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朝前看时，他们已穿过蛤蟆坪，来到了香炉山脚下。他抬头仰视，只见险峻的香炉山从西南起伏涌动而来，在这里嗄然而止，圆而饱满，如一个硕大的香炉放在蛤蟆坪后面。
父子二人爬上一段缓坡，便来到两处坟前。
一处是他们韩家祖先的合葬坟，这二牛知道，旁边不远的一处，应该就是母亲的坟，坟上已长满茂盛的杂草。日思夜想的母亲已变成一堆黄土，再也永远见不上她的面了。二牛心里一阵悲痛和酸楚，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视线模糊。他连忙将篮子放在一边，跪倒在坟前，呜咽着说：
“妈，你的二牛看你来了，妈——”
接着爬在坟上，大哭起来。
韩老三慢慢跪下，把竹篮中的祭品一字儿摆开，从香盒里抽出一束香，掏出打火机，因风大，怎么也打不着，无奈他放下香，将一叠叠纸钱放在一起，而后一只手遮挡着风，一手打着了火，点燃了纸钱，又把香拿起，在燃烧的纸钱上点着，站起来，把香插在坟堆上，再回来跪下。桔红色的火焰跳跃，飞窜，又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在火光里，韩老三看见母亲手里拖着一个蓬头垢面，衣服褴褛，大概有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在面前。
这不是民国十八年的事吗？
是的。民国十七年，也就是一九二八年，在本地遭遇了一次罕见的大旱灾。在民国十七年后半年到民国十八年的后半年，整整一年没有下过雨，十八年没有种下一粒种子，到十八年春季饥饿开始蔓延。
那时，有土地的是少数人，大部分人寅吃卯粮，靠借贷度日。因十八年颗粒无收，又不知老天哪天下雨，所以有粮的大户人家不肯借贷放粮。到民国十八年春季，一斗(八十斤)谷子的价钱上涨到八十个银元，也就是说一个银元换一斤谷子，并且货源奇缺。没钱没粮的人家只好眼睁睁饿死，或者讨饭逃荒，讨饭者拖儿带女，成群结队。
有一天，韩老三的母亲去金石河里洗衣服，回来时领回一个小女孩。她说是她在路上碰到的，女孩的母亲饿死在路旁，小女孩爬在身上哭，韩老三的母亲看见可怜，就领回来了。
韩老三父亲知道后，叫上他家的伙计，准备了棺木，把女孩的母亲埋葬在了香炉山下。
韩老三转过头，朝旁边不远处看了一眼，在离他不远处，有一处独坟，那就是小女孩母亲的坟。
问小女孩时，她不知道她们的家在哪里，只晓得她家姓刘，她的小名叫梅香，她的父亲病逝了，再问什么也不知道。从此梅香就收留在韩老三家，韩老三母亲没有女儿，所以她对梅香特别疼爱，当自己的女儿看待。
民国十八年，韩老三的父亲共收养了三个流浪孤儿，其他两个便是钱来成和贾明。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梅香在韩老三母亲的良好教养中逐渐长大，已不是从前那个垢面蓬头的小女孩了，她聪明能干，朴实勤快，温柔娴熟，吃苦耐劳。而且出脱得水灵秀气，妩媚动人，人见人爱。小伙子们总不断争着往跟前凑，提亲说媒的人经常不断。
梅香与韩老三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情窦渐开，春意萌动，二人早已眉来眼去，情投意合，恩恩爱爱。当然，父母也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做在行动里。到梅香十八岁的时候，给她和韩老三办了婚事，拜了堂，圆了房。
一阵风吹来，把燃烧着的纸钱吹起来，在空中乱飞。韩老三连忙用手压住纸钱，等风过后，他又跪直。
看那跳跃飘动的火焰，火苗中那个羞涩而妩媚的新娘不见了，变成了一张苍白而失去血色的脸，这脸犹如白土里渗入菜水般的憔悴。多么熟悉的面孔！这不正是陪伴他韩老三逆来顺受，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在屈辱与艰难困苦交汇的河流中，挣扎了半辈子的那张面孔吗？她已消失六年了！
韩老三心里一阵颤动，喉咙也哽咽了，鼻子发酸，眼睛发涩，眼前的火光变得模糊一片。他凝视着这张亲切而想念，且又多年看不见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那面容黯淡了，模糊了，最后消失在那一堆黑色的纸灰中，火光熄灭了。
一阵阵风吹来，将纸灰卷起来，撒向空中，像黑色的蝴蝶，在空中盘旋飞舞。
韩老三拿起筷子，在每一样祭品中夹了一些，撒向坟堆和周围的荒草中，将酒，茶泼撒干净，然后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再扭头看儿子时，二牛还匍匐在坟堆下，拖着沙哑的声音，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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