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 灯
文 / 魏天科
一只用完了墨水的小空瓶儿，一截软铁皮卷成的细空管儿，一段棉花搓成的细绒绳儿，用农民的手组合起来，就叫油灯。那瓶儿叫灯肚，那管儿叫灯鼻，那绳儿叫灯蕊。灯肚里注了油，油浸灯蕊，火柴一点，亮了，抖抖地、黄黄地、胖嘟嘟的灯焰，就充满了一方空间。这时候，围着灯儿的人们互相瞧一眼，结果发现，谁的瞳仁里都亮着一盏灯，围着一圈人。
所以，灯亮眼明，人看见了人。
之所以想起油灯，是因前一个夜晚突然停电，到处又找不见蜡，只好摸黑坐着发愣，愣着愣着，就怀恋地想起了油灯和油灯那柔弱散淡的光亮。
算起来，被油灯照着的岁月虽然有些老了，但在没有电也无钱买蜡的地方，大概还只有油灯独撑着黑夜。油灯卑小俗陋，在农家土屋里，是个最小又最大的物什，说最小，只是个装了灯鼻灯蕊的墨水瓶儿，说最大，它的光亮整个屋子盛不下。如果用历史的含义去解释它，当然不妥。因为油灯从诞生到消失都是那么一副油兮兮黑乎乎的样儿，无变化也就谈不上有历史。但是被油灯照着的日子和生活，就得用历史的含义去解释了。至少油灯是个独眼的见证者，人们就着它的光亮如何地忙活、如何地闲聊、如何地读书、如何地做着一切，油灯都默默地照亮着，在燃燃熄熄中记忆着，又在燃燃熄熄中更新着。
有一天，亮着油灯的屋子，突然明晃晃地亮了电灯，油灯就相形见绌地成了多余，它那点儿昏暗的生命就被主人一口气吹熄了，油瓶儿被扔在随便一个角落，如果连替补电灯的作用也没有，就干脆进了垃圾堆。油灯就纯粹成了一个记忆。但它照过的日子却可叫做历史。
因此，油灯的存在是不能忽略和忘记的，正如我们现在穿了时髦的西装却没有理由忘记过去遮羞挡寒的老棉袄一样。
至少，在我脑海里，一直就亮着那么一盏昏黄的油灯，像一种标志、一种氛围，甚至像一颗独自跳动的心。
你能忘记吗，在贫困岁月里，散在山旯旮里的低矮土屋，时常开着门，劳动的人们进进出出，而他们生活的好赖就从一盏油灯上见出了分晓。油灯强亮，这家人必是仓有余粮，日子好过；油灯淡亮，这家人的米面可能有些吃紧了；而油灯一连多日熄着不燃，说明这家人开始节省灯油钱，怕是快要揭不开锅了。所以，一个村庄，油灯虽然隔着窗户发亮，熬得却是各家不同的光阴。
灯如星斗，明灭扑朔不定。最难忘有两种情形。一种是深夜漆黑，鸡犬无声，天无月光，地无行人，黝黯的村子只一粒光亮幽幽不熄，寻光走近，是一家窗户的灯光。不由人不猜想，厚重的夜色里，这灯光为何独明，显得那么微弱无助，叫人怜悯──是学生在苦读？是女人在缝补？是病人在灯光下挣扎？……总之，这光隔着窗纸，散弱而神秘，挑起人心里莫明的凄伤。另一种正好相反，是遇到丰收年景或喜庆节日，村落里灯光旺盛，家家拨亮了灯蕊，灯焰跳跃，从窗纸透出的光亮，厚浓得像要滴下光汁。一扇扇窗户就是一张张心情极好的笑脸，且因了窗花的不同，那张张笑脸还变出不同色彩、不同形状，看着很是迷人。远望去，被浓酽灯光渲染的暖烘烘的气氛中，人影走动，说笑连天，犬吠马鸣，整个一副喜洋洋的生活的暖色调图画。
事实上，孤灯独亮也罢，群灯齐明也罢，都说明油灯里确实装着光阴。古人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光阴可贵，灯光亦不可浪费。在贫困年代里，听说过不少珍惜光亮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位子孙满堂的乡村老者，多年病卧土炕，临咽最后一口气时，却怎么也不闭眼。儿孙们知道老人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猜想着老人可能要见某某人或为什么家事还放心不下……就把估计老人最想见的人都叫了来，把所有老人可能扯心的事儿在枕边一一做了最妥贴的安排，然后，众口齐劝：“您就放心地走吧，操劳了一辈人，这会儿该落个心静了，什么事都有后人们呢……”然而老人仍不闭眼。这时候，老人的老伴发现老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炕桌上旺燃的油灯，便突然间明白了，把大如拇指的灯焰拨小了近一半，这时候再看老人，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初听这个故事时，因为感动，那盏老人眼里的油灯也仿佛在我眼前亮起来，而且长明不熄。也因为这个故事，我好像渐渐明白，农民们为什么把过生活也叫做过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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