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爷的伤心事
———以此纪念我的即将消失的村庄
撰文 / 邢瑞霞
翻了不知道多少次身了！柳家爷躺在热炕上没有一点睡意，后来，他终于忍不住摸着了放在炕边的手机，摁亮了屏幕看看：5点27分，3月28日，星期六。这老公鸡一声鸣都没打咋就天亮了呢？柳家爷正要归罪于公鸡，忽然记起家里不养鸡已经两年多了。
“唉！都是这拆迁闹得！连公鸡打鸣都听不到了！”柳家爷叹口气不由得出了声。
躺在旁边的老伴被吵醒了。她悠悠地叹气：
“你呀！又操心得后半夜都没睡着？”
柳家爷见老伴醒了，爽性披衣坐在被窝里。“你下去取一下水杯子，我喝几口。”他闷着声说。
老伴利索地穿衣起身下床端来了水杯，柳家爷端起来美美地喝了几口，老伴接过水杯又放回原处，顺手递过旱烟袋。柳家爷点着了“嗞嗞”地吸着。
“唉！你说，打我爷爷起就住在这里，现在连庄拆了，我实在是心里过不去啊！”柳家爷开始絮叨。“对面寨子里去年拆迁，少一点的人家都赔了近百万，轮到咱们村子可好了，房子面积兑面积，院子外面盖的只给点料钱，这不是坑人哩么。啥都没有了以后生活可怎么过？年轻人能出去打工挣钱，咱们老帮子......”
柳家奶接过话茬：“年轻人打工啊，这楼房盖起来都没人买了，都到哪里打工撒？你在楼上过一天就要掏一天的钱，尿个尿尿要冲水是钱吧，倒个垃圾还要物业费------啧啧啧，年轻人我看以后也没轻省日子过了。腊月天阳洼地里晒暖暖的好日子再也没有的了！”
“坏孙！咱们这个村子啊，都毁在这帮懒孙身上了。大前年征地，一分地两万一，让人家政府干部稍微哄一下就同意了。都能地很，以为自个家里那两三亩地就卖富了，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了，一点不往长远想。现在的二三十万能花个啥？娃娃要念书吧，要买房子吧，啥都要钱的命哩。如今啥都没了都使劲下苦挣去吧。”柳家爷说得有些激动。
柳家奶仍然悠悠地：“唉！咱们庄里人就是不团结，没想法，屁胆子，娃娃上班的让人家政府干部吓唬说要开除公职就赶紧摁手印了，有啥办法？你没看县上把咱们的地拿去一倒手四十八万就卖给私人了，开发西区？快十年了也没见开发个啥，还不都是有钱人占去盖楼房圈起来了。现在有借口面积兑面积，还不是那些老板盖的楼房卖不出去了想的办法！唉！啥时候都没咱老庄稼人的便宜占！”顿了一下，柳家奶又长出一口气：“你说，咱们庄子上的人怎么就一点都不团结哩？你看看人家对面庄子上的人，前几年和咱们一样征地，就迟了半年，一分地比咱们的多了5000个元。乡政府的来也好，县上的来也好，专门有人盯着村口，一看到他们来了就拿棍子猛敲挂在树上的懒车轱辘，然后大家都跑来，拿着铁锨朝小车扬土，他们根本下不了车。最后还不是太高价钱了。唉！这么说来政府也没个标准，全是骗人的，能少出钱就少出钱，不团结就死是个吃亏。”
“说起来可恶地很！当初征地的时候说给咱们年年享受低保，你看，才五年，借口老二有小轿车给咱俩的都没了。老二当初可是没地，在外地工厂里上班哩，征地的时候又不是不知道，那时候咱们符合低保条件，这么几年就不算数了？现在老二下岗了没工作了怎么不说？那车也是人家自己打工挣的，和咱老两口有啥关系？”柳家爷简直是愤愤不平了。
柳家奶一看老伴又上气了，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不说了，这话这几天咱俩都说了不下几十遍了，光把自己气坏了又解决不了问题，人家要拆终归是要拆的，胳膊扭不过大腿，干受着吧！再说了，别人家下大苦出大钱盖的房子连本钱都收不来，幸亏咱没钱没力没盖房子，别人都能接受咱就能接受，反正也没多少年可活的了，给个六七十平米的小楼房有地方住就行，后人的事情咱管不了，他们没处打工挣钱，日子没办法过，咱们也管不了，这闲心就不操了吧！”
柳家爷气呼呼地：“你住小楼房一年不掏个万儿八千的？咱俩谁挣钱去？你去还是我去？还不是老了给娃娃们添负担！”
柳家奶也生气了：“看看！说到最后你和我斗气，我让你拆房子的吗？你以为我爱住楼房？我今年都七十三了，腰来腿不来地，爬个三楼都要费老半天劲，我乐意？”
曙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天彻底亮了。
柳家爷穿上衣服下了炕：“倒水洗脸刷牙！这个老婆子还真生气了！”柳家奶胡乱倒点水，柳家爷象征性地洗把脸刷过牙，朝大门外走去。正对大门的一株毛桃树开花了，枯树枝丫间点缀着粉嫩的花朵，有些还是蓓蕾，正狠劲准备绽开了和春风调笑。柳家爷走到树前端详良久舍不得走开，他知道这棵树很快就会没有了，在春天抽芽十几年忽然间都要成为过去了，柳家爷的眼泪要下来了。他转身从园子后门出去，眼前是一大片荒芜的土地，地里长满了蒿草。有一处不足几十平米的地却很干净，看着地白白荒着可惜，这几年年年都是老伴和自己用铁锨挖了种各样蔬菜，够两个人从五月份吃到十一月了，很多时候还能给孩子们供应一些新鲜蔬菜。前方不远处是零星的楼房，楼房旁边有一处院落，占地三四亩，空荡荡的院子西角站着很渺小的一幢别墅。那个院里里包括着柳家爷的三分水地，以前经常种玉米和胡麻，年年收成不错，被征收后卖到私人名下后已经荒了好多年了。小别墅的后面是绵延的大山，柳家爷在过去的七十二年里不知道在这大山上上下下过多少回：春天播种，夏天收割，秋天耕地，冬天上肥。前些年山上退耕还林不让种庄稼了，如今远远看起来黑魆魆地一片。
“唉！住了几十年，经了几辈人，一下子说啥都没了就没了？最后还落个从不愁吃穿到撒泡尿都花钱让后人负担的局面？钱好楼房好！啥都顶不上我的这一院老房子好啊-----唉！”柳家爷忍不住又要伤心了。
“嘟嘟——”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柳家爷打开一看，是在外地工作的小女儿。
“爸，一大早的在干啥？”
“前天村里贴公告了，咱们村子要拆了！”柳家爷给女儿说。
“昨天打电话不是说了吗？我都知道了！你别伤心了爸，随大家吧，人家咋样咱就咋样，钱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没了不花，你不是老给我们说的吗？他们能过得去咱就能过得去，你愁啥啊爸！”
“你晓得个啥，啥都没了！都没了！”柳家爷朝着手机那头的小女儿嚷嚷，然后想都没想，他就出声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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