕我熬夜累着。她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朝不保夕了,可她依旧在心里记挂着我。在去世的前一天傍晚,她咳嗽了几声,小姑把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往她身上紧了紧,拿起毛巾擦拭着她嘴角的黏液。她睁开眼睛,费了好大劲,沙哑地说:“(你们)都到外面去,俄(我)跟平平说几句话!”所有的人都走了,祖母侧向我躺着,微闭着眼睛。

“(他们)都走了没?”她问我。

“走了。”我答道。

“(家里)给你…………行(定)的媳妇……,嗯,则斯哈(怎么办)了?”

“退了!”

“退……退了?捂(那)就好得很!”她又咳了几声,“女人岁数(年龄)大了……大了……费……费(损耗)男人,(年龄)要……要差不多……。”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话说完。

“奶奶,我个人找了一个(对象)!”

祖母微闭着的眼睛睁开了,没有说话,眼睛仍是暗淡无光,直愣愣盯着我看。我知道她在怀疑我,用她最后的智慧在怀疑我。我拿出了相片让她看,她混沌的眼睛顿时亮得吓人。我把相片靠近她,她出神地看着,看了足足一分多钟。她的嘴角开始溢出微笑,一点一点散开来,那微笑如蜜。然后,她把目光慢慢地移到我眼上,喘了几口气说:

“周(这)个……女娃娃很赞劲(漂亮)哈,脸……脸上是旺夫相,有……有福气!俄(我)是……等不住了……”她咳得很厉害,面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重重地吐纳。我拍了拍她的背,她继续说道:“俄(我)没……没涩(什么)给你,你爷……给俄(我)的……两个锞儿……在……在你大姑手上,俄(我)……给她安当(嘱咐)了,叫她给你,你娶媳妇(用)!一辈子……长得很,路……路要自己走哈,学校出来了……不要(回家)来,一哈(赶紧)走…走得远远的……”

这时,我察觉门外有人,当我掀起门帘,才发现祖母的小儿子站在门外在偷听我俩的谈话。她见小儿子进来,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直到当天夜里去世,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是祖母最后留给我的遗言,也是她走完人生旅途最后的几句话。她去世后,大姑把那支银簪别在了她发髻上,她戴着它前往阴曹地府去见丈夫了。

祖母走了!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暴地割开,悲哀从伤口流出,撒落一地哀伤。我一生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祖母生命的终结。第一次,我不记得,是听祖母和母亲说的。第二次,祖母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只有自己知道。

祖母走了!我兀自站在刺骨的冷风里,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好像她在我的心地上面系了一条绳子,走一步,牵一下,扯牵得心肠阵阵作痛。

祖母走了!她不再为吃饭穿衣发愁了,不再为艰难的日子熬煎了,也不再牵肠挂肚她的儿女孙子了。

祖母走了,她再也不用上厨房做饭了,再也不用打扫庭院了,再也不用喂鸡喂猪了,再也不用碾米磨面了。

祖母走了!她带走了一位普通农村妇女的贤惠、勤劳和善良,却用她七十五载春秋的平凡人生,她用亲情的专注和浓情,给所有人留下了慈祥和蔼的笑容,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祖母走了!她把整个世界给了我,但没能等到我工作挣钱,娶妻成家,享用我的一杯水、一碗饭、一分钱。她的走,使我感悟生命真的很短暂,比人们想象的更短,珍惜眼前的亲人,想做的事就尽早去做,不要等到没机会了再遗憾!

祖母走了!我不想让她走,我多么希望她再陪陪我,我还有好多的事没陪她做哩!我想带她坐汽车、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走遍大江南北,看尽名山大川;我想带她吃她没吃过的美味佳肴,亲身体味舌尖上的中国;我想给她购买一大堆时兴好看的服装饰品,让她感受做女人是多么幸福美好;我想……这一切只能是想想了。

祖母走了!世间的爱都指向团聚,唯有祖母的爱指向别离。生离尚有个归期,死别就真是永隔了。一晃已经四十年了,都说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最好良药,可我亲身体会到这剂良药药效实在太慢了,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她时,还是气塞咽喉,泪流满面。


  
毕业后,我听从祖母的话,没有回故乡工作,去了位于“河西走廊”的凉州。她留给我的两个银锭,由于她的小儿子闹得不可开交,大姑不得已把一个给了他,只交给我一个。在我女儿快两岁时,我拿到凉州人民银行兑换了三十多元钱,给她买了一辆儿童三轮车,算是把这份爱心传递给了下一辈人!

