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会宁二中老师创作的纪实文学《祖母》连载9-10 || 作者 张学文
纪实文学《祖母》连载6-7
作者 ‖ 张学文
我在李家湾队办的小学读了三年小学。学校只有一间教室,采取复式教学。教师只有一名,是家族中一位同辈老兄。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一个深沟,再翻过一座山包。每当我放学回家翻过山包,看见祖母坐在沟沿边等我,心里霎时充满了暖暖的温情和满满的幸福。贫寒之家,家人往往都爱生气,一生气就吵嘴,一吵嘴就不做饭了,不做饭也就省一顿是一顿。我从学校回家时,内心最忐忑不安的是母亲和祖母是否又吵嘴了。母亲生产队干的是重体力活,回到家已是精疲力竭,祖母以婆婆身份指教,两人免不了针尖对麦芒,发生口角。中国的婆媳矛盾几千年亘古不变,婆媳关系难处理,多少人为之伤透了脑筋。祖母与母亲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锅碗瓢盆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这本身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对身心正处于发育阶段的我而言,影响巨大。以至于我成年后每当梦见她们争吵,就会从噩梦中惊醒,充满了惊恐、焦躁、抑郁与悲伤。黄土地上长大的孩子,都会珍藏着秋雨的记忆。秋雨连绵不断地落着,淅淅沥沥地下着,切切如私语。我们几个儿时的玩伴,或在门前沟湾的小溪边,或在场上的麦垛里,或在大槐树下,或在堡子的墙背后,乐此不疲地玩着打泥炮、改水渠、挖涝坝的游戏,任凭雨水淋湿衣服,顺着头发往下流,也没有回家的意思。直到祖母一双小脚一瘸一拐地从家里出来,满村子喊着我的乳名,唤我回家,才发觉天已经黑了。在我的生活中,对洋芋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建立在生命基础之上的,所以不会轻易忘掉。我走南闯北,吃过不少美味佳肴,但留在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洋芋。它像祖母一样,谁也无法代替。小时候生活极其困苦,放学回到家,祖母会悄悄地从被子里,有时是从自己的肚兜里,拿出一两颗在炕洞里烧熟的洋芋。烧洋芋黑黑的皮里,是黄黄的硬壳和白白的瓤儿,热气腾腾,嚼在嘴里香香的、甜甜的、绵绵的,舌尖上满是祖母的味道,还有她的体温。这是天下最好吃的美味。祖母重男轻女,孙子中尤其偏爱长孙,用她的话说,长孙可以给她死后顶“孝子盆”。她去世后,“孝子盆”还真是我顶的,因为她的长子已经不在了,而我是她的长孙。在孙女中,祖母最关心最爱护的是她的大儿子的遗骨,即我的大姐。有一年的秋天,秋雨连绵不断,下了二十多天。家中缺少可供烧火做饭的干燥柴禾,露天的磨坊又无法磨面。小叔让大姐和我去刘家爸家磨坊推磨,大姐不愿去,性格暴躁的小叔打了大姐。大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早上走后到下午仍没回家。祖母找到小叔,用拐杖劈头盖脸一顿乱打,气呼呼地骂道:“俄(我)把你周(这)个哈怂(坏蛋),我涅障(可怜)的娃娃到世上来一遭,就留下周门(这么)一个骨血。她有涩(什么)事,有你龟子孙(小子)好看的!”祖母的小儿子性情暴烈,无拘无束,可一旦母亲发火,也心存忌惮。每当他对妻子拳脚相加时,祖母就会挺身护着儿媳,厉声斥责儿子。有一次,祖母忍无可忍,朝小叔的脖子就是几拐杖。第二天,小儿子干完活回到家,脖颈直挺挺地走进房门,看见母亲阴沉着脸,小心翼翼地说:“妈啊,我脖子痛得转不了相……”她的小儿子不敢怠慢,冒着绵绵秋雨连夜寻找,第二天中午在二十里外的毛牛沟一个堂姑家找到了大姐。由于家庭贫困,缺少劳动力,大姐只读了三年小学,小小年纪就开始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祖母去世后,大姐无力反抗她的叔叔和大姑强加给她的包办婚姻,在我结婚的同日嫁给了大姑的长子。终因近亲结婚,缺乏感情基础,四十多岁时削发为尼。她虽遁入空门,但心系故园,继承先祖衣钵,化缘上千万元,在高庙山上捐建了佛教寺院--“瑞祥寺”,并开山筑路,修建山门,植树造林,造福桑梓,为南峪川四方民众赞颂!七十年代末,当年祖父创办的那个小学校已是初级中学了,祖母的二儿子担任该校校长。他疏通了生产队和生产大队的关系,将家从李家湾搬回了原址。这是这个家庭一个划时代的转变。如果说当年祖母去李家湾定居是生活所迫,而今回归故居也是历史的必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史跟家族的所有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谁也没想到祖母这么快能回来!搬到川里的第二年春天,祖母去照料仍在李家湾的堡子居住的小儿媳生孩子。由于日夜操劳,积劳成疾,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特别折磨她的是老年性哮喘病。