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1月26日，泸州医学院。】
我爱忠山
同学们、朋友们：
很高兴有机会在这里与大家见面。
范主任美意相邀，要我就文化问题向同学们讲一下。最初，我想从宏观上讲，讲“科学与文化的对接”。后来一想：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论证问题，运用具体事例进行阐发，远比泛泛地讲大道理深刻、确切、显著、明白得多。同学们在校园里生活和学习，我就讲校园。从泸医校园透视几千年薪火相传、灿烂光辉的中华文化。泸医的校园是忠山。所以，今天我演讲的题目就是：《我爱忠山》
古话说：“山川钟灵，人文毓秀。”山川的灵气钟锡于人，冶炼人的素质和秉赋，提升人的品德与才华。嘉、眉二州山川秀美，就出了郭沫若，就出了“苏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以至于今天，好些人考大学，都还几百里去瞻仰三苏词，说是可以沾一点苏东坡的灵气。那里的山川如此，泸州的忠山，同样也是如此。
同学们！这可不是我瞎胡吹。口说无凭，有书为证。什么书？中美两国政府共同主编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这部由钱伟长、周有光出任中方编审委员、当今世界最为权威、入选内容取舍极其严格的大百科全书，收了“泸州”作词条，浓笔重彩地记述了忠山，并且把“忠山牌坊”作为泸州形象的代表，拍摄印入了书中。
史学家孤证不取，再举个例，六百年前编成的全世界第一部百科全书《永乐大典》，早已记载了忠山。
不但记载山，连山上的建筑物“江山平远楼”等等，也都颇为翔实地记载了。
《永乐大典》是明代初年编修的。那时的忠山，叫做“宝山”，宝贝的宝。为什么叫做宝山？宝与堡谐音，宋代以前，忠山是叫作“堡山”的。“堡”字又从何而来？从军事的角度看，泸州城三面环水，只有西面和西南方是陆地。三面环绕泸州城的长沱两江，是天然的护城河。从西南绵延到城西的忠山，高平耸阔，延袤数里，横亘长沱两江之间，遮断敌人进攻的道路，构成泸州城的天然保障，易守难攻。地形地貌，与重庆基本相同，人道是“天生重庆，铁打泸州”。冷兵器时代，山上筑为堡寨，驻兵戍守，可以有效地保障泸州城市的安全。所以，就叫做堡山。
怎么又改成宝山了呢？战不打了，天下太平，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于是，当年特别重要的保障、寨堡等等，就逐渐退出人们的视野。南宋年间，袁说友来泸州作安抚使（此人后来官至朝中参知政事——副宰相。在成都府任上，主编了《成都文类》，是为蜀中最权威的地方文集），改建山上的江山平远堂为江山平远楼，考虑到这座名山不仅保障泸州，而且风光秀美，每年春天，城内仕女踏青其上，以为眺玩之所。把堡山改名为宝山，与江山平远楼“皆大书揭之”。黑字白纸写出来，镌刻成匾，挂在楼上。于是，在宋代泸州的图经《江阳谱》里，就记作是宝贝之宝的“宝山”了。
宝山改名为忠山，是明代最后个一个皇帝崇祯年间的事。四川提学副使何闳中视察泸州，看到山上的武侯祠，联想到当时农民战争烽烟四起，山海关外，八旗大兵压境，形势更是逼人。在此生死存亡之秋，希望能够有诸葛亮那样的忠、武之人出来挽救国家，所以他就把宝山改成了“忠山”。那时的学校官与政治官平起平坐，说话是很管用的。他这一改，就改了，直到现在。
江阳名胜闻忠山（邱继扬摄影）
忠者何？敬也。何敬也？敬者肃，未有尽心而不敬者也，尽心之谓忠。用现在的话讲，忠，就是执着，就是敬业，尽心尽力地办事。诸葛孔明，就是这样的人。
袁说友改建的江山平远楼旧址上，而今盖起了新的平房。学院领导有远识，仍旧叫它江山平远堂。江山平远堂背后，现在自来水塔和大礼堂一带，就是当年的武侯祠。武侯祠始建于南宋。历代相沿，香烟鼎盛。就连泸南少数民族过此，也无不“相率（以）拜于庙。”反映在当时泸州安抚使刘光祖的诗里，就是“蜀人所至祠遗像，蛮僚犹知问旧碑。”
诸葛亮平生并未到过泸州。他进四川，是从江州（今重庆），沿嘉陵江转涪江上行以达成都的；七擒孟获，是浮岷江下僰道（今四川宜宾市）转金沙江，由安上（今屏山县新市镇）进入夷境；凯旋，是从汉阳（今云南曲靖）经平夷（今贵州毕节）沿古南夷道返回僰道的。泸州人为什么为他立祠，并且因此而把宝山也改名为忠山呢？1939年，黄炎培先生来泸州，半路上就忍不住说了：“入蜀只应念武侯，抱膝鞠躬俱无求。一生知为谁辛苦，烈烈两表辉千秋！”
