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张照片

□葛延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夏去秋来，新的学年又开始了。

按照惯例，我们学校都会在开学之初举办各种培训。“6+1”本真课堂展示、说课大赛、班主任经验交流、心理讲座……几天下来，一环紧扣一环。新教师年轻有为、意气风发，老教师踌躇满志、精神抖擞。他们轮番登场，一个个博古通今、口若悬河，场面异彩纷呈。

培训临近尾声，学校给我安排了一次发言的机会，让我和另外三位老师作为代表分别说说各自的教育情怀、教育故事。

回想自己二十多年的从教经历，我简单梳理了一下思路，决定从2008年这一年说起，这是我连续教了九年高三毕业班的起点。

我把2008年到2017年的那些毕业照都带了过来，翻拍后精心制成PPT。望着这些久违的照片，看着同学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尘封已久的过往开始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青春岁月里，哪些同学活泼可爱、哪些同学沉稳大方、哪些同学成功逆袭、哪些同学走了不该走的弯路……可说的人太多，可讲的事太多。

我决定从每一张照片上选取一个人说起。

第一张，2009届毕业照，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名叫王珊珊的女孩，凭借执着与坚毅，最终考取了江南大学。

第二张，2010届毕业照，孙海上，一个在暑假期间到工地搬砖挣钱的学生，笑对人生边打工边求学的不同寻常经历震撼了我的心。

回忆往事，百感交集，我发现自己还能记得那些难忘的精彩瞬间。

当目光转移到第三章——2011届这张照片时，我怔了一下。

这张毕业照看似平平常常，和其它的毕业照也没什么两样。同学们也都是整齐的列队站好，七十一人站成五排，老师坐在第二排。

仔细审视这张照片，我分明感受到内心的彷徨。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还没讲两句，忽觉脑袋里一片空白，悲伤往事顿时涌上心头，就在这一刹那，我的情绪竟有点失控。

不知为何，我哽咽了。瞬间只觉得眼睛发涩、喉咙发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继而失声哭了起来。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我，突然之间像换了个人似的。台下的老师被我莫名的表现吓到了，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竟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我呆在原地，仰起头，想掩饰一下自己，极力不让滚烫的泪珠滑落，内心却如针扎般难受。

往事一幕幕，思念一幕幕。我心中首先想到的不是尽职尽责的班长徐瑞祥，也不是数学很突出、英语偏科的张龙风，也不是考取西南交大的韩琦，也不是考取二本院校不愿读、宁愿再次选择复读的王亚敏，也不是考了接近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的录取分数却不愿填报而最终滑档到常州大学的戴莉……

另一幅画面隐隐约约呈现在我的脑海中：靠南面窗边第二排，有一位面朝西而坐，留着齐眉短发的可爱女生，她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可惜当年的毕业照片上，再也不见她的影踪。

伤心的往事触及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那根神经，只因为一个人，永远缺席了！

一段被我刻意回避、想忘又忘不了的过往，不得不再次被提及。

时光回溯到2010年。

八月天，地面如同下了火。酷热的天气依旧阻挡不了众多高考失利的学子求学的热情，有很多人选择复读，学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了学。

那时教室里没有空调，只有几个慢悠悠转动着的风扇。六七十人挤在一起，室内如蒸笼，几分钟下来，汗水浸透衣背，如同洗了桑拿一般，更不用说上一节课了。

复读的日子太苦。每天五点来钟就得起床，六点之前就得进入教室进行四十分钟的早读，接着是半个小时吃早饭时间，急匆匆的吃完饭，然后再进行五十分钟晨读。

八点十分正课开始，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晚自习四节课，等到放学，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每个人就像一台永动机，每天都在重复着枯燥而单调的生活。

窗外，骄阳似火。室内，鸦雀无声。

大家似乎都忘了条件的艰苦，一个个聚精会神，埋头苦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一天课间小憩，坐在南面窗边第二排的那位女生找到我，告诉我她要退学了。我愣了一下，毕竟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后来，得知她是一位来自贾汪的学生。从她闪烁不定的眼神中，我好像读懂了她的内心。或许是学习方面的徘徊不前让她心生畏惧,或许是环境方面的恶劣让她烦躁、厌倦。总之，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大都是她对下一年高考的不确信。

对于复读生的去留，学校的做法非常开明。如果学生在校试读一段时间而不愿复读了，学校允许他们来去自由。

对我而言，当然还是希望她能留下来去勇敢面对各种挑战。机遇与困难并存，无论我怎么挽留，她再三权衡，最终还是选择了我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没想到她这一离开，竟成了永别。

9月初，她在前往大学报到的路上遭遇了车祸。

得知消息，我疑惑、愕然、惶恐……

自责与愧疚深埋在我的心中，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让我艰于呼吸。

当初如果她能留下来，意外就不会发生。她的父母也不会因此而承受丧女之痛……

现在的她，至少能有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至少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小家庭；也一定会有自己的子女……

当初如果我再竭力挽留她几次，她会不会选择留下？究竟是我挽留她的态度不够真诚？还是冥冥之中已经注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到她，我总会惶惶不安……哎，听天由命，人生无常啊。

我又深情地凝视了一下这张照片，还想努力寻找她的身影？可哪里还有她的踪迹？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了！

回想以前，一切都好像在梦中。

时过多年，原来我一直没能走出那个束缚自我的怪圈。

一朵过早凋谢的花儿，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她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没想到短短十来天的师生情谊，却酿成了我一生的悲痛，她的意外辞世成了我心中最大的包袱。

一时的阴差阳错，让所有的美好，瞬间化为了泡影，逝去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眼含泪花，俨然忘了自己是站在讲台上要和各位一起分享喜悦，不料想却把悲伤带给了大家，我很不好意思低下头。

面对剩余的几张照片，我都忘了自己讲了些什么。

因为第三张照片，彻底搅乱了我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