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回望关川》连载！
《回望关川》第十二章大年馑·魂兮归来③
作者马绍埔 || 朗诵宇过天晴
屈吴山属祁连山东延之余脉，是今甘肃和宁夏的天然分界线，大体呈西北向东南走势，地处博大而深厚的黄土高原中部。其山北邻靖远，南衔会宁，东挽平川、海原，其峰高逾千仞，方数百里，乃黄河支流清水、祖厉两河之界岭。藩甘宁而拱雍州，接六盘而系昆仑，山势雄伟逶迤起伏连绵不绝，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北宋李宪大败夏兵即在山下。山间古木参天，灌木苍翠，林茂草密，岩壑间清泉幽幽流水潺潺，鸣禽飞跃野鹿啾啾，各种奇禽珍兽隐没于苍翠之中，属陇原名山之一 。
自古名山多神仙，屈吴山自然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相传唐贞观十九年，三藏法师玄奘取经归来途经屈吴山时，见山势背西叩东如随其志，遂萌生慈悲之心在此山弘法布道、礼演佛法、讲经授徒。还有清龙门派一字辈名道士刘一明，曾在山中养性修真弘扬德化。也有清奋威将军王进宝平吴三桂三藩之乱，与屈吴山之名似有晓谕之箴而名扬天下。
伫立屈吴峰顶，极目远眺，滔滔黄河好似一条玉带逶迤飘荡在起伏重叠的山峦与金色的原野之间，靖、会两川锦绣河山，一览无余，令人顿生宇宙浩渺人生卑微促短之叹。
且说余振邦和他的关川团丁为了躲避土匪和部队的骚扰，遵循马老爷、刘老爷、闻先生等人设计的路线，不走官道专挑羊肠小道，白天放牧寻路夜里赶路，过百草塬翻土高山，整整十四天的时间才到了屈吴山东南的缓坡地上。当他们盘到塬顶，猛然间看到那如众星拱月般被重峦叠嶂，群山环抱的屈吴山巍峨的山峰，拔地而起耸入云端，山间云雾缭绕，林木繁茂，缓坡上青草波动，广阔而寂寥的牧场的那一刻，他们竟然忘记了一路的疲惫，呆坐在马背上被眼前奇美的荒原景色一下摄取了魂魄，想着关川一带的大旱不由感叹起老天爷神奇的安排。一阵凉风袭来，牛马骡驴欢叫着奔向草地，开始静静地咀嚼着青草，余振邦摘下帽子打了一个唿哨将帽子扔向天空，欢叫着跳下马背奔到涧下一处溪流前，捧起一掬清洌的清泉痛饮，禁不住泪流满面。休整了一会，便立刻招呼着伙伴和妻儿，开始寻着栖身之所。
在这两年的时光里，虽有流寇偷袭、野狼侵扰，余振邦和他的团丁依靠七八条枪和山林的庇护均化险为夷，关川的牛羊骡马不但没少，反而繁衍起来，给这些苦苦相守的人们带来了些许的慰藉。然而刘老爷之子刘建却总是和他们格格不入，整天长吁短叹离群索居，在一处地方一坐就是半天，甚至在妻子生刘家老二的时候，也表现出极端的冷漠。幸亏有余振邦、柳如海和武建立等人的婆娘照看，刘建的女人才勉勉强强和孩子苦度着光阴，众人也对刘建不近人情独来独往的态度渐渐习以为常，也就不再计较。然而过了十九年的春节后，渐渐大伙发现刘建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整日独坐在一块巨石上望着下面汩汩流淌的山泉，涎着脸嘴里咕噜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有时会突然发狂狠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然后对着山林就是一阵狂喊，当看见有人过来便会捂着脸蹲在草丛里掩起身，一天到晚也不吃饭，若不是他的婆娘每天将饭悄悄放到那块石头上，人恐怕早就饿死了。余振邦等人看到刘建这样，生怕刘建出个什么意外自己回去也不好给刘老爷交代，就跑到山上道场潮云观里，从老道手里寻来一些香符草药给强行喂了几次也始终不见好转，终于在三月初的一天当人们找到刘建的时候，人已经死去了一天了。刘建倒在一片山花丛中，表情及其平静，好像又回到了他学习的地方。就在刘建死后不到两月，他的三儿子就呱呱坠地来到了世间。
到了七月，眼看他们在屈吴山放牧都两年过了，各家带来的粮食也都快要吃光了，还不见庄里派人来找，这不免让大伙一天到晚地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关川的年馑还没有过去？难道几庄的人都饿死光了？其他地方来屈吴山避荒的人马牲口都已经走光了，关川究竟发生了怎样事情呢！？柳如海开始一天到晚地唉声叹气，他和余振邦、武建立三个就沿着柳林沟攀到屈吴山主峰南沟大顶遥望着家乡——关川。