诸葛亮躬耕南阳，抱膝长为《梁父吟》。两表，前、后出师表。抱膝、鞠躬，总为匡复汉室，济活生民。这是何等高风亮节、至善至美的道德情操！所以，黄先生进四川，首先想到和怀念的，就是诸葛武侯。武侯祠在泸州，他就到泸州来了。来泸州，就任当时的川康建设期成会蜀南办事处（简称“建泸处”）处长。这位解放后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副总理的爱国民主人士，在《建泸处长歌》里义正辞严地写道：
建泸处，在何许？占得南垣尺土，眼看大江东去。背着忠山，教为官者忠于民，忠则勿奸；教为民者忠于国，忠则勿傥。
诸葛亮的忠，两千年以至今日，薰陶、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华儿女，绝不只是一个黄炎培。
今日泸医附院检验大楼旁边，早年有通石碑，高可二米而阔半之，镌刻“宝山春眺”四个大字。七百年前修成的《元一统志》记载，还在当时，这通石碑就已经很古老了。来此极目四望，“西原落日迟红树，南浦风光汛楚兰”，下瞰城郭，万瓦鳞集，两江合流。风帆三五，“余甘渡口斜阳外，霭乃渔歌杂棹讴”，水色天光，碧绿万顷。令人赏心悦目。然而，被《明史》称作是“明世第一才人”的杨升庵状元，在这里却说是他：“独立苍茫吟思苦，孤城白首望长安。”为什么？嘉靖皇帝糊涂，国家大事胡乱整。范仲庵说：“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状元虽然身在江湖之上，却仍心在魏阙之下。唯恐那皇帝倌儿坏了国事。难为这位直言进谏，得罪充军，一充就是几十年的杨状元，真正是耿介忠贞，“进亦忧，退亦忧”，“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了！
再举个例子。19 世纪中后期，帝国主义虎视鲸吞，瓜分豆剖，国且危亡。1895年，中法战争又起，南洋水师舰队在福建马尾港被敌尽数击沉。“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写下了《泸州登忠山感赋二首》：
到眼江沱会合才，登高怀抱转难开。
秋无燕雀嬉堂幕，夜有蛟龙泣凤台。
南海艰危前局在，西山平远古愁来。
武侯遗恨知多少，且向飞楼问老回。
仙子无情出世宜，吾曹多感且吟诗。
山气在眉宜小坐，江流挥手障东之。
海天霹雳沉舟后，夕日牛羊下坂时。
城头烟树昏鸦满，清听空寥鹤响迟。
登高本该赏心悦目，反而怀抱难开，不高兴。为什么？“南海艰危前局在，西山平远古愁来”；“海天霹雳沉舟后，夕日牛羊下坂时。”坂，就是山坡。《诗》云：“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牧童驱赶着牛羊，缓缓地从山坡上下来。而今，这种祥和安乐的太平景象没有了。大清帝国南洋水师，全军覆没了！忧国忧民、无限悲愤而又无可奈何的万般惆怅心情，跃然纸上。字字句句，尽是他光明粹白、忠于祖国的高尚情怀。
这样的人和事，当然还有好多。时间制约，忠山的“忠”，我就只讲到这里了。下面，讲“文”，文化的文，讲忠山的文化。忠山的历史文化底蕴是很深厚的。同样的原因，也只能说其荦荦大者。
亘古忠山，代有风流。清末民初文名盖世，“大江南北皆曰慎子”的万慎裴成先生在此题联：
东去岷江水百波，到此地放开眼孔，立定脚跟。悠悠天地，念古人来者而泣下怆然，更谁问落木荒城，夕阳衰陇；
南望齐州烟九点。叹予生科第无缘，神仙不遇。茫茫醉乡，趁月白风清且朗吟一过，犹想见楼头黄鹤，袖里青蛇。
记述这座名山的历史由来，状写山间无边风景，抒发他怀才不遇的愁怀感慨。文学家茅盾没有到过泸州，听了包括万先生文章在内的有关情况，绘声绘色地把忠山写进了他的名著《虹》里，写得来活灵活现。
巍巍忠山，千古风流。风流不被雨打风吹去。1963年，朱德同志在山上为泸医题词：“继承祖国医学遗产，学好现代医学科学，为广大人民服务。” 1983年，胡耀邦同志又来视察，对这座名山和山上的泸州医学院，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红樟是国家植物保护品种，忠山是四川省红樟树育种基地。忠山上遮天蔽日的红樟树林，是民国九年“靖川之役”，川军师长杨森收复泸州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率领所部官兵与城内绅商学界共同种下的。党的早期领导人之一恽代英，当时是设在泸州的川南师范学校的校长，带领学生参加了植树。恽代英还组织领导学生，在忠山奎星阁学习《新青年》等进步书籍，传播革命火种，组建了泸县社会主义青年团。
杨森栽种的红樟林，后来又曾进行补种，主持者是时任泸县实业局局长的温曲先，有民国年间的《植树碑》为证。这通石碑，与民国九年记述杨森将军率部击毙驻泸滇军第二军军长赵又新，收复泸城，永绝滇军祸川祸泸之害的另外三通石碑一起，成为那段历史的见证。