既然离开了村头那棵老榆树,就不再留恋那似水流年!这些年来,我工作多次调动,天涯孤旅,四处奔波。在这喧闹纷乱的尘世间,祖母是我精神家园的守护神,是我走不出的生命轮回。在时间意义上,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但在生命的感觉上,我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近。无论身处何地,我都可以看见她。只要我遇到老奶奶,我就会想起她。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奇袭而来,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比如,我现在和她生前一样,过日子也越来越仔细。洗衣服和洗脸、洗脚水舍不得倒掉,用来涮拖把、冲马桶。衣服鞋帽穿得很久了,甚至是破旧了,也舍不得丢弃。买菜购物总是挑最便宜的,哪怕是相差只有几角几分。比如,走在大街上,遇到卖烤洋芋的,即使不饿,也要买上几颗,带回家去慢慢品尝,仔细回味儿时她给我的烧洋芋的味道。比如,因公或亲友会聚到豪华酒店赴宴,面对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她就会浮现眼前,盛宴之后,我会清饿一两天肠胃,轻度的自虐可以让我在想起她时觉得内心安宁一些。比如,每个生在一九零四年的人,都会让我觉得格外亲切,一代伟人邓小平,文学巨匠巴金,当代才女林徽因,著名作家丁玲……

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在凉州四中任教。在当时还是小县城的街道上,我看到一个穿着偏襟衣服的乡村老妇人,中式盘扣一直系到颈下,雪白的袜子,小小的脚,挨着墙慢慢地认真地走着。我跟在她后面,仔细观看她那两只小脚,不及祖母的足好看,有点大了。我凑上前,和她搭讪了几句话。

“奶奶,您老高寿?”

“八十四了。”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算着,如果祖母还健在,应该是七十八岁,比这位老奶奶要小六岁,这位老奶奶如此高寿,而祖母却不能……

“奶奶,您很精神啊。”

“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坐吃等死,熬着过活吧。”

也许在别人看来,我和中国古代男人一样有“恋足情结”。岂不知,我是“祖母情结”,说到底是“恋母情结”。因为在我心中,祖母和母亲并无二致,甚至比母亲更像母亲。

那一年,我回到故乡,在会宁二中任教。当我阅读冯骥才在《收获》期刊上新出的小说《三寸金莲》时,为主人公戈金莲的悲惨经历唏嘘不已,想到祖母的一生,更是泪如泉涌。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的北方小镇:穷人家女子戈金莲幼年被奶奶裹足,虽然痛苦不堪,却因此嫁入富人家。通过两次赛脚,她从失宠到得宠,从此由痛恨裹足的人变成这一封建习俗的卫道者。但是当女儿又面临裹足时,戈金莲的母性与传统观念发生了碰撞,她终于放走了女儿。女儿后来成立了“天足会”,倡导废除裹足,站在了戈金莲的对立面。小说复原了那曾经活着的奇异的历史,再现“三寸金莲”那一方匪夷所思的天地,给中国文化中最隐秘、最闭锁、最黑暗的死角以雪亮的曝光。

为了进一步搞懂祖母身上体现出的这一独特文化现象,我在县图书馆查阅资料,找到了清人方绚的《香莲品藻》。方绚在该书中生动形象地把女人小脚概括为“五式,七点、九品、十八名、三十六格”,欣赏女人小脚的境界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写的文章赞扬女人小脚的美,并没有错。无论哪朝哪代、何时何地,赞赏美的东西都没有错,但是被压迫、受摧残换取的畸形的美,是不可取的,我是深恶痛绝的。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女人缠脚是客观存在,如同今天的割双眼皮一样,不论是被迫还是主动,都是由于双眼皮受到赞扬和追捧的人群相当普及,为了别人欣赏而忍痛“割爱”。

后来,当我知道李大钊、胡适一生对自己受父母之命所娶的小脚女人不离不弃时,心想如果自己生活在那个时代,娶了一个小脚女人,也会像他们一样“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不为别的,只为我的祖母用一双小脚,承载了女性的至纯至美,母爱的至笃至深,值得我终身铭感,永远珍惜。

那一年,我考录到铜城检察机关。一次,我赴东南沿海省、市学习考察,顺便到安徽歙县牌坊村参观。当我看到七座依次排开、蔚为壮观的贞节牌坊时,心中没有一点欣赏之意,只有莫名的酸楚与愤懑。祖母忍辱负重,呕心沥血,完成了丈夫的临终嘱托,给子孙开辟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路,感天地泣鬼神,但从人性的角度看似乎有点太残酷!导游小姐给我们讲了一个寡妇守节的故事,其实我以前就知道:一个守寡的少妇,白天用拚命劳作来麻痹自己,到了晚上,漫漫长夜孤寂难耐,都会拿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枚枚又拣拾回来。反复这样做,直到累得没有力气了,才乏然睡去。只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不过富家女人撒的是钱,穷家女人泼的是豆子。