此刻马云骧正骑着花马，在刘老爷的指引下领着乔三老爷、摆成德、董邦彦、马耀祖一帮人等来到屈吴山。看着莽莽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的原野，他们想要找寻的人马犹如大海捞针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踪迹，一帮人陷入迷茫，马耀祖向老爷马云骧等人说让他开一枪，如若余振邦他们听到肯定会前来查看的，得了老爷的允许马耀祖就朝天鸣了一枪。
话说这天，余振邦、柳如海、武建立三人正在下山，跟随他们的一条黑狗猛然间狂吠了起来，朝山下吼咬了几声就奔了下去，三人觉得有异也加快了下山的步伐，待到他们下到东坡猛然听到一声枪响，三人一听坏了，莫非是土匪袭击了他们的地窝洞子，就急急忙忙向住处奔去。到了住处察看后一切平安他们才放下心。其他人都在握着枪匍在他们预先垒砌的土墙朝外搜索着枪声的来源，见团长回来就赶紧汇报着情况，余振邦问明枪声的方位，就和柳如海、武建立从三面悄悄向来人包抄了过去。
余振邦等人在草丛中悄悄观察着来人，当他们看到老爷马云骧时高兴地一下跳了起来，喊了一声就冲了出来。马耀祖并不认识余振邦几人，以为是来偷袭，赶紧挺身堵住来人，几人一下就扭在了一起。老爷看清是余振邦他们时就急忙喝住。余振邦等人上前见了老爷，鼻子一酸禁不住留下了眼泪，老爷拍着余振邦的肩膀，看着他们几人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也禁不住感慨起来。
“余团长回来了！”
“嘈的团回来了！”
人们听到喊声，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就朝坡下奔去，杜华甚至都顾不上穿鞋，正在河湾里担水的张满仓将扁担和木桶扔在河边就朝下川奔去。关川的男男女女汇成一条人河都朝石沟口拥了下去，人们抱着牲口亲昵地抚摸着，杜华抱着他的骡子放声就哭了起来，余振邦的弟弟余振家冲进余振邦的怀里一下就哭了起来，吴守田涎着脸陪着笑赶起余家的骡马就朝家里溜了回去。
休整一些时日，待秋粮收罢，老爷、先生就开始着手准备接孩子回家，关川的人们为了给西吉滩的人们表示心意，就集体商议准备了一头牛作为谢礼，老爷带着关川的马队赶着牛，带着关川人魂牵梦绕的思念终于出发了。一路上人们催马扬鞭就朝西吉滩赶去，谢过了王五天，到了大沟的梁顶，马云骧勒住马头无限深情地望着层层梯田环绕的景象，回想着去年春首送孩子时在此地惨苦的情形，回过头就给众人说回来时还从葛家岔的那条路回，也让马义看看咱关川的孩子。
到了西吉滩，马云骧才知晓张家川三太爷已在十八年九月二十归真了，是在给饥民们看病时累倒的，明日正是祭日！沉默良久，经和马四爷商议将关川人送来的牛举意了三太爷的尔麦里。尔麦里这天，家家户户不舍地将孩子领到了寺里，孩子们个个都长了个头，一个个脸蛋红扑扑的，亲热地钻在亲人的怀里问这问那地说着俏皮话。尕发、碎发和大发拉着两个弟弟奶声奶气地扑到马云骧跟前，马云骧看着四十一一下想起香兰，眼泪不由得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他一把抱起四十一红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见众人都在看着他，马云骧镇定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无限感慨地代表关川的乡亲，向西吉滩的乡亲们深深地作了揖道了一声尊贵的赛俩目。
“朵斯提！民国七年我遵了沙沟老爷的口唤去了关川，喂到今年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在这十二年的光阴里，若不是关川的汉人们照看也就没有咱今天关川的回回了！同样！如果今日个没有西吉滩乡里乡亲的朵斯提照看和疼顾，也就没有我们今天关川的回汉老小了！喂！有句老话：若要知人心，害病着年成！十八年地大年馑这个白俩（灾难）在众人祈求的口唤上算是过去了，我代表我们关川回汉的乡亲向你们说个感谢的话，一总在安赛俩目而来库目！”