山上的江山平远楼，历来是风景名区，这里“地净一尘不起，楼高四望皆空，渴煮双泓明月，卧听万壑松风。”年久渐次圮毁。在成都武侯祠留下“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名联，赢得毛主席称赞不已的云南人赵藩（樾村），宣统元年在泸州作永宁道道尹，毅然拨款重修，载在地方志乘，至今成为风流佳话。从那时到现在，又是百年过去。古老的江山平远楼，听说市里近日要来恢复重建了。但愿这回弄好一点，不要又像有些景区不伦不类四不像。
江山平远楼，还有段佳话：
1983年，我问学于四川师范学院王文才先生。王先生是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领导小组成员，受组长李一氓先生委托，在川负责整理出版杨升庵著作。他说，中国美术博物馆收藏的苏轼《潇湘竹石图》，有人说是在泸州发现的。问我可知道此事。又说，这幅画真伪未判，他倾向于是赝品。要我考证一下。1988年，四川省重开杨升庵思想研讨会，我向王先生呈交答卷说：这幅画，是苏东坡在湖州作太守任上画的。1962年，被邓拓同志在北京荣宝斋发现，购回捐献国家。
嘉靖戊午年（三十七年。1558），此画曾由李甲峰（沛之）从南京携来泸州，江山平远楼上，杨升庵为之题跋。画卷上，升庵墨迹字字可辨，书法清隽雅秀，一如其人的神韵风采。在升庵现存书法作品之中，首推珍品。加上卷上其他三十余家题跋所言，足以证明其确是东坡真迹。东坡在湖州，还画过另一幅风雨竹枝图。以后，被剜剥下来，镌刻成石，置放当地郡学。元代著名画家吴仲珪，临写了这通石刻以为图画。明代嘉靖年间，为泸州人曾少岷所收藏，杨升庵也曾题跋其上。两幅图画，都是东坡所作，都是画的风雨竹枝。所以，杨升庵的题跋诗，也就大体相同，只是删改了若干字句，包括把前诗中的“君从何处得真迹，云是世传珍且惜。金陵携来到江阳，捧示当风开盈尺”改为“梅泾何人深慕蔺，欲从手轴传心印。文澡葳蕤赝逼真，笔端飞动唐临晋。”明白指出这已不是东坡真迹。仅据这两首诗字句雷同，便说是“同一首诗而被人改纂了字句”，据此而进一步认定《潇湘竹石图卷》就是吴仲珪临写的《风雨竹枝图》，不是东坡真迹，似嫌武断。
文稿最后，我说，之所以辩明此事，乃是因为吴仲珪临写的《风雨竹枝图》至今还未找到（须知这也是几百年传世珍品）。如果它还在人间，未遭损坏，庶几还可以寻找到它的下落。
王先生不赞同我的观点。但是，他认为“也算一家之言，尚能自圆其说。”在由他主稿的第二次杨升庵学术思想研讨会《论文集》中，编发了我的文章，由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还建议我再予发表，让更多的人知道。我遵嘱在《成都大学学报》上发表后。他又说，海外还应再发。于是，我又在台湾大学等九所大学共同主办的《国文天地》学报上重发了一次。
在这个庄严的学术讲坛上，我喋喋说如此，只是想说明，为人为学，要效法王先生这种兼容并包的大家风范。同时，也是告诉大家，无论在人文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领域，还未被正确认识的事物很多。需要我们不断地探索、求证。就说忠山吧，今日四号楼，前代叫做“西山堂”。南宋人李撰写《西山堂记》，阐释唐代成书的《元和天下邵国图志》说，梁武帝建泸州，徙州治于马湖江口。后世辗转传抄，遂成疑案。博学如杨升庵也弄不明白，无可奈何地说是“三泸名号讹千古。”马湖江是金沙江的下游。马湖江口，就是今日的宜宾。泸州的州城，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要说不是，你又有什么理由和证据呢？
忠山上，这样的事情还多。比如，而今好些人都还在说忠山红樟树是恽代英组织栽种的。等等，等等。推而广之，在医学、生命科学和更广泛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里，需要和值得我们求索、论证和探寻的事物，就更多了。
马克思主义认为，事物是可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在这里，我殷切期望并且祝愿各位同学在泸州医学院这所第一流的学校和第一流的校园里不断探寻、进取，勇攀科学高峰，将来为祖国和人民作出应有的贡献。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志者，事竟成。我虽垂垂老矣，但也感于“识途老马今犹在，不用扬鞭自奋蹄”，愿以此与大家共勉。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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