我心里想,这个少妇能够以撒钱复捡的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排遣内心的孤独与长夜的寂寞,生活状况还是不错的。我的祖母,这位最没有生计来源的农村妇女,就是有豆子也要计划着去填肚子,更谈不上有撒钱复捡的资本和权利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她哪有怀想和抒情的心思,因为在她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活着,怎样活下去!撒钱复捡或者泼豆重拾,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

那一年,我在检察机关办公室任职,单位组织我们去港澳旅游。在香港尖沙咀海滨长廊闲逛时,我突然看到一张蓝色的招牌,上面是典雅的花体中文:“祖母的衣柜——中式服装品牌专卖店”。我贴着橱窗玻璃往里看,那些模特当然不是祖母模特,她们一个比一个青春靓丽,身上样衣的打折价是中式秋冬兔毛镶边坎肩背心,一百八十元;石榴半吐红中绣花宽松中式秋衣,二百零八元……

“先生,欢迎光临小店。请问,您需要哪款……”没等服务生说完,我说了声谢谢,转身慢慢向前走去。

这与我想象中“祖母的衣柜”差距太大,以至于我认为可惜了“祖母”这个神圣的词。


那一年,我和二伯父的大儿子共同主持举办了以祈福、超度为主要内容的家族“作醮”活动。善良、忠厚、朴实的“外头院”张氏后裔们认为,死去祖先的灵魂仍然存在,对当今及后世子孙的生存状态和前途命运乃至繁衍有着重大的影响,相信通过对神灵和祖先的虔诚祭祀,继续护佑自己及子孙兴旺发达,表达出了一种亲情式的祈求愿望。

全村人都被邀请来参与活动,他们抬着供有五佛爷塑像的轿子和香案,法师拿着法器登坛诵经,巫师(当地人叫“先行”)执鞭作法,历时三天三夜,场面甚为壮观,也很神秘怪异。2007年阴历2月23日至26日的这次“作醮”活动,是“外头院”张氏家族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敬神祭祖活动。

当“作醮”进入高潮,参加活动的家族成员每人双手恭敬地举着各自祖先的遗像和牌位,开始一圈圈、一遍遍地围着经堂和天、地、日、月、神、人等祭坛旋转。我双手端着祖母的遗像,把她紧紧贴在胸前,一步一趋地跟在六伯父、小叔和大哥的后面。我明显感觉到祖母的灵魂在瞬间极速穿越时空,悄悄来到我身边,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虽然我看不到她,但她一定能看得到我。我原本以为生与死之间根本无法逾越,想不到可以通过“作醮”这种宗教仪式,架起一道与祖母心灵契合的桥梁,让她的灵魂回来和我相聚,像生前一样倾心交谈。

那一年,我提前退休,定居在青岛。有一天我翻阅《半岛都市报》时 ,突然看见一版广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厨房”。一个金发碧眼、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头戴厨师的白帽子,正朝着我回眸微笑。广告内容介绍说,这是刚刚在市南区香港路开业的一家以美国风味为主的西餐厅。提供的是地道的美式菜品和甜点:鲜嫩的烤鲑鱼,可口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诱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凌……还有绝佳的比萨,用的是特制的烤炉,燃料是木炭。我不由得暗自发笑。我还以为会有祖母的葱花饼、煮洋芋、懒疙瘩、馓饭、搅团……,甚至还有油泼辣子拌酸菜。我多么天真啊!

还会有什么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首饰,祖母的书店,祖母的嫁妆……甚至会有囊括所有的--祖母的情怀。身为祖母的那些女人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她们会成为一种商业标志,成为怀旧趣味的经典代言。身为祖母的祖母,已经不能知道,她会成为我心中恒爱的符号,成为我灵魂的摆渡人。

那一季,我回故里前去探望瘫痪在床的一位远房老婶婶。这个婶婶不到三十岁殁了丈夫,寡居一生,茹苦含辛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在她的家族中是个堪称能干而有功劳的女人。前年,她的大儿子去世,身心备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祖母一生在家操劳,没有接触社会,没有什么好友。也许是惺惺相惜,也许是婶婶人心太好,祖母晚年和她关系很铁。祖母常去她家扯东拉西话家长。她做了好吃的,总要请祖母过去一饱口福。我看见病床上的老婶婶,仿佛就是病逝前的祖母,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对守护她的儿子说明了这次来的原委:我替祖母来看望她,感念她多年来的关爱,祖母也在为她祈祷!


