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老教师，我站在讲台前，已经度过了三十多个春秋。许多年来，我对“老师”这个称呼一直有些看法。一个“师”字，一天到晚叫来叫去，未免有“好为人师”之嫌；尤其是一个“老”字，叫人不免有些郁闷。除了“文物”，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越“老”越好的吗？“老”往往意味着保守，“老”也可能意味着顽固，“老”还可能意味着腐朽……什么“老当益壮”呀，“老骥伏枥”呀，不过是一种自我期许，一种自我安慰罢了。三十多年前，我走出大学校门，登上中学讲坛，耳听着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学生们乱纷纷地叫着“马老师这样”“马老师那样”，心里只觉得有些滑稽。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子”就这样初为“人师”了。窃笑之余，不免有些担心。那时候，时兴的是一种老式的“木桶理论”，我们的大学老师不断地训导我们：要想给学生一杯水，自己要有一桶水。我自觉自己“这桶水”总是浅那么几寸，老是装填不满，未免有些底气不足。幸而学生们并不计较这些，男孩子女孩子们整天围着我转，我的单身宿舍里一天到晚总是“站无虚席”。多年以后，这些情景成为我们当年的师生们相聚时聊不尽的话题。而今已过知天命之年，真有了“老之将至”之感，反而对这“老”字多了几分畏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老师”是什么？“老师”是一种职业。“职业”是什么？职业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什么“阳光下最神圣的职业”呀，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呀！对这些“抬举”，我统统“敬鬼神而远之”，觉得这些评价与我们从事的工作相距太远，好像在太阳系以外。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一个俗人，一个小人物。我只是一粒沙子，一抹尘土，是风，是灰，是烟……是什么呢？总之是或有或无，可有可无，短暂的有，永恒的无。这才是一个真我，一个真实的中学历史教师！
我常想，做教师也好，做学生也好，对师生之间来说，是一种缘分，对我们各自个体来说，却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千百年来，先贤往哲们憧憬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境界，却始终难以实现。人到底有多少选择的自由呢？照我看就很少，也许有百分之十，或者百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社会、出身、经历、机遇，许多的必然和偶然，剥夺了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自由。我一直对西方自由派人士的理念感到怀疑：人真能够争得自由之身吗？不大可能。就说做教师吧，谁情愿呢？起早贪黑，苦口婆心，甚至呕心沥血，“谁为为之，孰令听之？”一切的付出，也许都会随着落花流水，一去到海不复回。曾经特别艳羡东坡居士那，“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境界，多么令人神往！可是“知夫不可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当头一盆冷水，令人灰心丧气。再比如说做学生吧，谁愿意呢？十年寒窗，苦不堪言。那些“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那么遥远又是那么不近人情，而今还会有谁相信呢？
这样说来，未免有些悲观。其实，这正是人生的真谛：你没有多少选择的自由。或者，任何一种选择，都会有艰苦的付出。你获得了权利，却丢失了廉耻；获得了尊贵，却失去了朋友；得到了艳遇，却丢掉了爱情。从政、经商、办实业、搞娱乐，灯红酒绿之中有多少酸楚，只有经过之人才能知道其中“三味”，否则为什么常有经理跳楼，明星自戕？
所以我们经常对学生说：老老实实地你做你的学生，我做我的教师，我们同读你的教材，同背你的概念，同做你的习题，同拼你的高考。孩子们请记住：你别无选择！
当然，对学生来说，也可以有太多乐观的理由。大学、工作、友谊、爱情，在向他们招手。前面的路还很长，必须要走好每一步。既然别无选择，那么我们只有勇往直前！我鼓励我的学生走上社会，决不做懦夫，也不做懒汉，也不做剽窃者，也不做寄生虫。世界五光十色，人生丰富多彩。看透了为了看开，看开不是放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我个人来说，事业的成功、家庭的幸福、孩子的出息，我无不向往。我欣赏“浮云富贵，度外生死”的豁达，我赞美“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境界，我景仰“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气节，我努力践行“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人生格言。对我来说，误人子弟的恶名，真的担不起。
要说做个称职的教师，也是不容易的。他必须要有独立的人格，高尚的人品，渊博的学识，宽阔的心胸，善良的心地，幽默的语言……具备了这一切还不够，他的付出必须要得到社会的承认。“待晓堂前拜舅姑，画眉深浅入时无？”他还必须要获得学生的认可。教师水平再高也必须要通过学生学得好来体现；学生学得再好也必须要通过高考考得好来体现。这就是教师的悲哀，也是学生的悲哀，说到底是教育的悲哀。
我只能希望：每一个以教师为职业的人都比我活的潇洒，我的每一个学生的未来都比我更快乐，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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