她的二儿子给她买了药,托刘家爸在校读书的二儿子捎回家。她听错了服用量,喝了好多麻黄素片和复方甘草片。当天早上,我听到消息后从学校赶到李家湾堡子。尽管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神佛之说,但在心中默默为祖母祈祷,求神佛开恩保佑她活过来。看到她昏迷不醒,我除了焦急担心,更多的是惶恐无措,真希望那个人是我,我来代替她的痛苦。大人们在家里守着祖母走不开,就派我去十几里外的公社去请卫生院最好的何大夫。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希望早一点叫来大夫拯救祖母的生命。这是我小小年纪第一次感知死亡的气息,第一次体味生命的脆弱……经过输液抢救,祖母终于挣脱死神回来了。她微微睁开双眼,眼珠左右移动着,分明在寻找什么。当她看见站立在炕头的我时,眼珠停止了移动,努力睁大眼睛,盯着我看了看,嘴角动了动,努力想从喉咙挤出声音与我说话,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星。当天临近傍晚,祖母被儿女们用农用架子车拉着往川里送。我怀抱着她简单的生活用品,跟在车子后面踽步而行。出了沧浪岔口,视线马上疏朗起来,南峪川平展的身躯在面前徐徐展开。春风吹绿了厉河两岸的山川,此时的大地如一个柔嫩的婴儿。半黄半绿的麦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刚刚萌芽的细细的头发,又如凸绣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浅的睡衣的图案。是的,总是这样。在陇中的黄土高原上,不是扁豆、麦子,就是玉米、土豆,年年都是这些庄稼。无论什么人活着,这些庄稼都是这样。它们无声无息,只用色彩的律动来见证岁月,从鹅黄、浅绿、碧绿、深绿到金黄,直至消逝成与大地一样的土黄。从南向北伸展着的大路两边,成排的杨树上新生的树叶,在夕阳的沐浴下闪烁着稚嫩的笑容。有风吹来的时候,她们晃动的姿态如一排排婀娜多姿的少女,显得那么温柔,那么富有生机。我心里想,要是祖母能像她们一样青春靓丽、活力无限该有多好!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从幼到老,自始至终,是不可逆的,这也是生命之光美丽的原因所在。这次药物中毒,对祖母的肠、胃及肝、肾损害很大。她以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你刘家爸的周(这)个后人克俄(我),俄(我)咳嗽的病是养(生)他时,(我)半夜起来(接生)风吹的,周(这)一次一候(差点)要了俄(我)的老命。”她笑了笑又说:“俄(我)将要照着(见到)你爷了,他(可能)嫌孙子没引(娶)上媳妇,就把俄(我)撵回来了。”我娶上媳妇,生儿育女,这是她晚年最美好的愿望,但她最终没能等到。高中毕业一年后,我参加了恢复高考制度后首次全国统一考试。二伯父是三十多岁考入师范院校的,是家族中第一个大学生。我是高中毕业后考入师范院校的,是家族中第二个大学生。 我上初中后,特别爱读书。我的祖宗三代都是读书人,家中原来有不少书籍字画。文革中,二伯父因有在兰州市国民政府会计室工作和国民党党员的历史问题,受到关押并抄了家。抄家前,祖母让儿子和婶婶们把山川三个家庭的绝大部分书籍字画付之一炬,只剩下在房檐椽口中用来堵风的少部分。我读完了家中文革期间烧剩的所有书籍,便开始向老师同学借书看。借的书,有些在当时是所谓“反动”或“黄色”小说,有些还是手抄本。由于是禁书,必须偷偷看,一定要按时奉还。为了尽快读完,我走路看,吃饭看,上课偷着看,晚上点着油灯看。那年月煤油等生活必需品都是凭票定量供应,即使省着用也很紧张。母亲不让我挑灯夜读,我就央求祖母。祖母白天偷偷从油瓶中给我倒一墨水瓶,晚上我用被子蒙了头,在被窝里阅读。刚开始读的主要是小说,有些字不认识也不管,只懂得大概意思就行。到后来什么书都读,古今中外,不分良莠。尽管当时“书荒”相当严重,我还是想方设法读了不少书。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曲波的《林海雪原》,接着是《烈火金钢》《战斗的青春》《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艳阳天》《第二次握手》(手抄本)、《一代风流》三部曲等等。到了高中,又陆续阅读了中国四大古典小说。那时候外国文学作品在当地农村一书难求,因此我只读了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和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年高考,我的语文、历史、地理考分都在八、九十分,唯有数学考分只有12分。我上高中时,适逢文革后期,就读的县立中川中学是全省开门办学的典型,根本不重视文化课教学。该校95届90多名高中毕业生中,除了三、四个考入中专和中师的外,我是唯一一个考入大学的学生。