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眼泪
文 \ 南亚军
“世上的事有说不来处。相隔三百余里，你四奶走着、摸着，摸到我门上了。六个娃娃，只剩下一个。留下住了六七天，说她要走了，我给装了一包馍馍。我说你把这个娃娃留下，你一个回老家看去，等着度过饥荒，你再来接。她不听，结果这唯一的根苗被她带没了......”
奶奶哽咽难言，泪珠滚落。
那时，我们弟兄在十岁左右，围着奶奶听她讲过去的事。都惊叹奶奶的眼泪：好端端地说着，甚至笑着，提起过往的苦难，就禁不住啼哭落泪。
也许是苦难酿成了那么多的眼泪。奶奶的身世着实坎坷，历尽艰难。听奶奶说，舅爷年轻时跨着马，戴着眼镜，见了老师却要下马，摘掉眼镜——奶奶以此劝告我们要尊敬老师——依此翩翩潇洒之少男形象推断，其家境是不会怎么困穷的。我爷爷娶我奶奶是二婚。爷爷的第一位妻子与太太是亲姑侄，本想该是极亲密的婆媳，但却难以相处。一次爷爷从外面回来，太太就数落儿媳的不是，爷爷愤然拿出一把铁锨朝妻子的房门掷去。门毁了，妻子赌气出了门。当时也无人过问，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见还在屋后的田埂上，已是瑟瑟抽搐，牙关紧闭。抬到屋里，滴水难咽。二爷派人去算卦，说夜里中了邪祟，已无可挽救了。过了不多时日，就辞别了尘世，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
奶奶的苦是连串的。嫁到我家，父亲生下半岁，爷爷在铡草时，不留神，被国民党抓兵的捉走了。奶奶独自含辛茹苦抚育幼儿。那时，二爷当掌柜的，好赌博——我有时去打麻将，奶奶骂我：你家老二，辈辈是赌博客！——家里的粮食赌光了，就赌牲口。家人眼睁睁地看着赌博客把最好的牲口牵走。奶奶愤然回了娘家！一月以后，派四爷牵着驴去接。在回家的路途中，奶奶在驴背上，说服四爷和她一并要求分家。家人虽觉得不妥当，但奶奶执意要分。太爷和太太见两个孙子都幼小，要求分到我们家。大伯还一人无能力耕地，太爷把牲口赶到地头，套好，在地头帮着提梨，也在看狼——那时狼时常出没。五口人只分了三斗粮食，离粮食熟还有三个月，怎样度过这三个月？那时父亲只有五岁，奶奶给他收了二十几只羊（那时家家养几只羊，专人去放不合算，带给他人，给一点报酬），一只羊收一斗莜麦，让父亲跟着伙伴去放羊，那时最害怕的是狼。地里的拔铲等活就成奶奶一人的了。
寒冬腊月，村里来了一位货郎赊毛线。别人都怕坑骗，奶奶却独自赊了。她起早贪黑打成毛衣，让舅爷捎带到集市去卖。这样勤苦几年，积攒了十个银圆，给大伯拴了媳妇。父亲记得很清楚，那天雨下得很大，泥泞难行。奶奶骑着驴，他牵着，还用驴笼嘴提着一只鸡。太爷太太在分家后不过几年，相继卧病去世，都是奶奶侍候送终的。白天地里干农活，夜晚打毛衣，不但维持着艰难的生活，又积攒了一些钱，当然被国民党哄骗换成了纸币。解放军的炮一响，几年血汗都变成了废纸。奶奶说她只伤心了一场，有不少生意人都跳了河。
解放了，当兵的有回来的，有给家里来信的，爷爷还是没有音信。奶奶去打问一同抓去的，有的说在兰州时还看见过，有的说逃跑时被长官枪毙。奶奶又去算卦，说已不在人世。奶奶等了十年，其间别人劝说，舅爷强迫，她都未从。这时，她死了心，她深切体验到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艰难。村里一位堂爷从会宁带来一位汉子，他身体强壮，面貌平顺，妻子去世，留下一个男孩，奶奶决定随他。走时，族人不让她带孩子，但她硬是把亲生的儿子带走了。没有带走一针一线，都留给了后儿子，叮嘱他独自过，日子不会比别人差。她怕娘家人搅乱她的安排，没有告知他们，就起身了。走了三天，过了三百余里，来到会宁的后爷家里。
