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马灯挂起在车架上挂过吊瓶的杆子上，一抹亮光照在岔道处，一条近道是贴沟坡下到几十丈深的沟底再蜿蜒东去，一条坦途是沿山上行，目前是向南行进，明显是一条远道。
“同志们，现在有上山下沟一远一近两条路，变天了，霈雨来了，下沟太危险，咱们还是上山吧，山顶路平，我们吃点苦多走些路不要紧，安全一些好。”
大家一致同意。麦友良调转车辕，车向山路上攀去。这时候狂风在野山里怒吼，吹在人们的后背上，一种巨大的推力搭在人身上，车速加倍。麦友良一声“风爷爷助力了，加油呐！”被风吹得咪咪嘟嘟地。众人借风生力，心主力量，一口气冲上山顶。路边的高梁地里，高梁剪子被风吹倒，董长生抱过两捆子横搭在车拦上，他想雨来时孩子有个遮挡。说时迟，那时快，风刚一驻，线砣大的雨点在闪电雷声中砸下来，越来越密，溅起一股股黄土味，带着寒凉浸入衣衫。人们都破衣破袖，又热汗涔涔，这冰冷格外刺人！
大雨点打到马灯罩上，热罩玻璃“叭”一声爆碎，灯火熄灭，接连不断的火闪照亮苍山远路和这一个个的劳动英雄们！
董长生连忙指挥车靠到一棵大柳树下，要春生坐车斗护住孩子，用高梁杆将车仓靠树身搭成波水，叫俩女人躲到车下，他知道，女人最怕淋雨！
莱庄哈哈一阵冷笑，干脆脱光脊背，破衫子往高梁杆上一搭：苍天呐！你好好个，我们都背不住了！一点点小娃娃腿子又断了，你好狠的心呐！
麦友良斥责道：莱庄，别怪声怪气，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呢，你呼天叫地地，别吓着孩子！
春生在高梁杆下难过起来：是我对不住大伙，唉唉！
董长生制止大家，头牴一处护住车斗里的孩子，霈雨过得快，坚持一下。
雨太大了！足足两袋烟的工夫浇泼一样往下泻。车下的春生媳妇呦呦哭着，孙石香抱着她的头在安慰。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人们总算熬过了大雨，雷电远去。扯过湿淋淋的高梁杆，春生的衣服也湿了，可孩子身上的被子摸一摸还干着。车下两个女人衣服也没有湿，外面几个男人全泡成汤人儿。都拧着衣服上的水哗哗往下淌，麦友良说：哈哈！这叫啥，这才叫男人！莱庄，硬气点！别天哟地哟地，一点小惊动就吃不住了。
董长生要春生媳妇给孩子喂点吃的准备动身，摸摸车斗后边的饼干箱子早已不见了，车厢底摸一把稀泥，是纸箱和饼干和成的泥！这时候没有了灯，全都靠摸。
没吃的就抓紧出发，不然孩子饿了也不行，大家没了补充也走不动了。衣服湿透，不走动生点热气，人会着凉的。
“出发吧，同志们！我们这和打仗是一样的，路远天变，孩子伤疼，我们只靠两只脚板赶时间，现在都浑身透湿，吃的也没有了，只有咬着牙往前走”
5
人们默不作声，推拉着车往前走，董长生要春生媳妇重新坐到车斗里护着孩子。春生媳妇好歹不上去，下过雨的土路上，稍高处还可以走，低凹处又是泥又是水坑，渐散的云缝里透下一丝亮光，前面的路模糊可见。他们把鞋脱下，放到车斗的后沿，光脚片泥水里倒好走一些。
云开了，天渐渐亮起来，东天上一只圆月亮照耀大地，山林黑森森地，一个弯子转过，听见左边山沟里洪水的涛声轰鸣！董长生说：
“听！河沟里洪水的声音，和黄河一样响亮。刚才如果我们冒失下沟，我们老小七条命就没了。这点雨，受点累多走些路有什么要紧呢。”
春生媳妇难为情地说：“连累他叔几个了，孩子憨眼（好奇）去喂马，给大家添了这样大的麻烦，叫我们说什么好呢？”
麦友良说：“孩子有难了大家帮帮就过了，说啥麻烦，人都有个难处的时候。”
莱庄又一句来了：“依我说，程队长干脆就不要挡，叫董其原把那个白松两鞭子抽死分了马肉算了，怪气死了，队里明明养了一头妖精！”
人们懵懵地，说不准这话对不对，还没换过思绪，莱庄又来一句：“说句长生哥不爱听的话，程队长一根老牛筋！舍不得白马，去年要是卖给王坪队，叫要要牵走看他咋的，偏不！怕伤了要要，那是王坪人，和咱没关系！你看，现在好，那白松就从这十岁娃娃身上开噘子！要我说，那个程队长就会钻牛角，长生早晚应该把他取而代之！”