我之所以能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与祖母的关爱和教育是密不可分的。我终于要走出大山,到秦州读书去了。临行那天晚上,祖母给我打点行李,缝衣边钉纽扣,清点生活用品,叮咛这嘱咐那,完全把我当作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对待。她把一双新条绒布鞋装进提包时说:“去了换着穿,旧了不要撇(扔),撇帽不撇孩(鞋)。一辈子孩(鞋)候(不要)穿错,路候(不要)走岔!”祖母的这句话我铭记于心,至今未忘。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每当我面对各种诱惑和人生抉择时,她的话是我遵循的基本准则。夜深了,祖母久久没有睡去,我也没睡着。她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平平,去了候(不要)想家,好好念书。将后(将来)工作了,找个贤惠媳妇,生上几个男娃,奶奶就如愿了!你考上学了,庄来人都说'你看周(这)十里八乡,考上了才几个(大学生)!外头院的学路开着呢,老虎不下狼儿子,先人麻达(厉害)了,后人就是赞劲(不赖)’。你太爷、你爷坟上冒青烟着哩,他们脸上有光,俄(我)跟着沾光哈……”那一夜,祖母和我聊了许多,一直到鸡鸣五更。第二天,我背着行李去县城搭车,她拄着那只被她满是老茧的手磨得锃亮的拐杖,颤颤巍巍地把我一直送到村头的大路边。我劝她回去,她朝我挥了挥手,拄着拐杖站着没动。我边走边回望,发现她像一尊雕像一般立在那儿,身躯越来越小,直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第一次离开故乡,离别祖母,心里既有对未来生活和未知世界的憧憬与向往,也有离开故土和祖母的愁肠与别绪。南峪川东西两边,远处依旧是默默地像海一样绵延到天尽头的灰蒙蒙的群山的波浪线,近处则是被几千年来的山洪冲刷得千沟万壑的黄土坡地。在一处坡度不大的山洼上,有俩老乡弯着腰用撅头在刨土豆;不远处的山梁上,一头毛驴在悠闲地吃草;山沟里一位老人拿着羊鞭,驱赶着散落的羊群。一切是那么美好恬静,那么亲切自然。我心想,不管走得多远,家乡永远是我最眷恋的归宿,因为这里有我的至亲,有祖母温暖的怀抱。我走着,看着,想着,无意中手触到上衣口袋,发现里边有一束用白色羊毛线捆着的钱。我打开来一看,全是一角、两角、五角的纸币,数了数,一共是十二元一角。这可能是祖母多年的积蓄了。我看着这些被她反复揉搓过的纸币,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刷刷地流淌下来,洒落在路上厚厚的尘土中,也滴落在我颤栗的心坎上。第一个寒假到了。我急匆匆买了些秦州的毛栗子、柿饼、核桃等土特产品,一刻也没耽搁,马不停蹄往家赶。我骑着从大姐处借来的自行车,到了离村不远的叫做“嘴头哈”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河畔庄的轮廓已经从榆树的间距中闪现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我拐进田间的小路,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在寒风中坐在门口那棵老榆树下。顿时,一股暖流从心里升腾,充满了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我知道那是祖母,肯定是她!她在等我!到了祖母跟前,我叫了声奶奶,她一边应答,一边费了好大力气才爬起身来。祖母没有去打掉裤子上的尘土,双手拄杖,平静地说:“来了噢,赶紧家里走!”当晚睡下后,祖母几乎一直在说话。人生往事,家长里短,好多都是她重复多次的话。她说累了,翻了一个身,柔柔地说:我一时无语,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了想,为了满足她的愿望,只好把如何买车票坐火车、车窗外变换的景色、学校的饭菜、秦州的风土人情讲给她听。我能感觉得到,她听得很仔细、很认真,如同听大戏一般,充满了期待、好奇与享受。祖母一生只会说老家方言,她像热爱母语一样爱着家乡的方言土语。一天,当我在家里第一次把方言所说的“含菜”说成“咸菜”时,她居然生气了。在她看来,说方言土语代表着不忘本、没变质,体现了一个人质朴淳厚的美德。她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候(不要)爪言八语,人家笑话哩,背后戳你脊梁骨,骂你亏先人。俄(我)在周(这)庄里活了四、五十年,没人说不中听的话。你要记哈,一辈子老实人不失大茬(不犯大错)。”我明白,她这是教我如何做人。我在外工作、生活了四十年,鬓发已白乡音未改,始终未忘记她的教诲。整个假期,我和祖母朝夕相处。我感到她明显老了,走路已经很困难,咳嗽越来越严重,每顿只吃小半碗饭。她就像一盏在风中摇曳的油灯,燃油已经熬尽,随时都会熄灭。她一生谨言慎语,从不说多余的话,但那段日子一反常态,非常健谈,什么都说。“你妈碎(小)的时候没妈,几个后妈又(对她)不好。