奶奶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眼泪不只是伴随着自己的苦难而流，也为他人的苦难而流。“你奶奶当家，不管是啥亲戚来，都是烙喝茶的油馍，做最好的饭。——不管是谁家的亲戚，都是自家的，都一样招待。家里好吃的都让亲戚吃了。”这样的怨言，母亲不止说过一次。父亲也说过。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由于领导的错误做法——粮食都缴了公粮，颗粒未留，甚至洋芋都被收缴到堡壕里，全部腐烂掉——通渭饥饿非常严重，有的全村断炊，有的举族关门。我们的老庄，未逃荒的都饿死了，出门乞讨的个别活了。他们出走时，心里先确定一个投奔的亲戚。多方打听，有几个找到了奶奶。当时会宁的饥荒虽没有通渭那么严重，但也有饿死人的事，粮食还是紧缺。他们奔望来了，与奶奶相见，痛哭一场，奶奶留他们歇息几天，走时每人装些面和馍馍。有的丈夫已饿死，奶奶就打问安置到附近人家。有的少年投身于附近人家，奶奶时常关切呵护他，亲同子侄。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有一年冬月，奶奶和父亲去老家，回来时带着多半口袋面。听父亲说，乡亲们听说我们那年粮食不足，感念六十年代奶奶的救命之恩，他们虽然也不宽裕，但这家一斗，那家几碗，还是凑集了八九十斤面。前年我去老家，晚上屋里挤满了人，还在感念奶奶的慈悲心肠。
记得小时候，每到端午、中秋等节日，由于我家的园子照管好，总有别家没有的蔬菜，奶奶总是叫我抱着给没有的人家送去。每到这样的节日，住在周边的从老家来的人，总是带着自做的一点吃的来看奶奶。
由于奶奶的慷慨大度，再加上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连年干旱歉收，家中粮食突显紧缺，奶奶遭家人埋怨。她是争强好胜爱面子的人，不容他人说她，她决定要分家了。叔父是后爷亲生的，父亲是奶奶亲生的。爷爷奶奶到叔父家，奶奶心里不踏实；到我们家，人们又觉得没有到后儿子家的理。父亲反对分家，但奶奶执意要分，并要单独分出来，和三个姑姑一起过。那是五六月间，每天中午吃罢饭，在院边的大榆树底下，父亲和奶奶争嚷，奶奶泪流满面，父亲也是噙着眼泪。家还是分成了三家。
有一大块糜子。我和哥哥在这头打麻雀，奶奶在那头。她喊一声雀儿，就放声痛哭，雀儿来了，又戛然而止，喊雀儿了。那年我六岁，哥哥八岁，我们不知道怎样安慰奶奶，愣愣地坐在地埂上，心里凉凉的。
她自己的苦难经历，那都是伴着眼泪诉给我们的。哥哥考上大学的第三年，将家里给他拴的媳妇不要了。奶奶又哭哭嚷嚷了大半年。我摘花椒，她来边摘边哭诉：嫌啥？他有本事他可调教成能干的。你娘三岁上死了爹，七八岁上死了娘，到我们家时，啥都不会干，到现在你们也活成一家人了。天良要紧，不要做昧良心的事。婚姻是命，他把这个踢掉，不一定能找一个比这个好的。
奶奶虽然没有读过宋儒的“天使我有是之谓命”，“天，理也”。但却能克去私念，本着“天理”“良心”处事，得到亲戚邻里的敬重。因而，我们弟兄也得到人们的善待。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受过单门独户常有的凌辱。
“以前你奶奶顿不顿就眼泪出来了，我很犯病，没想到我现在也成了那样子。老远看见孙子从外面回来，眼泪就出来了。”在我们的印象中，父亲是刚毅、勇猛、果断的，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今天，我写奶奶的眼泪，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奶奶去世已十年了。奶奶安息吧。您的眼泪所蕴含的慈悲，还有宽厚、慷慨、刚毅、坚强......将永远被您的儿孙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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