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趣事（连载19）

作者    /    曹治中

（十九）鬼神之事

小的时候，我是非常的胆小和懦弱。可能与营养不良，气血不足，身体孱弱有关。在我的记忆里最怕的就是“鬼和神”了。鬼神之事在我的家乡是一个永远的话题。孔圣人说：鬼神之事，吾也难明。又说敬鬼神而远之。传统的说法是，所谓迷信，迷了才信，信之就有，不信则无。再通俗一点就是，心中有鬼，鬼就来了。天地间到底有没有鬼神，从古到今争论了几千年，其实谁也难以说清楚，孔圣人的解释是：不知生焉知死。其实在我的家乡，绝大多数人还是从心里相信（或许）世间有鬼怪神仙的。相信人可能有来世和灵魂，有天堂地狱和因果轮回。从而宣传鬼神，敬畏鬼神，祀奉鬼神。

悠悠千年，绵延不绝，让人费解。从我能记事起，就听说了太多的关于鬼神的传说。诸如那个沟里夜静之时能听见有人谈笑的声音，那个庙宇的废墟中，看见成串的灯笼像过年耍社火一样，围来转去，很有规律的运动着。谁走夜路遇见一个粮食口袋一样的东西横立在路中间，等人走到跟前又倏然不见了。有一种叫做“迷混子” 的现象，当一个人在中午或傍晚处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会不由自主的用红浆泥将七窍塞上，严重的会因窒息而亡，侥幸活命的问起缘由，却不知所以然。

还有一种现象叫“鬼打墙”，当一个人在中午或傍晚走到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时，不知何故就转起了圈子，如果没有人发现喊醒，就会走到精疲力竭倒地而亡。特别一提的是一些灵异事件。如有的人突然犯起了“毛鬼病”（鬼魂附体），说自己是已死去的几十年的谁谁谁，还会说出犯病者根本不知道的一些奇人奇事，着实让人唏嘘不已。如我们庄里一个人犯病后，对另一个人说，你大（爹）叫我给你带个话，他骑的黑叫驴一个腿断了，跛着不能骑了，再给他烧个黑驴。听了此话，这个人惊得汗流夹背，倒吸一口气。按照风俗，老人在去世临咽气时孝子都要在院子的水窗眼跟前烧一个纸剪的小黑驴，意在让老人骑上好上路。这人给老人烧黑驴时，不小心撕断了一条腿，当时也未在意，万没想到十几年后竟出现了这等怪事，况黑驴断腿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还有一个现象更为奇特，在我们家乡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凡是在文革或更早亲自参与“解放神”，就是拆毁庙宇、砸烂泥塑的神胎者，几乎都遭了大殃，大多数人非痴即傻，生活非常凄惨。我是这样想的，可能是因身不由，或一时年轻冲动参与解放了神的这些人，后因受农村一种浓郁鬼神信仰的巨大环境影响和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再加上人们的风言风语，使他们的内心逐渐发生了变化乃至扭曲崩溃了，这只是一种科学层面的可能性分析而已。

还有一种现象就更难以解释了，就是这些人的子孙辈大多也出现了许多意外的不幸之事，乡里人就振振有词的说：“你看看，解放了神的人过着没好到。”以应证世上有“迷信”。我的老人给我讲过这样一件事，大约是七十年代末，因家里“不利祥”，他就约一乡邻去几百里地远从没去过的一庙上问神，他俩一起跪在“马脚（或称为先行，神在人间的代言人）”跟前。突然，马脚跳起来骑到了这位乡邻的背上，踢打不已，并厉声骂到：你还有脸求爷爷（神），你大（爹）活着时你不孝顺，解放神时，你还拿走了方神（地方神）庙上的一个炕桌。乡邻连连承认自己的不孝不敬之处，祈求爷爷能宽恕让他尽快向庙上归还炕桌，以禳解自己所犯的罪孽。

我的家乡流传着一些民间丧葬方面的禁忌，充分说明了人们对了鬼神的敬畏和鬼神文化在农村的盘根错节，源远流长。  如人死在外地，或非正常死亡的成年人一般忌抬尸入院，就在自家大门前搭一个简易的灵堂“过事情”（烧纸，乡间葬礼的一种方式），未满18周岁或没有儿女后代，早亡的，称为“小口”。一般不“过事情”，只置寿衣，也只有极少数的才置办棺木，如死在外地的就地火化，骨灰就地撒到江河里面。如死在家里一般草草下葬，不留坟堆，以后也不再添土上坟和烧纸，乡间人的说法是“托不住土”。