她没念一天书,针线茶饭没人调教哈,和俄(我)一样是个涅障(可怜)人。六零年的年成(灾荒)家里揭不开锅了,她和二婆娘、刘家的大女孩儿几个人半夜出去偷点,不是就失散人口了。”她很少表扬自己的儿媳,这次却前所未有地肯定母亲说:“你妈拉扯你们几个(不易),家里的大苦哈叫人家下了。人家伺候俄(我)二十多年,就是再不好,捂(那)碗汤是人家每顿给俄(我)做熟端上来的,别的人好得很着,俄(我)指(靠)住喝一碗凉水来没……”祖母一生从没说过违心话,她所说这些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良心话。后来,我慢慢读懂了她这些话的真正含义。她的大儿子殁得早,二儿子常年在外工作,小儿子又不在一起生活。祖母的生活起居主要靠母亲照料,并一直服侍她到离世。对她的儿女来说,最有孝心的也就是在她临终时守候了二十几天而已,要伺候二十多年不是简单的表白一下就能轻轻松松做到的。如果一定要说哪一个儿女、子媳伺候祖母时间长、担当重、付出多,没有谁可以和她的这个儿媳比肩。就在这个假期,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女方原是民办教师,后招工到省城工作,比我大好几岁。祖母对这桩婚姻始终保持沉默,可见她并不看好这桩婚姻,只是不愿或不便说而已。暑假过后,我到学校请了假,独自到省城找到她辞退了婚约。后来,迫于家庭压力,匆匆在大学同学中发展了自己的女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第二个寒假。当我到了家门口那棵老榆树下,祖母没在那里等我。瞬时,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我心中在默默祈求,宽慰自己那只是个错觉。我飞奔到祖母睡的上房,发现她已病卧不起,生命垂危。我是腊月二十到家的。祖母的生日和我同在腊月,她是初一,我是十三。就在她七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儿女们都拿着好吃的前来给她祝寿。她吃了少许鸡肉,感觉胃里不舒服。没过几天她病倒了。在病中,她反复问身边的人我什么时候回来。守在她周围的儿女们都说:“拍了电报,快了!”其实,离放寒假没有几天了,家里人压根就没给我拍电报。祖母终于等到了我。最疼爱的孙子来到了身边,她满脸爬着的重重皱纹,就像盛开的菊花瓣,每道皱纹里都洋溢着笑意,眼角的纹路像两把打开的扇子。说心里话,我与她的最后一面,应归功于社会的发展进步。如果当年祖父病危时,交通稍微便利一些,二伯父就不会留下那么大的遗憾了。在祖母生命的最后几天,我白天与她相伴。到了晚上,她不让我陪伴,催促我去睡:“平平,你睡去!晚上俄(我)有人陪!”我心里明白,她怕我熬夜累着。她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朝不保夕了,可她依旧在心里记挂着我。在去世的前一天傍晚,她咳嗽了几声,小姑把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往她身上紧了紧,拿起毛巾擦拭着她嘴角的黏液。她睁开眼睛,费了好大劲,沙哑地说:“(你们)都到外面去,俄(我)跟平平说几句话!”所有的人都走了,祖母侧向我躺着,微闭着眼睛。“(家里)给你…………行(定)的媳妇……,嗯,则斯哈(怎么办)了?”“退……退了?捂(那)就好得很!”她又咳了几声,“女人岁数(年龄)大了……大了……费……费(损耗)男人,(年龄)要……要差不多……。”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话说完。祖母微闭着的眼睛睁开了,没有说话,眼睛仍是暗淡无光,直愣愣盯着我看。我知道她在怀疑我,用她最后的智慧在怀疑我。我拿出了相片让她看,她混沌的眼睛顿时亮得吓人。我把相片靠近她,她出神地看着,看了足足一分多钟。她的嘴角开始溢出微笑,一点一点散开来,那微笑如蜜。然后,她把目光慢慢地移到我眼上,喘了几口气说:“周(这)个……女娃娃很赞劲(漂亮)哈,脸……脸上是旺夫相,有……有福气!俄(我)是……等不住了……”她咳得很厉害,面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重重地吐纳。我拍了拍她的背,她继续说道:“俄(我)没……没涩(什么)给你,你爷……给俄(我)的……两个锞儿……在……在你大姑手上,俄(我)……给她安当(嘱咐)了,叫她给你,你娶媳妇(用)!一辈子……长得很,路……路要自己走哈,学校出来了……不要(回家)来,一哈(赶紧)走…走得远远的……”这时,我察觉门外有人,当我掀起门帘,才发现祖母的小儿子站在门外在偷听我俩的谈话。她见小儿子进来,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直到当天夜里去世,她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这是祖母最后留给我的遗言,也是她走完人生旅途最后的几句话。她去世后,大姑把那支银簪别在了她发髻上,她戴着它前往阴曹地府去见丈夫了。