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尹子奇才出去，杨思宇一脸喜气走进来，我想着刚才在304宿舍未见秦若琪，这阵子必定两个跑什么地方缠绵去了，刚骂一句你要不要脸，学校明文规定的学生不准谈恋爱，你就偷偷摸摸黑天半夜跑外面去约会，胆子比天还大，哪天和周勤说一声，看给你个处分。杨思宇凑过来双手合十给我鞠了一躬，说：“这回你可冤枉好人了，我比窦娥还冤啊。”齐树柏在一旁帮腔笑道：“这是怎么说的，你没和秦若琪出去，哪里冤枉你了。”杨思宇说：“是和秦若琪出去了，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子的。”我笑道：“大晚上出去一男一女压马路钻树林，不是谈恋爱还能是什么。”杨思宇说：“寒雨，至多算是公私兼备。”我冷笑道：“又来扯淡，哪个是公，哪个是私，你快说来。”杨思宇喝了口水，又说：“我想给咱们班运动会出点力，可你知道我没一样行的，就约了秦若琪去找张焕如，请他帮忙喊上乐队那几个，明天咱们班和市场班有一场篮球赛，叫他们把家什带齐了都到体育馆去，比赛开始一顿敲打弹唱，市场班必定人心大乱，咱们班必定会赢。你说我这个主意怎么样？”齐树柏头一个拍手叫好，站起来到门口朝外张望，一面念道：“难不成老尹跑火车站去买酒了，多长时间还不回来。”我笑着对杨思宇说：“好吧，算你有良心。郑焕如怎么说，他答应呢了吗？”杨思宇一屁股坐凳子上，拍着胸口说：“还好不辱使命，否则你要吃了我。郑焕如倒爽快，只是有一个还在犹豫，他说丁平是他老乡，市场班输了，丁平肯定要骂他胳膊肘朝外拐。没办法我只得求他，秦若琪也说了不少好话，他才答应。”我笑道：“美人计都用上了，明天市场班若不输，天理难容。”杨思宇道：“什么话从你嘴里出来，好的也变坏了。”我忙说声对不起，对齐树柏说：“杨思宇立了大功，你快犒劳他。”齐树柏笑道：“这个自然，老尹酒买回来，我敬他三大杯。”杨思宇忙说：“我不喝酒，你们请我吃火锅就好。”齐树柏就拍着胸膛，说道：“这个包在我身上。”
正说得热闹，就见尹子奇抱着两瓶酒和几样袋装小吃进来，一头大汗，到桌前都撂下了，喘气说道：“食堂那边小卖部关门了，跑校门口才买到。”齐树柏见了酒心里痒痒，早抓起一瓶开了盖子，收拾齐杯子就要倒，尹子奇忙说：“我买了酒杯，不用那个。”一面衣服兜里掏出六个小玻璃酒杯。杨思宇笑道：“你们喝你们的，别算上我。再说马上要熄灯了，黑灯瞎火喝不成。”尹子奇笑道：“我早想到了，早预备下了。”一面从兜里又掏出两三根蜡烛，拿杨思宇面前晃了晃。杨思宇道：“我可真服了你。”齐树柏大喜，过去关门，说：“我们来个煮酒论英雄，如何？”我笑道：“好了，你是英雄，我是苍生，你们谁想喝你们喝去，我是合目梦周公。”说着，打水才准备洗脚，尹子奇过来拉我到桌前坐了，笑着说：“好寒雨，看在我辛苦一趟的面子上，只喝一瓶就休息。”齐树柏已洗干净酒杯，满满斟了四杯子，说：“老尹好容易想喝大家聚一次，你们好意思不喝。”说着，拿起一杯过来强灌进我嘴里。又端着杯子朝杨思宇过去，杨思宇忙起来要了杯子，说：“不劳烦你，我自己喝。”也就喝了，放下杯子说：“既然是夜谈，总该有个话题，谈什么好，你们想了没有。”
这时头顶上灯泡嘶的一声响，然后熄灭。尹子奇忙打火点起蜡烛，立在桌子上，说：“谈些什么好，人生怎么样？”齐树柏道：“滚一边去，这时候谈什么人生，你知道人生是红的是绿的。”就回头问杨思宇：“你说一个，我们来谈。”杨思宇说：“只要不喝酒，谈什么都行。”齐树柏听了，大声说：“好，杨思宇提的这个我喜欢，我们来谈酒。”尹子奇笑道：“你们两个这个提议更没意思，酒有什么好谈的。倒不如我们谈谈文学，大学生就该风流倜傥，超然物外，文学的修养是必不可少的。”杨思宇看着我说：“寒雨，你怎么说。”我笑道：“诗酒人生，倒合我的胃口，不过这个时间点上，倘若谈一谈爱情，方不辜负了这漫漫长夜，烛火柔情。”杨思宇听了，往前坐了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个好，美酒爱情，人生两大快事，那你先谈谈你的爱情。”我笑道：“我的感情是一张白纸，没什么可谈的。”齐树柏就举了一杯，一面提议监督着大家都喝了，挨个儿倒满，冲我说：“我说寒雨同学，你是不是多心了，自从那天我发誓不再暗恋海星之后，我再没痴心妄想过一次，我齐树柏顶天立地，决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倘若我心口不一，你干脆抠下我眼珠子去当泡踩。”我听了一怔，忙问齐树柏这话什么意思？齐树柏脸红红的，又端起酒，说道：“这里哪个看不出你喜欢海星，你说你的感情空白，必定你还是对我暗恋海星的事耿耿于怀，我发誓我没有喜欢过她，你信不信？你当我是朋友，相信我，就把这杯酒喝了。”我只得端起酒，和齐树柏碰了，一饮而尽。
