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寨（十）

 □陈福清

        一个月以后，孝杰回到了都梁县城。都梁中学，坐落在第一山下，群山环抱，苍松翠柏，环境怡人。学校的前身是泗州试院，经省府批准扩建以后，成立了都梁县初级中学。第一山原名南山，相传北宋书画家米芾，乘船从开封顺流而下，到涟水县任职。途经都梁县，见南山风景秀丽峰峦叠翠。便乘兴写下诗句：“京洛风尘千里还，船头出汴翠屏间。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随即又在一块巨石上，挥毫泼墨写下三个苍劲大字“第一山”。

      孝杰绕道对宝巷，穿过后街西侧边的天官井，便远远地看到了都梁中学高大门楼。今日的气氛有点诡异而沉重，远处中学高大的门楼下赫然站着几个穿着蓝布军服的凶神恶煞般的军人，打着白色裹腿，手拿油黑锃亮泛着乌光的快枪。他们站守在门口，挥舞着手里的长枪，大声地吆喝着，进入校门的学生则慌乱低头躲避着，快速跑进校园。这突然间到来的军人，让孝杰心中充满疑惑和惶恐。他转身躲进一堵矮墙后，探出头看着学校方向，正在想着是进还是不进当口。忽然，感觉后背处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孝杰一惊，回头看见十几个身穿蓝布军装的人，他们端着黑亮的快枪，冷冷的眼光里透着慑人的杀气。孝杰站起身刚想说话，一位领头的黑胖麻脸的军官，抬手“啪”地一声，打在孝杰的脸上，操着生涩的口音骂道：“他娘的，这大白天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看着就不像个好人。”那群兵也嬉笑着涌了上来，围着孝杰眦牙裂嘴地调笑：

       “啧啧！瞧这细皮嫩肉的小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这大姑娘小媳妇看见了，还不馋得流口水，昨晚上不知道又钻了哪个骚娘们的被窝里打滚消魂了。”兵群里随即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

       孝杰捂着酸胀热辣的脸，急促地大声喊：

      “你咋打人？我是学校里的老师，不是坏人。”

       “啥，老师？兄弟们，都来看看这油头粉面的骚样，是调教娘们儿的师傅吧？”兵群里又发出一阵哄笑。士兵们讥笑哄闹着，说着污言秽语，样子丑陋令人作呕。

      “好了，好了，都他娘的闭嘴，叽叽歪歪像啥熊样？集合了。”随着一声训令，队伍松散稀拉地站成一排。黑胖麻脸军官，抽出腰间匣套里系着红绸的短枪说：

     “他娘的，把这非奸即盗的小白脸押走。”话音刚落，队伍里跑出两个凶悍魁梧的兵弁，架起孝杰拖拽着向都梁中学走去。

        学校高台下偌大的操场上，站满了穿着黑色校服和蓝衫黑裙的男女学生以及戴眼镜的老师。每个人的脸上，挂着凝重而又惊恐的表情，显得软弱无助。操场两边几十名荷枪实弹的军人，簇拥着高台上站着的人群。人群里一位年近四旬，穿着宁绸夏装军服，留着八字胡的矮胖男人，昂着头看着台下的学生，满脸的不屑。韩校长戴着宽厚的眼镜，身边一位穿着薄绸长衫，戴黑色礼帽的白胖官员，他便是都梁县县长钱维民。

        韩校长轻扶一下眼镜，走到高台中央，向台下师生喊道：

       “同学们，同仁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钱县长及张司令亲临我校，这是建校以来不曾有过之盛事。是我师生之大幸！欢迎钱县长、张司令训话。”

        钱县长弯腰摘下礼帽，满脸媚笑着说：

       “司令大人驾临鄙县，实是我都梁几十万乡亲父老之洪福。如能再开金口，赐以教化之理开民愚钝，我等万幸！”

      张司令挺着鼓胀肥圆的肚子，摸了摸八字胡，眯着眼挤出浓浓的笑意。钱县长酸腐的赞美，让他觉得无比受用。虽然，话语他并非全能明白，但是凭借以往的惯例那必定是好话。他走出人群，站在高台的中央，啪的一声，并立着黑亮的马靴大声说：

       “俺是个粗人，没上过学堂，更不懂啥洋学问。箩筐大的字它认识俺，俺不认得它。这睁眼瞎的日子，真他娘的不好受！”

      张司令的话，惹得台下发出一阵笑声。

       “如今皇帝老子不坐龙廷了，大清朝完蛋了。袁大总统上台，现在是民国了。这革命就是要革大清朝的命，革皇帝老子的命。妈了个巴子，今天老子也要革命，革你们尿壶上的命！”