祖母走了!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暴地割开,悲哀从伤口流出,撒落一地哀伤。我一生最忘情的哭声有两次,一次在我生命的开始,一次在祖母生命的终结。第一次,我不记得,是听祖母和母亲说的。第二次,祖母不会晓得,我说也没用,只有自己知道。祖母走了!我兀自站在刺骨的冷风里,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好像她在我的心地上面系了一条绳子,走一步,牵一下,扯牵得心肠阵阵作痛。祖母走了!她不再为吃饭穿衣发愁了,不再为艰难的日子熬煎了,也不再牵肠挂肚她的儿女孙子了。祖母走了,她再也不用上厨房做饭了,再也不用打扫庭院了,再也不用喂鸡喂猪了,再也不用碾米磨面了。祖母走了!她带走了一位普通农村妇女的贤惠、勤劳和善良,却用她七十五载春秋的平凡人生,她用亲情的专注和浓情,给所有人留下了慈祥和蔼的笑容,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祖母走了!她把整个世界给了我,但没能等到我工作挣钱,娶妻成家,享用我的一杯水、一碗饭、一分钱。她的走,使我感悟生命真的很短暂,比人们想象的更短,珍惜眼前的亲人,想做的事就尽早去做,不要等到没机会了再遗憾!祖母走了!我不想让她走,我多么希望她再陪陪我,我还有好多的事没陪她做哩!我想带她坐汽车、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走遍大江南北,看尽名山大川;我想带她吃她没吃过的美味佳肴,亲身体味舌尖上的中国;我想给她购买一大堆时兴好看的服装饰品,让她感受做女人是多么幸福美好;我想……这一切只能是想想了。祖母走了!世间的爱都指向团聚,唯有祖母的爱指向别离。生离尚有个归期,死别就真是永隔了。一晃已经四十年了,都说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最好良药,可我亲身体会到这剂良药药效实在太慢了,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她时,还是气塞咽喉,泪流满面。毕业后,我听从祖母的话,没有回故乡工作,去了位于“河西走廊”的凉州。她留给我的两个银锭,由于她的小儿子闹得不可开交,大姑不得已把一个给了他,只交给我一个。在我女儿快两岁时,我拿到凉州人民银行兑换了三十多元钱,给她买了一辆儿童三轮车,算是把这份爱心传递给了下一辈人!既然离开了村头那棵老榆树,就不再留恋那似水流年!这些年来,我工作多次调动,天涯孤旅,四处奔波。在这喧闹纷乱的尘世间,祖母是我精神家园的守护神,是我走不出的生命轮回。在时间意义上,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但在生命的感觉上,我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近。无论身处何地,我都可以看见她。只要我遇到老奶奶,我就会想起她。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奇袭而来,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比如,我现在和她生前一样,过日子也越来越仔细。洗衣服和洗脸、洗脚水舍不得倒掉,用来涮拖把、冲马桶。衣服鞋帽穿得很久了,甚至是破旧了,也舍不得丢弃。买菜购物总是挑最便宜的,哪怕是相差只有几角几分。比如,走在大街上,遇到卖烤洋芋的,即使不饿,也要买上几颗,带回家去慢慢品尝,仔细回味儿时她给我的烧洋芋的味道。比如,因公或亲友会聚到豪华酒店赴宴,面对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她就会浮现眼前,盛宴之后,我会清饿一两天肠胃,轻度的自虐可以让我在想起她时觉得内心安宁一些。比如,每个生在一九零四年的人,都会让我觉得格外亲切,一代伟人邓小平,文学巨匠巴金,当代才女林徽因,著名作家丁玲……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在凉州四中任教。在当时还是小县城的街道上,我看到一个穿着偏襟衣服的乡村老妇人,中式盘扣一直系到颈下,雪白的袜子,小小的脚,挨着墙慢慢地认真地走着。我跟在她后面,仔细观看她那两只小脚,不及祖母的足好看,有点大了。我凑上前,和她搭讪了几句话。我飞快地在脑子里算着,如果祖母还健在,应该是七十八岁,比这位老奶奶要小六岁,这位老奶奶如此高寿,而祖母却不能……也许在别人看来,我和中国古代男人一样有“恋足情结”。岂不知,我是“祖母情结”,说到底是“恋母情结”。因为在我心中,祖母和母亲并无二致,甚至比母亲更像母亲。那一年,我回到故乡,在会宁二中任教。当我阅读冯骥才在《收获》期刊上新出的小说《三寸金莲》时,为主人公戈金莲的悲惨经历唏嘘不已,想到祖母的一生,更是泪如泉涌。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的北方小镇:穷人家女子戈金莲幼年被奶奶裹足,虽然痛苦不堪,却因此嫁入富人家。