乡间流传着许多“小口”犯事，家人亲戚朋友“不利祥”“出偏差”的事例，有些传闻古里古怪，让你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如有的传言要后代续香火、有的要媳妇、有的勾引外鬼害人，和庄里的一些突发事故联系在一起，令人心有余悸、毛骨悚然。还如忌猫狗入停尸灵堂，更忌猫从死者身上跳过，孝子服丧期间禁忌孝子理发、刮须，忌穿红绿衣服，（一般是百天内）忌入别人宅院，禁止夫妻同房。父母亡故之日称忌日，逢忌日，孝子不得饮酒、娱乐；父母新丧三年内过年家中忌贴红对联。还有晚上听见有人呼唤，一般不予应答。若小儿夭折了，人们就称为“讨债的”“哄人的”尸体都要被焚烧了，焚尸扬灰，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晚上十二点以后禁忌外出走夜路，中午或傍晚禁忌一个人到野外去，禁忌夜间将衣服被褥凉搭在屋外，晚上忌照镜子、忌梳头、忌看影子、忌剪指甲。特别是禁忌拿庙里的任何东西，破坏庙院树木。禁忌在庙院、坟地砍柴、取土、放羊放驴。因债务等只有两个人能说清楚而说不清楚的事就端香表跪到庙上去发毒誓，言“若亏人让其断子绝孙”“岀门被车碰死”等，让“爷爷”裁决。女人一般不准到庙里烧香敬佛（居士除外），“身子不空（来例假）”的女人更禁忌上庙拜神。家中凡动土修修补补必须要看日子，"土望"期间绝不能越雷池半步，绝对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保持灶间卫生干净，锅碗禁忌过夜再洗，睌上不加盖锅盖，残汤剩饭不往锅台上摆放。“灶爷不喜”是家乡人敬畏鬼神的一个重要方面。

家乡人大多不知道佛教、道教、伊斯兰教三大宗教。也不知道何为“神” 何为“鬼”。一切神仙鬼怪，上至天堂下至地狱，再到方神、土地、灶王爷、龙王爷、马王爷……凡是一种不可知的，看不见的，认为在冥冥之中能掌管人间风调雨顺，头痛感冒，生老病死、鸡打喷嚏、猪打圈（发情）的都在信奉礼拜之列。“见鬼烧钱，见神磕头”是家乡人对鬼神的基本态度。还有，在家乡婚嫁习俗中的“搁婚”“问名”“合婚”“请期”“占床”“糊炕眼门”“铺床”“听床”等等都渗透着浓厚的“鬼神”和“迷信”色彩，让人觉得大有嚼头和神秘莫测。

我本人对鬼神之事的看法，遵循，一是孔圣人说的敬鬼神而远之，二是齐宣王的“亡顾左右，而言它”。是信为好还是不信为好？感觉自己愚顿至极，从理性而言，从农村文化而言，窃以为有这种说法还是有许多的可取之处。

“鬼神”之事既是农村地区的一种传统文化，更是农村地区的一种传统习俗。我的家乡凡有人头痛感冒，不舒服，或有人生了大病，一方面上医院积极进行诊治，另一方面总是要从“迷信”的角度进行“疗程”。我小时发烧头痛感冒了，就由老人“擦冲气”（驱邪）。用物是多半碗浆凉水，三根筷子，一把麦麸，一叠冥票(纸钱)。我躺在炕上，老人将这些用物放在我的枕头边，一边往浆水碗里撒麦麸，一边点燃冥票在我的头顶绕圈子一边口里陪告（念叼）：家亲里外鬼里，先将娃娃放乖爽，再不要缠绕了，吃饱喝饱，拿上钱粮，打发你上路。然后将三根筷子码齐攥在一起，在浆水碗里上下蘸一下，再绕我的头左三圈，右三圈，念叨一遍上面的话。有时还会说：家亲里外鬼里，先将娃娃放乖爽，再不要缠绕了，娃娃很孽障，那里来的那里去，吃饱喝饱拿上钱粮，再给你把驴匹好骑上，“捉柱”。说这话时就将一根筷子横架在浆水碗上面，将另两根筷子骑在横着的筷子上，将手松开，如果两根靠在一起的筷子在碗里站稳了，就表明家亲里外鬼里“捉柱”（领情感应）了，就赶忙烧冥票，或将三根筷子蘸水码齐，立在碗中松开手，如果也在碗里站稳不跌倒，也表明家亲里外鬼里“捉柱”了。最后，用手猛的将站立的筷子打倒，再端起浆水碗在我头上绕三圈，让我往碗里吐一口口水，将浆水、麦麸、冥票灰的混合物倒到家里的水窗眼里或门外的十字路口，“擦冲气”仪式就算结束了。