尹子奇就给齐树柏竖起大拇指，眼泪盈眶，笑着说：“疯子，我就喜欢你这样豪爽，拾得起放得下，坦荡荡，男子汉，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绝不自暴自弃。”齐树柏笑道：“这话哪儿跟哪儿，你是单相思，我是凑热闹，我和你不一样。再说程寒雨可没说喜欢李臻，倒是李臻看程寒雨的眼色不大对劲，色眯眯的。”我忙站起来给尹子奇端了一杯，一面喝了，一面说：“你别听齐疯子胡说，他是浆糊思维。”杨思宇忙说：“这个我也看出来了，倒有点意思了。寒雨，你说实话，你们三个怎么回事。”我坐床边，把脚泡水盆里，对搓着洗，对杨思宇说：“你嘴上积德好吗，你们几个不说女孩子活不了是吗。”齐树柏疑惑道：“是你提议谈爱情的，我们才起了个头，你又反对。你到底要怎样？”我无奈一笑，说：“我的是大意上的，你们别拿海星来说事儿，好不好？”齐树柏越发迟疑，说：“谈爱情不提女孩子，那还谈个鸟。”我要奔溃了，乱挥了挥手，说：“随意吧，我什么也不说了。”尹子奇抓烟，抽出一支递给齐树柏，自己也点了，吐着烟圈说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不是我们怀疑你，不由我和齐疯子两个，怎能显出你的痴情来，我现在对你是心悦诚服另眼相看，你的那些诗我虽看不全懂，到底有所触动，人说我痴情，在你面前我是自愧不如，谁是你的那颗星，谁又是你的那朵莲，看不破的是美，看破了就是丑，数也，情乎？诗中自有红尘一段，我要为你的诗一哭。”就见他巴巴掉下泪来。
我忙笑道：“快省省吧，何必这样，你引用禅语，难道说我们真听不出来吗？佛和道这事上观点一致，佛说放下，道讲无为。为什么不全背出来，下面还有几句，是什么？”尹子奇嘿的一笑，吟诵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前后相随……”我忙接口说道：“故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教……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尹子奇挥起拳头想打我，我忙侧身躲过，险些带翻了脚下的水盆子。我干脆坐凳子上去，道：“这话虽讲的是处世修身，放这里隐喻人情，倒也不差。爱情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个缘字，往大处说是尘缘佛缘，往小了说，男女之爱更是一个情缘，可遇不可求。”齐树柏听得云里雾里，急得只把酒往嘴里灌了四五杯，杨思宇看看我和尹子奇，再看看齐树柏，哈哈大笑起来，说：“痛快，我虽不懂佛语，但我相信缘分。寒雨，你是情圣，这个我服你。快说说，你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我也就喝了一小口，咋舌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冥冥中我有个感觉，前世我失去了她，我不顾一切到处找，但总找不到她，所以，我发誓今生一定要把她找到，哪怕这个要我经受九九八十一难，我也不会放弃，当我一次回首，她就在我身旁，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正在肆意发挥诗人的想象力，说出心中沉浸了一世的热烈时，我就看见杨思宇伏在桌上，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拨弄桌上的酒杯，沉思无语。尹子奇默默拭去泪水，端酒一饮而尽。齐树柏已喝醉了，傻傻笑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前世今生，你不是说都是缘吗，既然是前世失去了，便是无缘，何必这么苦苦折磨自己，听我一句劝，还是来痛快喝几杯，快乐一时，死亦无憾。”