那一月,陪伴我十五年的“朋友”永远离我而去。它是一只京巴与巴哥的混血犬,SARS那年人们纷纷遗弃宠物犬时,我收养了它。它全身乌黑,长得滚瓜溜圆,两个女儿给它起名“富膘”。十五年来,我带它走遍了陇、青、陕、豫、鲁等地,先后三次不惜代价拯救它的生命,第一次是烫伤感染,第二次是细小犬病,第三次是尿结石。十五年来,我和它共度孤独寂寞,共担忧愁哀怨,共享快乐幸福,建立了一种相依为命、跨越界别的友谊与感情。它是2018年腊月二十四日凌晨寿终而亡的,不但和祖母去世是同一天,就连时辰也大体一致。我把它葬在了大女儿嘉馨小区公园一个角落的榆树下,每次到女儿家我都要去看看它。我深信不疑,这是祖母悄悄托身来陪伴我,临别用这种方式明示我,她仍爱着我,爱得山高海深,地久天长。

那一天,我前去为祖茔立碑祭祀。也许是梦由情生,也许是冥冥之中祖母要给我暗示什么,临行前的深夜,在梦魇中见到了已去世四十年的祖母。

夜半惊魂,倐然间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窗户开着,祖母从窗外飘然而至,梳着发髻,一身素衣。她缓缓地来到我的床边,两只手筒在衣袖中,坐在床沿边,两只小脚空悬在床沿上,冲着我微笑着,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无法动弹,只能平躺着,如同被钉住一般。我哭泣着、挣扎着想起身,她轻轻地伸出一个手指,慢慢戳向我的前胸,在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一刹那,我浑身像被电流击中一样,全身麻木。她的手并没有因为触碰到我的胸而停下,竟然穿过我的胸直接插入到我体内,我终于忍不住用尽力气大叫起来!这时耳朵响起一阵巨大的蜂鸣声,盖住了一切声音。我继续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叫着,希望别人能听到我的声音,可没有人进来。祖母的手完全没入我的身体,我颤栗不已,我感觉她正在抚摸我的每一根神经,我身体僵硬,酥麻的感觉从脚底一阵阵地传到头顶。耳鸣声越发地大起来。我觉得自己已失去了全部力气,意识也渐渐模糊。突然,她抽出了手,慢慢地起身,悠悠地朝窗户退去,消失在窗外。猛然间,我发现身边有一把刀。我拿起刀把自己一点点地解剖开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在自己身上划过,皮肤轻易地破开,向两边翘起,血一下子翻涌出来,鲜红的血液下面,露出红白两色的血肉。刀在深入,把肉与骨剥离,我感觉到神经被一根根地斩断,就像用刀去割断一根根的细线那么脆弱。我举起自己已被剥落了皮肉的手仔细端详,森森白骨上带着殷红血丝,皮肉耷拉在尚未剥离的地方,整个手掌呈现出死亡的青灰色,不再有半点红润。心,突然地疼起来,我不再犹豫,抓起刀,狠狠地向心脏捅去……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地喊叫,喊出口的却是断断续续的像哑巴一样的沙哑的啊啊声。妻子过来打开了我房间里的灯,我终于睁开眼,坐起身,看向窗户,窗子依然紧闭,窗外只有朦胧的街灯……


我据理力争,力排众议,在兄弟们的支持配合下,完成了祖茔碑文撰写与碑体制作,并于2018年10月29日(农历戊戌年九月二十一日)举行了立碑祭祀活动。  

祖母一生重视和喜欢男孩,把传宗接代看得很重,一定渴望我后继有人。我之所以领着大女儿四岁多的次子张硕宸在祖茔宣读承嗣愿文,就是为了告慰她的在天之灵,让自己多年来由于没有男孩而对祖母愧疚不安的灵魂得到救赎。

那一刻,这篇纪实文学即将收笔。几个月来,我拾起时光里的回忆,在词汇的花园里采撷,构筑着心中最美好的篇章。黑夜,总是最安静的角落。就算眼泪放肆地滑落也没人看见,就是放声去哭也没人听见。我不再感到孤单,因为祖母又回到了我身边,喃喃细语,脉脉含笑,一脸慈爱。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四周静极了,仿佛一枚绣花针掉在地上会发出巨响。我披衣伫立窗前,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昏暗的街灯一个个显得有气无力,昏昏欲睡。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狡黠的窥视着我心中的秘密。我忽然想起三毛在她的《亲爱的三毛》说的两句话:“我始终认定,爱,是人类唯一的救赎,它的力量超越死亡。”——“我愿在这步入夕阳残生的阶段里,将自己再度化为一座小桥,跨越在浅浅的溪流上,但愿亲爱的你,接住我的真诚和拥抱。” 