“病急乱投医”，“擦冲气”无论对于病人还是亲人们至少是“一条出路”和心理的安慰，心理压力的释放。如果病重一些的就去庙里问神，通过“提马脚”“降香桌”的方式，通过"神的代言人" 了解病因和禳解的办法。或到“阴阳”先生那里“泼一下（占卜）”，说法大都是家亲不喜，或有的先辈意外死亡，或祖坟进水，或修建动土，或被孝冲，或灶爷不喜，或有愿不还等等，说起来是是非非，也像也不像。禳解的办法大多是请神作法，念经安土之类，一般叫做“打整地方”或“做醮（念经超度亡灵）”“安土神”“叫魂”等等。过程大同小异，诸如请“马脚”（请神）、请阴阳、请方下（庄间人，主要是帮忙），再就是寻找“用物”杀鸡宰羊，笔墨纸砚，朱沙纸人，锣鼓唢呐一齐上，请神“降香桌”、念经、跪香、作法、念祭文、驱鬼、下地狱、上天堂、点油锅、送瘟神、送先人等等繁文缛节，劳心费力的安神驱邪的系列仪式。那种庄严肃穆的神秘气氛，零乱琐碎的名堂，鸡羊肉的香味总让人难以忘怀，在我幼小的心目中家里搞一次“迷信”就是过一次小年，既图热闹又吃好饭，好处总是大于不好处。我现蜗栖在一小城的小楼上，当幼小的女儿头痛感冒发烧不止，喝了几颗止痛片效果不佳，深更半夜，我六神无主时，也会学着用老人的办法，给孩子 “擦冲气”，念叨着烧冥票，求爷爷告奶奶。只是将凉水碗从五楼端到一楼，实在是不方便。“ 兔子不急不咬人”，我笃信不疑。

鬼神之事在我的家乡至少有这样一些功能。一是保留了一种传承千年的传统文化，一些以物质的形式展现，如寺庙、泥塑、庙会、经卷、戏楼、轿子、道具等等。一些以非物质的形式存在。如“叫魂”“做教”“提马脚”“降香桌”“安神”等等。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都凝结了先辈人无穷的劳动，想象、智慧和气息，可谓博大精深，奥妙无穷，让我辈叹为观止。

二是规范了村人的行为，增强了村人的凝聚力。鬼神文化和宗教一样，都含有一种劝善思想，引导教化人们多守规矩，多做好事，多行善举。人们都对神灵心存敬畏，农村的许多事情都是在靠鬼神的调解下才得以解决。如修桥补路，前些年的建学校、唱大戏、耍社火等等事情，只有“神”下了旨意，才能将“七娘八老子，七十二个外爷（外公）”良莠不齐的农村人众“梁山好汉”统一起来，才能让他们自觉自愿的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

再着，在农村大量流传着鬼神惩恶扬善，因果轮回的传说和故事，在无意识中潜移默化，教化着人们。我常常听到老人们说的这些话：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一辈子人就是不能做亏心事，前院里的水不往后院里流。离地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白天杀人天不肯，晚上杀人地不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三是保留下了许多的禁忌习俗。如修庙、开庙会，“念庙”、唱戏、耍社火、上坟、敬先人、“年节文化”等等，极大的丰富了农村人们的精神文化和心理需求。我永远怀念农村的“鬼神之事”，想用下面的短句结束此文，有点牛头不对马嘴。鬼神文化，或许是中国大地上人们最后的信仰、最后的敬畏、最后的依靠、最后的家园，就像高考是中国社会仅存的最后公平一样濒临灭绝，弥足珍贵。人人心中都矗立着一座坍塌的废墟，几乎到了分崩漓析的边缘。乡村还好，还有鬼神可信可敬，那么，在我安身立命，寄身活命的小城里，还有啥可信可敬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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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治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