“而……来昆赛俩目！”西吉滩的众乡亲也回着礼。
“朵斯达尼！将将个关川的龙头老爷马云骧说明了一个道理！以后不管我们西吉滩、张家川还是关川，回汉都要相互疼顾照看。今日的日子是宣化岗三太爷的祭日，民国十八年大兵之后又是年馑，三太爷为了救各地来的饥民，散财散粮，到秋后张家川一带又起了瘟疫，三太爷以风烛之年将家藏善药全部拿出救治着回汉的人们，由于忧劳过久，一病不起于九月二十归真了！给我们后人留下‘三善人’的美名！所以只要我们按照沙沟太爷和三太爷的教诲尊正经，崇礼教，正人心！只要我们回汉和睦相处互帮互助走和合之路，就是遇到再大的白俩也能过去的！一切都是胡大的意欲！往后关川再遇上啥不顺当的事情，西吉滩就是你们关川的娘家！”马四爷说罢不由得随着大伙哈哈笑了起来。
关川的孩子们起身了，他们在马背上悄悄回头注视着养育了他们一年多的西吉滩的亲人们，每一次的离别都有那么多伤心的泪水，无论他们归来或是离去，总是离不开亲人们撕心裂肺的牵挂，在马背上驮筐里的孩子们手里塞满了吃头，也塞满人与人之间的深深关爱，从此这种关爱就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撒下了种子，它相信他们迟早会开花结果的。牵着骡马的大人们，回头怜爱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孩子们，此时此刻他们觉得过去遭受的所有忧伤和艰难又是那样的平淡，因为他们的魂魄已经归来了，就是以后遇上再大的苦难，他们坚信他们一定会走出那片沼泽。
物候以至深秋，在凛冽的寒风中一对衣衫单薄的母女来到关川，到处打听着马老爷的处所，恰巧被拾粪的宋汉齐老汉碰到石沟坪上。这对母女俩听到找到了关川马老爷的地方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向张汉奇哭诉了起来。原来她们是甘沟驿漫湾里的宗家人，十八年那年家里没有一点口粮眼看着麦就黄了却遭了黑霜，男人连急带饿就病死了。她就带着三个孩子一路挖着野菜朝大沟走去，那天她将喜梅和进宝子安顿到一个湾里的土窑里，就带着大女孩两个去挖野菜去了，等她们回来却不见了两个孩子，她们还以为被狼吃了却到处没有找到踪迹，就在她们母女俩绝望的时候，碰到一个过路人说关川的马老爷领了一大帮子娃娃朝西吉滩下了，她们一听或许这两个娃娃命大被马老爷救了，她们记住了关川马老爷的名字就朝河畔方向下去先顾命去了。现在年成躲过了，她们母女带着些许的希望来到关川，来找寻自己的两个孩子来了。
“呀！我听我后人说过，是有这么个事情！老爷在大沟拾了两个娃娃，一个儿子一个女子！”张汉奇听完这娘俩的哭诉，一下想起这个事来。
“老天爷！我的娃在哩！”女人乐极生悲，长号了一声，一下匍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这母女俩随着张汉奇来到庄里，老远就在老爷的大门前看到正在玩耍的进宝子，母女俩一下冲了过来，抱住进宝子哭一阵笑一阵仔细地瞅着。女人的哭声一时间惊动了庄间，庄里回汉的人们都从家里跑出来看个究竟，听到女人的哭诉，有的女人们忍不住眼泪，都恓恓地哭了起来。大门外的声音也惊动了老爷，他咳嗽了一声走了出来，众人一下都安静了下来，有的女人慌忙转过身抹了一把脸悄悄回避了。进宝妈从众人的神情中认出了恩人马老爷，赶紧拉着大女孩和进宝子跪在老爷面前。
“老爷！这是进宝他妈和他姐姐！寻地来咧！”张汉奇赶紧上前给老爷解释着。
“哦？喂这是进宝子他妈寻地来咧！哎！这一下麻达来咧！赶紧起来！起来说话！喂你看我做的事情！”老爷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由得慨叹了起来。
“老爷！咋咧！？”张汉奇和进宝妈不约而同地都问着话。
“嗨！喂，我还以为这俩娃没大没妈，我就做主把女孩送个西吉滩马生义家当了童养媳了！进宝子一个我就给领回来当了回回娃，这个冬天正准备领到寺里学着念经去哩！”老爷连忙给二人解释着。