于是,我来到电脑前,笨拙的用指尖敲出了下面的文字:

摆渡人
——祖母逝世四十周年祭

天国的钟声 
是否会响彻云霄 
山脚的荒冢
也许已墓草凄凄
安息的英灵 
难道还为我祈福 
一万四千多个黑夜
我飘浮在无边的苦海
您倒驾一叶扁舟的慈航
渡我完成了凤凰涅槃

我是赤道下的雪人
顿感北冰洋的寒风
岁暮迟迟的腊月
骤觉夏雷的霹雳
我多想开膛剖肚
我很想断手刖足
我曾想割肉还母
我真想削骨还父
成为人间的孝子
完成自己的生命

双亲只给了我躯壳
您却赋予了我魂魄
在命运孤独的大海上
您摆渡了我的灵魂
茔苑那矗立的石碑
使我生命的救赎
在您离开的这个世界 
人们固守着这份安宁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天堂的道很远吗
路遥几时通达
青鸟是否飞渡冥河 
天使可在瑞云中召唤 
请您在黑暗中扶起自己 
登上天国高耸的云梯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 
虽然您无影无形 
但您留下的基因密码
就是你的永生

这是一篇我期待已久的纪实文学。自我开始写作以来,我一直想把祖母的一生写下来,可是我发现自己写不了。她刚去世那几年,我写不了。她去世多年后,我依旧写不了。无数次梦到她,她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眼前,可我就是写不了。即使《祖母》这篇纪实文学,也还不是我心中最想写出的那个她。总之,我写祖母始终做不到得心应手。其中的缘故固然是因为我的手拙,然而也是因为她是那么广阔而深邃,远远超出了我浅显的认知和狭隘的笔端。当然,抛开她对我个人的情感意义不谈,我很清楚她是她那一代女人中最无奇最平凡的一个。岁月的风霜和历史的沧桑,成就了她那一代女人的博大精深,但是对这样的博大精深,她们却是无意识的,也是不自知的。她们不可能知道自己以生命为器,酿成了怎样一坛醇酒。由于我是一个感性得一塌糊涂的人,所以更加敏感,更加心疼,更加沉醉其中,更加不能自拔。我常常就在她们的酒坛里浸泡着,眩晕着,难以醒来。

我曾尝试着用散文去写她,然而不行。一五一十的散文只能让我在她的大地上踽踽独行,而她走过的弯弯曲曲的小径是那么多,走着走着我就会迷踪失路。我还曾尝试用小说写他,也不行。把天下很多祖母的故事都集中到她身上,她就不再是我心中的那个祖母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记录他的话时,仍然用方言,而不直接用标准化语言的原因所在。

幸好还有纪实文学!感谢纪实文学,既能够使我一五一十的叙述她经历过的一切,又让我长上一双翅膀,能够在她的上空比较自由地翱翔。当然,我知道自己不能飞得太高太远,只要能让我粗粗俯瞰和浏览到她的田野,她的村庄,她的堡子,她的树木,她的黑夜和黎明,她的伤痕和欢颜,她的爱情和亲情,我也就很欣慰了。

经过对素材的提炼和重组,我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贴近祖母私人生活的一篇文章。未经她的允许,我专断地使用了文字的权力,以她的生活片段为题材,以她的人生轨迹为主线,写了这篇纪实文学,这是对她的打扰和冒犯。我知道如果她在世的话,如果她明白我在做什么的话,她是不会让我写的。她会惊慌,她会尴尬,她会不知所措。文中还涉及到了祖父和家族其他先辈,我最大限度的做了“脱敏”处理。作为纪实文学,对家族历史中重要的人和事是无法规避的。所以,我在此向她及所有先辈正式请求原谅,其实在心里我已经道过很多次歉了。我知道,祖母会原谅我。因为她爱我,她也知道我爱她。(全文结束)



作者张学文,字一弛,甘肃省会宁县人,出生于1958年,1980年毕业于天水师专,先后在武威四中、会宁二中、白银二十一冶中学任教,1995年到白银市检察院工作,曾任市检察院办公室主任,市检察官协会秘书长等职,2018年退休后定居山东青岛。先后在《法制日报》《检察日报》《甘肃法制报》《白银日报》发表多篇专题报道、报告文学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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