一番话说得人们半晌没回过神来。孙石香添说一句：取代不取代咱不说，我家那老鬼一直称赞长生兄弟！
6
明月朗润，雨后的秋夜格外寒凉。脚下稀泥乱溅，肚里空空如也。一个泥坡挣扎上来，人们气喘吁吁，董长生说：“大家休息一下，李嫂给孩子再喂点罐头，大家每人再吃个苹果，不然就走不动了。”
车辕担在小埂上，人们围一圈蹲下吃苹果，董长生清清嗓说：“夜已深了，我就多说两句话赶一赶瞌睡吧！”
“咱先说说这白马。”长生计划休息十分钟的话题自然截短了，“这白马给队里下过三只马驹，都是良马呀，店里师爷那可是旧军队里营部的文书和马医，读过《马经》，有相马之术，那三匹小马都是观过马相的，这小马弟兄，老大还在队里劳动，是耕田队的主力。老二卖给红口生产队，老三在老鹳河生产队。都是耕田能手，交公粮拉车时我都见过。这老白马的小岔从哪里来的，那是生第一匹小马时，人们不知道母马的脾性，抓拉小马，老马护犊时，渐渐暴烈起来，不认生，越来越不驯服，人们传说董其原有降龙鞭，其实不是那回事，当年生第一匹小马时董其原一直料理的，老马不防他，自然驯服，传说一神奇，董其原喜欢卖拍神鞭而已，看过电影《青松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钱广了。其实，这根源粗心是看不出来的。”
董长生接着说：“这天性也有自然的根源。白天这老马伤了春生老哥的孩子，谁心里不疼？老队长招集大家齐心协力救孩子，社员都积极努力，这就是好的方向，我们拼命去完成这个任务，怎能冒分马肉这类事情呢？还有程队长，那是个历经生死的英雄，朝鲜战场回来，为大家操心费气，一片公心，不谋私利，处处为生产队大家着想，这样的领头人还有啥可挑剔的？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和要求我是明白的，我董长生能为个程队长这样的老革命，老党员帮点什么就是荣幸，你什么取而代之，那是阴谋家的心理，你个莱庄，怎么想起还有这门道来？”
一席话说得人们睁大了眼，月光下的董长生破衣破袖，头发蓬乱，可那破衫下热火腾腾的心气直透人心。麦友良激动地说：“文化知识，好得很！好得很！董兄弟真是能人呀！”
孙石香在月光里用一种女人特有的目光望着董长生，失神地怨恨道：“我家那个老鬼哪有董兄弟这一点儿想法呢……”
春生夫妇感动地说：“哎！有程队长，董兄弟和社员大家，我们真有了主心骨，有了靠山，不然这回就弄完了。”
董长生要春生两口子给孩子扶扶身子，躺舒服一些，然后号召立即行动。他边推车边说：“至于接骨医生传说是这样神奇，肯定也有他超人的手段。人生天地间，立身在于骨，而骨与气又密切相随，为什么说“骨气”呢，这就是骨气相随的明证。那接骨与补气能没关系吗？补气又与人的心志能没关系吗？心志与众志没有关系吗？那就说我们冒雨顶月的夜行，接骨师傅的医术就是保证小孩康复的关键。如果说我们遇到困难就呼天抢地，又想到杀马肉这些事情，对我们寄托的希望能有好处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众志成城，这些话决不是人类的诳语！”
莱庄听得有六七成明白，难为似地说：“长生老哥说得对，我今天昏了头，挨闷棍，说岔话，唉，气象不好。”
孙石香说：“莱庄今天被老婆打了一擀面杖。”
麦友良嘿嘿一笑：“我说莱庄今天象胡萝卜吃多了一样……”
人们都低低笑出了声。可董长生说：“一擀杖就打成这样了吗，太脆弱了，多想想，多锻炼就是好汉，目前确实有点阴阳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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