      台下的学生，茫然地听着张司令粗鲁的训话，不知道他所说的革命，是怎样的东西。在忐忑而不安的气氛中，张司令从腰里嗖地拔出一支银色短枪，挥舞着喊道：

       “来人，把这些小崽子们的辫子都割了。革命了，共和了，就要革辫子的命。”

      几十个恶煞凶神般的兵痞，冲向惊恐的学生。他们脸上露着狰狞邪恶的笑容，在师生奋力的奔跑撕扯中，粗糙油腻的黑手伸向女学生们鼓胀的奶子和浑圆的肥臀。整个操场上的师生如一群待宰的羊群，拥挤混乱，惊恐无助。

      韩校长看着台下奔跑惊叫的学生，以及士兵们猥琐的笑声。大声喊道：

     “停下，都停下。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不敢毁伤啊！”

     钱县长也忙着说：“张司令，这剪祖宗的辫子，是否能从长计议？倘若因这事闹出民变，生出事端，怕大帅那里不好交代。请司令三思！”

      张司令挥舞着手里的短枪，乜斜着眼看了看钱县长：

       “妈了个巴子，老子最瞧不起你们这些酸腐秀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他娘的拦着老子革命让你吃枪子。” 说完举枪啪的一声，操场边槐树上手腕般粗的枝条，应声而断。

       孝杰被拖扯着走进校园的时候，剪辫子的革命已经结束。操场中央的空地上，堆着黑乎乎被剪下的或长或短，粗细不等的辫子。被剪下辫子的男学生，如泥塑般坐着，眼神麻木呆滞。女学生则互拥着浑身颤抖，露出惨白惊恐的脸色，捂着被撕破的校服，小声地抽泣。

       孝杰被押走到高台下，黑胖麻脸军官，挺直身体毕恭毕敬啪地敬个军礼。

       “报告司令，俺在城中抓一个毛贼。探头探脑地正在偷看寡妇洗澡，被俺抓住了。”

      张司令哦了一声，好奇地打量着孝杰。他迟疑了一下，转脸向钱县长讪笑着说：

       “妈了个巴子，这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小白脸，光天化日偷看寡妇洗澡。这就是你们都梁县的良序公俗啊？”

      钱县长羞臊地低着头，赤红着脸一声不吭。

       “老子来这就是保境安民，造福老少爷们。你这小白脸敢在老子地盘上，偷看寡妇洗澡，伤风败俗。妈了个巴子，给老子拉出去毙了！”张司令挥了挥手。冲上来几个兵痞，捆起孝杰推搡着向外走去。

       韩校长也被剪了辫子，在挣扎中腰间被兵痞狠砸一枪托。痛得他青筋暴露，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泽。孝杰被押进操场时，他早已经看到，只是混乱吵闹让他无暇顾及。张司令说枪毙的话，他听得无比清晰。捂着酸胀肿痛的腰，慌忙跑到钱县长说了几句。钱县长慌恐的拉着张司令说：

       “司令大人，此人杀不得啊！”

       张司令瞪着眼，抖着焦黄的八字胡：

       “为嘛杀不了？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地府的阎王？还有俺杀不了的人？妈了个巴子！”

      钱县长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张司令脸色骤变，急忙跑下高台高喊道：

       “慢着，把小白脸给俺押回来。”

      随即走过去给孝杰解开绑绳，满脸陪笑着说：

        大水冲了龙王庙，纯属误会，误会！”

      那位黑胖麻脸的军官，看着急转直下的变故，满脸的疑惑。仗着胆小声说：

       “司令，咋放了？”

      张司令转身抬手，狠抽他一巴掌骂着：

       “妈了个巴子，瞎了你的狗眼，他是秦圣人的侄儿。你说他偷看寡妇洗澡，简直胡说八道！”

       黑胖麻脸军官，捂着腮帮嘟囔着走了。

       张司令临行淮阴城的当口，张大帅便嘱咐说：秦先生是江淮大儒，对民众有很大影响力，这样的人要为我所用，切不可莽撞胡来。

      张司令带着队伍走出都梁中学，留下惊恐无助的学生，还有冒着刺鼻焦糊味燃烧中的毛发辫子。三个月的时间，县城里家家剃头发，人人剪辫子。部分散兵游勇，以剪辫子革命的借口，趁乱抢劫百姓财物，奸污妇女，搞得都梁县城鸡飞狗跳，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