通过两次赛脚,她从失宠到得宠,从此由痛恨裹足的人变成这一封建习俗的卫道者。但是当女儿又面临裹足时,戈金莲的母性与传统观念发生了碰撞,她终于放走了女儿。女儿后来成立了“天足会”,倡导废除裹足,站在了戈金莲的对立面。小说复原了那曾经活着的奇异的历史,再现“三寸金莲”那一方匪夷所思的天地,给中国文化中最隐秘、最闭锁、最黑暗的死角以雪亮的曝光。为了进一步搞懂祖母身上体现出的这一独特文化现象,我在县图书馆查阅资料,找到了清人方绚的《香莲品藻》。方绚在该书中生动形象地把女人小脚概括为“五式,七点、九品、十八名、三十六格”,欣赏女人小脚的境界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写的文章赞扬女人小脚的美,并没有错。无论哪朝哪代、何时何地,赞赏美的东西都没有错,但是被压迫、受摧残换取的畸形的美,是不可取的,我是深恶痛绝的。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说:“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女人缠脚是客观存在,如同今天的割双眼皮一样,不论是被迫还是主动,都是由于双眼皮受到赞扬和追捧的人群相当普及,为了别人欣赏而忍痛“割爱”。后来,当我知道李大钊、胡适一生对自己受父母之命所娶的小脚女人不离不弃时,心想如果自己生活在那个时代,娶了一个小脚女人,也会像他们一样“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不为别的,只为我的祖母用一双小脚,承载了女性的至纯至美,母爱的至笃至深,值得我终身铭感,永远珍惜。那一年,我考录到铜城检察机关。一次,我赴东南沿海省、市学习考察,顺便到安徽歙县牌坊村参观。当我看到七座依次排开、蔚为壮观的贞节牌坊时,心中没有一点欣赏之意,只有莫名的酸楚与愤懑。祖母忍辱负重,呕心沥血,完成了丈夫的临终嘱托,给子孙开辟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路,感天地泣鬼神,但从人性的角度看似乎有点太残酷!导游小姐给我们讲了一个寡妇守节的故事,其实我以前就知道:一个守寡的少妇,白天用拚命劳作来麻痹自己,到了晚上,漫漫长夜孤寂难耐,都会拿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枚枚又拣拾回来。反复这样做,直到累得没有力气了,才乏然睡去。只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不过富家女人撒的是钱,穷家女人泼的是豆子。我心里想,这个少妇能够以撒钱复捡的方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排遣内心的孤独与长夜的寂寞,生活状况还是不错的。我的祖母,这位最没有生计来源的农村妇女,就是有豆子也要计划着去填肚子,更谈不上有撒钱复捡的资本和权利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她哪有怀想和抒情的心思,因为在她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活着,怎样活下去!撒钱复捡或者泼豆重拾,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那一年,我在检察机关办公室任职,单位组织我们去港澳旅游。在香港尖沙咀海滨长廊闲逛时,我突然看到一张蓝色的招牌,上面是典雅的花体中文:“祖母的衣柜——中式服装品牌专卖店”。我贴着橱窗玻璃往里看,那些模特当然不是祖母模特,她们一个比一个青春靓丽,身上样衣的打折价是中式秋冬兔毛镶边坎肩背心,一百八十元;石榴半吐红中绣花宽松中式秋衣,二百零八元……“先生,欢迎光临小店。请问,您需要哪款……”没等服务生说完,我说了声谢谢,转身慢慢向前走去。这与我想象中“祖母的衣柜”差距太大,以至于我认为可惜了“祖母”这个神圣的词。那一年,我和二伯父的大儿子共同主持举办了以祈福、超度为主要内容的家族“作醮”活动。善良、忠厚、朴实的“外头院”张氏后裔们认为,死去祖先的灵魂仍然存在,对当今及后世子孙的生存状态和前途命运乃至繁衍有着重大的影响,相信通过对神灵和祖先的虔诚祭祀,继续护佑自己及子孙兴旺发达,表达出了一种亲情式的祈求愿望。全村人都被邀请来参与活动,他们抬着供有五佛爷塑像的轿子和香案,法师拿着法器登坛诵经,巫师(当地人叫“先行”)执鞭作法,历时三天三夜,场面甚为壮观,也很神秘怪异。2007年阴历2月23日至26日的这次“作醮”活动,是“外头院”张氏家族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敬神祭祖活动。当“作醮”进入高潮,参加活动的家族成员每人双手恭敬地举着各自祖先的遗像和牌位,开始一圈圈、一遍遍地围着经堂和天、地、日、月、神、人等祭坛旋转。我双手端着祖母的遗像,把她紧紧贴在胸前,一步一趋地跟在六伯父、小叔和大哥的后面。