这话入于耳内，不由得让我心头一震，脑子里隆隆一阵雷鸣般的响，人说震耳发聩，此言不虚。一句话把我的绵绵情思斩断，不免的伤心悲苦起来，默然无语，连着喝了三杯酒，也掉几滴眼泪下来，悲上心头。忽听尹子奇吟道：“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我忙说：“好，夏夐乃五代时期艳词上驷，写情传神入骨，被誉为艳词之神。我这里倒想起他的一首《虞美人》，你们听不听。”接上便吟道：“深闺春色劳思想，恨共春芜长。黄鹂娇啭泥芳妍，杏枝如画倚轻烟，锁窗前。凭栏愁立双蛾细，柳影斜摇砌。玉郎还是不还家。教人魂梦逐杨花，绕天涯。”尹子奇击掌笑道：“这一首意境绝美，可惜太艳，不算好的，你们听我这一首。”说着便吟出来：“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笑道：“太老套了吧，李清照的词拿出来抵债。”
杨思宇叫声好，说：“这个才有了夜谈的味道，可比喝酒快意的多。我也说一首，你们谁知道出处，我喝杯酒。”一面也吟一首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团是几时。”我和尹子奇一怔，想不起是谁的，就听齐树柏笑道：“这个是吕本中的《采桑子》，诗倒一般，这个吕本中大有来头，他是吕夷简、吕公著的后代，真正的名门之后，可惜是个道学家，和我们这里某人有相似之处。”我们都笑起来，齐声问齐树柏我们哪个道学了，齐树柏一笑，对杨思宇说快喝一杯吧，便把话题绕开了。杨思宇只得喝了。我说你这个不好，你们听我这一首如何，便接上吟道：“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拈红豆弄，翠蛾双敛正含情。桃花洞，瑶台梦，一片春愁谁与共。”尹子奇笑道：“这是和凝的《天仙子》，不好。还是听我的这一首好了。”说着便吟道：“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门前行乐客，白马嘶春色。故故坠金鞭，回头应眼穿。”我笑道：“是牛峤的《菩萨蛮》，这个可是我们甘肃人写的，必定不会差的。”齐树柏笑道：“难道就你们会背诗，我就是个不会的。其实我背过的诗词，你们都没听过。”说着背了起来：“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我看尹子奇和杨思宇低头沉思，笑道：“这个是王雱的一首词，词牌好听，叫《眼儿媚》，倒合了我们今夜的情调。王雱倒不大有名气，他爹王安石太厉害。王雱另有一首《绝句》，我喜欢，念给你们。”说着便念诵道：“一双燕子语帘前，病客无憀尽日眠。开遍杏花人不到，满庭春雨绿如烟。”齐树柏欢喜，举起酒杯和大家喝了，说：“痛快，我们这样子算不算是诗人了。”尹子奇笑道：“能附凤翼，便有雅趣，仅此而已。”杨思宇忙吟道：“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我忙说：“快打住，我最讨厌写这首诗的，杀太平公主，可恶。”齐树柏哈哈大笑，说：“寒雨，你是我的知音。听我这一首。”便吟诵起来“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我笑道：“可见你不行了，红楼都拿出来，这是见了底了。”齐树柏笑道：“那这一首怎么算。”说着吟诵道：“秋色到空闺，夜扫梧桐叶。谁料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十二玉阑干，风动灯明灭。立尽黄昏泪几行，一片鸦啼月。”我忙说：“这个好，夏完淳的《卜算子》，夏完淳可是个英雄，当面大骂洪承畴的那位少年英雄。”大家齐声鼓掌，都说：“还是齐疯子厉害，我们不如你。”
我还想了一首，刚要背诵，就见齐树柏呵呵笑两声，就慢慢的软软的滑到地上了，杨思宇指着齐树柏笑道：“这个家伙今儿醉了两三回。”一语未完，他自己先就头晕欲倒，忙挣扎着倒在床上，昏昏睡去。看那时间，竟已是两点多了，忙和尹子奇把齐树柏抱上床，安顿妥当，尹子奇还要洗漱，我说：“快歇了吧，马上天亮了。”尹子奇跳上去，一面脱衣盖被，一面说：“寒雨，今天是我自开学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我没有说话，吹了蜡烛，合目躺着，大概过了节点，失了困头，睡不着，眼前都是那个人的影子，卓尔不群，似一朵盛开的红莲，又是一颗闪烁的星子，默念片时，就有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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