进宝妈一听要让儿子当老回回一下急了，赶紧拉着张汉奇的衣角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张汉奇也搓着手嗫嚅着，见此情形老爷就开了口。
“喂！既然你娘母子寻地来咧，你们娘母子就留下来，之于那个女孩我已经给了人这可咋办？”老爷问着这母女俩。
“老爷！我一个妇道人家还是懂得礼数！要不是老爷你救了这两个娃娃，跟上我说不定早就饿死了，既然老爷做主把喜梅许了人家我也就不说啥咧！可是我儿进宝子不能当回回，我们老宗家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还望老爷你能够允许！”进宝妈垂着眼泪央求着老爷。
“喂！进宝子不能当回回的事情我做不了主！”老爷干笑了一声，他说出的话让所有在场的回汉的人们大吃一惊，他们还从来没有听到老爷说出自己不能做主的话，人们都愣住了，惊讶地望着老爷。进宝妈一下瘫坐在地上撇着嘴就要哭的时候，老爷又开口了。
“喂！进宝子今年也有个十一岁了，男上十二有托父之力！喂这个事情由进宝子个人做主！”老爷说完，回汉的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都在心里暗自赞叹着老爷处事的风格，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进宝子，进宝妈擦了一把脸赶紧翻起身蹲在进宝子跟前，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儿子。
此刻的进宝子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老爷，望着周围的所有人，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下，在内心深处做着抉择，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做出选择。这三年他甚至都已忘记自己是个汉族孩子，那些在西吉滩收养他的回回阿爷、阿奶是那样地慈祥，对他就像对他们的亲孙子一样的看待，到了关川回回老爷和太太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地待他，给了他一个孤儿那么多的疼爱和呵护，他走在关川的街道上，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投来羡慕的目光也曾经使他骄傲过，可是今天，随着母亲和大姐的出现，把他推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如果我当了回回，母亲怎么办！她会不会去死？如果是那样他就成了让人不齿的不孝之子。进宝子挺了一下胸扬起了脖子，他含着眼泪朝着老爷一下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身说道：
“我当汉人！”进宝子说完一颗颗清泪就砸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沉默了。老爷走了过来，无限爱怜地抚了一把进宝子的头就要进门，张汉奇连忙伸着手堵在老爷前面。
“老爷！这……这娘母几个咋安顿，总不能就这样打发了吧？”
“嗨嗨！你没有听人说过黑头虫救不得嘛！？喂人是你领来的！就现安顿到你家吧！”老爷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瞅着张汉奇苦丧着的脸说道。张汉奇一听口一张竟愣起神来了。
“喂你总没有老糊涂吧！？张满仓还没有娶媳妇哩！”老爷扫了一眼进宝子的大姐，俯在张汉奇的耳畔悄声说道。
“哈哈！哈哈！好！好！”张汉奇偷瞄了一眼宗家的大女子，一下醒悟了过来，赶紧给老爷鞠了一躬，乐呵呵地领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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