我明显感觉到祖母的灵魂在瞬间极速穿越时空,悄悄来到我身边,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虽然我看不到她,但她一定能看得到我。我原本以为生与死之间根本无法逾越,想不到可以通过“作醮”这种宗教仪式,架起一道与祖母心灵契合的桥梁,让她的灵魂回来和我相聚,像生前一样倾心交谈。那一年,我提前退休,定居在青岛。有一天我翻阅《半岛都市报》时 ,突然看见一版广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厨房”。一个金发碧眼、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头戴厨师的白帽子,正朝着我回眸微笑。广告内容介绍说,这是刚刚在市南区香港路开业的一家以美国风味为主的西餐厅。提供的是地道的美式菜品和甜点:鲜嫩的烤鲑鱼,可口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诱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凌……还有绝佳的比萨,用的是特制的烤炉,燃料是木炭。我不由得暗自发笑。我还以为会有祖母的葱花饼、煮洋芋、懒疙瘩、馓饭、搅团……,甚至还有油泼辣子拌酸菜。我多么天真啊!还会有什么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首饰,祖母的书店,祖母的嫁妆……甚至会有囊括所有的--祖母的情怀。身为祖母的那些女人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她们会成为一种商业标志,成为怀旧趣味的经典代言。身为祖母的祖母,已经不能知道,她会成为我心中恒爱的符号,成为我灵魂的摆渡人。那一季,我回故里前去探望瘫痪在床的一位远房老婶婶。这个婶婶不到三十岁殁了丈夫,寡居一生,茹苦含辛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在她的家族中是个堪称能干而有功劳的女人。前年,她的大儿子去世,身心备受打击,从此一病不起。祖母一生在家操劳,没有接触社会,没有什么好友。也许是惺惺相惜,也许是婶婶人心太好,祖母晚年和她关系很铁。祖母常去她家扯东拉西话家长。她做了好吃的,总要请祖母过去一饱口福。我看见病床上的老婶婶,仿佛就是病逝前的祖母,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对守护她的儿子说明了这次来的原委:我替祖母来看望她,感念她多年来的关爱,祖母也在为她祈祷!那一月,陪伴我十五年的“朋友”永远离我而去。它是一只京巴与巴哥的混血犬,SARS那年人们纷纷遗弃宠物犬时,我收养了它。它全身乌黑,长得滚瓜溜圆,两个女儿给它起名“富膘”。十五年来,我带它走遍了陇、青、陕、豫、鲁等地,先后三次不惜代价拯救它的生命,第一次是烫伤感染,第二次是细小犬病,第三次是尿结石。十五年来,我和它共度孤独寂寞,共担忧愁哀怨,共享快乐幸福,建立了一种相依为命、跨越界别的友谊与感情。它是2018年腊月二十四日凌晨寿终而亡的,不但和祖母去世是同一天,就连时辰也大体一致。我把它葬在了大女儿嘉馨小区公园一个角落的榆树下,每次到女儿家我都要去看看它。我深信不疑,这是祖母悄悄托身来陪伴我,临别用这种方式明示我,她仍爱着我,爱得山高海深,地久天长。那一天,我前去为祖茔立碑祭祀。也许是梦由情生,也许是冥冥之中祖母要给我暗示什么,临行前的深夜,在梦魇中见到了已去世四十年的祖母。夜半惊魂,倐然间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窗户开着,祖母从窗外飘然而至,梳着发髻,一身素衣。她缓缓地来到我的床边,两只手筒在衣袖中,坐在床沿边,两只小脚空悬在床沿上,冲着我微笑着,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无法动弹,只能平躺着,如同被钉住一般。我哭泣着、挣扎着想起身,她轻轻地伸出一个手指,慢慢戳向我的前胸,在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一刹那,我浑身像被电流击中一样,全身麻木。她的手并没有因为触碰到我的胸而停下,竟然穿过我的胸直接插入到我体内,我终于忍不住用尽力气大叫起来!这时耳朵响起一阵巨大的蜂鸣声,盖住了一切声音。我继续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叫着,希望别人能听到我的声音,可没有人进来。祖母的手完全没入我的身体,我颤栗不已,我感觉她正在抚摸我的每一根神经,我身体僵硬,酥麻的感觉从脚底一阵阵地传到头顶。耳鸣声越发地大起来。我觉得自己已失去了全部力气,意识也渐渐模糊。突然,她抽出了手,慢慢地起身,悠悠地朝窗户退去,消失在窗外。猛然间,我发现身边有一把刀。我拿起刀把自己一点点地解剖开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在自己身上划过,皮肤轻易地破开,向两边翘起,血一下子翻涌出来,鲜红的血液下面,露出红白两色的血肉。刀在深入,把肉与骨剥离,我感觉到神经被一根根地斩断,就像用刀去割断一根根的细线那么脆弱。我举起自己已被剥落了皮肉的手仔细端详,森森白骨上带着殷红血丝,皮肉耷拉在尚未剥离的地方,整个手掌呈现出死亡的青灰色,不再有半点红润。心,突然地疼起来,我不再犹豫,抓起刀,狠狠地向心脏捅去……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地喊叫,喊出口的却是断断续续的像哑巴一样的沙哑的啊啊声。妻子过来打开了我房间里的灯,我终于睁开眼,坐起身,看向窗户,窗子依然紧闭,窗外只有朦胧的街灯……我据理力争,力排众议,在兄弟们的支持配合下,完成了祖茔碑文撰写与碑体制作,并于2018年10月29日(农历戊戌年九月二十一日)举行了立碑祭祀活动。 祖母一生重视和喜欢男孩,把传宗接代看得很重,一定渴望我后继有人。我之所以领着大女儿四岁多的次子张硕宸在祖茔宣读承嗣愿文,就是为了告慰她的在天之灵,让自己多年来由于没有男孩而对祖母愧疚不安的灵魂得到救赎。那一刻,这篇纪实文学即将收笔。几个月来,我拾起时光里的回忆,在词汇的花园里采撷,构筑着心中最美好的篇章。黑夜,总是最安静的角落。就算眼泪放肆地滑落也没人看见,就是放声去哭也没人听见。我不再感到孤单,因为祖母又回到了我身边,喃喃细语,脉脉含笑,一脸慈爱。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四周静极了,仿佛一枚绣花针掉在地上会发出巨响。我披衣伫立窗前,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昏暗的街灯一个个显得有气无力,昏昏欲睡。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狡黠的窥视着我心中的秘密。我忽然想起三毛在她的《亲爱的三毛》说的两句话:“我始终认定,爱,是人类唯一的救赎,它的力量超越死亡。”——“我愿在这步入夕阳残生的阶段里,将自己再度化为一座小桥,跨越在浅浅的溪流上,但愿亲爱的你,接住我的真诚和拥抱。” 于是,我来到电脑前,笨拙的用指尖敲出了下面的文字:这是一篇我期待已久的纪实文学。自我开始写作以来,我一直想把祖母的一生写下来,可是我发现自己写不了。她刚去世那几年,我写不了。她去世多年后,我依旧写不了。无数次梦到她,她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眼前,可我就是写不了。即使《祖母》这篇纪实文学,也还不是我心中最想写出的那个她。总之,我写祖母始终做不到得心应手。其中的缘故固然是因为我的手拙,然而也是因为她是那么广阔而深邃,远远超出了我浅显的认知和狭隘的笔端。当然,抛开她对我个人的情感意义不谈,我很清楚她是她那一代女人中最无奇最平凡的一个。岁月的风霜和历史的沧桑,成就了她那一代女人的博大精深,但是对这样的博大精深,她们却是无意识的,也是不自知的。她们不可能知道自己以生命为器,酿成了怎样一坛醇酒。由于我是一个感性得一塌糊涂的人,所以更加敏感,更加心疼,更加沉醉其中,更加不能自拔。我常常就在她们的酒坛里浸泡着,眩晕着,难以醒来。我曾尝试着用散文去写她,然而不行。一五一十的散文只能让我在她的大地上踽踽独行,而她走过的弯弯曲曲的小径是那么多,走着走着我就会迷踪失路。我还曾尝试用小说写他,也不行。把天下很多祖母的故事都集中到她身上,她就不再是我心中的那个祖母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记录他的话时,仍然用方言,而不直接用标准化语言的原因所在。幸好还有纪实文学!感谢纪实文学,既能够使我一五一十的叙述她经历过的一切,又让我长上一双翅膀,能够在她的上空比较自由地翱翔。当然,我知道自己不能飞得太高太远,只要能让我粗粗俯瞰和浏览到她的田野,她的村庄,她的堡子,她的树木,她的黑夜和黎明,她的伤痕和欢颜,她的爱情和亲情,我也就很欣慰了。经过对素材的提炼和重组,我不得不承认,这是非常贴近祖母私人生活的一篇文章。未经她的允许,我专断地使用了文字的权力,以她的生活片段为题材,以她的人生轨迹为主线,写了这篇纪实文学,这是对她的打扰和冒犯。我知道如果她在世的话,如果她明白我在做什么的话,她是不会让我写的。她会惊慌,她会尴尬,她会不知所措。文中还涉及到了祖父和家族其他先辈,我最大限度的做了“脱敏”处理。作为纪实文学,对家族历史中重要的人和事是无法规避的。所以,我在此向她及所有先辈正式请求原谅,其实在心里我已经道过很多次歉了。我知道,祖母会原谅我。因为她爱我,她也知道我爱她。(全文结束)作者张学文,字一弛,甘肃省会宁县人,出生于1958年,1980年毕业于天水师专,先后在武威四中、会宁二中、白银二十一冶中学任教,1995年到白银市检察院工作,曾任市检察院办公室主任,市检察官协会秘书长等职,2018年退休后定居山东青岛。先后在《法制日报》《检察日报》《甘肃法制报》《白银日报》发表多篇专题报道、报告文学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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