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雩文艺】《花碗情 》总第90期 ①2019年第17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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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雩文艺】《花碗情 》总第90期 ①2019年第17期①

花碗情

作者：马红红

难忘的，是小学课本里赵一曼的粗瓷大碗。碗是粗的，盛的关怀是热的；碗是瓷的，盛的情谊是铁的；碗是大的，能装下艰苦岁月里最真最纯的感情。

小时候，家里的碗几乎都是灰白色的，端起来比较沉，粗粗的，一点都不精致。一天，母亲买来了一个小花碗，细皮嫩肉的，外面还有好看的花草图案。饭熟了，母亲把碗依次摆在锅台边沿，一勺一勺盛饭，我和弟弟站在一旁，准备争抢花碗。弟弟眼明手快，不等我伸手，就抢先端起自己喜欢的花碗，一脸得意出了厨房。有时，我抢先端着花碗，他就耍赖，非要用我手里的花碗吃饭不可。无奈之下，我只好悻悻地给了他。

也有互不相让的时候，一个抱着花碗，紧紧贴在胸前，一个使劲往自己手里夺，争来抢去，碗里的汤就泼洒了两身。这时候，若有一个停下了手，另一个也出乎意料地住手了，花碗就掉在地上一分为二了，地上就满是黄灿灿的玉米面疙瘩和洋芋条了。

母亲看着摔碎的碗，忍不住要数落我们。我们就互相狡赖，互相推卸责任。我有些以大欺小，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一个先声夺人。母亲有时候脾气不好，不问青红皂白，拿起笤帚就打弟弟的屁股。弟弟在母亲的笤帚下一边哭喊，一边求饶。默默站在一边的我，心里的味道就像泼洒在地上的面一样：难过，后悔，侥幸。

吃一堑，就要长一智。摔碎了花碗，我们就不再抢碗了。饭熟了，谁先端上花碗，花碗就是谁的。当然，我们俩其中的一个不在家时，端着自己喜欢的花碗吃饭，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儿。

家里还有几个花碗，当了父亲的出气筒。母亲和父亲吵架了，父亲三言两语，不由分说，从厨房的案板上抓起花碗，就摔到了院子里。顷刻间，几个花碗脑浆迸裂，身首异处。父亲摔了花碗，母亲气得坐在炕沿边上，抽抽嗒嗒哭泣。我们吓得慌忙跑到隔壁的奶奶家，边哭边喊奶奶。

父亲摔碎的不仅仅是花碗，还有母亲柔弱的心，以及生活的无奈和苍凉。在他们的战争平息之后，我噙着泪花，拿着笤帚战战兢兢把碎碗渣子扫在簸箕里，倒在门外的场院里。临走的时候，还会恋恋不舍地望几眼，希望那一片片碎渣子会奇迹般复原成一个漂亮的花碗。

好多次，当我拿着笤帚清扫院子时，一片白色的闪着光的碎碗渣子藏不住身子，从一处旮旯里被扫出来，我心里就会一惊：一个小小的碎片，似乎是碗的一声叹息，一句幽怨，也似乎是生活不如意时留下的一个碎影。

那时候，我还有比花碗更美的心愿，希望家里不要再有争吵声，不要再响起乒乒乓乓的碎裂声。更多的时候，不希望听到母亲清脆响亮的责骂声，以及那一阵悠长又无奈的哭泣声。

这种被我遮掩在心灵褶皱里的希望，一直跟着我。从我懂事起，直到上了初中，我几乎每天都会默默祈祷父母不要吵架。

也很邪乎，只要我心里一惦记，家里就真的风平浪静，一片艳阳天。倘若我稍有疏忽，放学回家，推开门的刹那间，就能看到丢在院子里支离破碎的花碗和摔得面目皆非的家具，大至缝纫机，小至收音机或座钟。看着满院狼藉，我的心就缩紧了。

这样阴霾的天气，缱绻在家里不走了。小屋乌云笼罩，母亲赌气不理父亲，父亲也一脸冰霜。父母两人横眉冷对，似乎天有多高仇恨就有多高，地有多深抱怨就有多深。几天之后，父亲搭讪母亲，主动帮母亲做事，主动买来几个花碗，母亲的脸上就有了笑容。看到母亲脸上的笑花，我感觉自己从井底里出来了，从密不透风的地窖里出来了，天蓝，云白，水清，花红，空气清新。

大抵是我们摔的碗太多了，母亲只好给我们摔不碎的碗——搪瓷碗。这种碗，壁是白色的，边沿有一层黑色的圈，外面打了淡淡的底色，绘有简单的图案。这种碗，虽然摔不破，但传热快，一不小心就会烫着手。母亲把饭盛在小碗里，都要放在案板上凉一会儿，等到不烫手了我们才端起来，或者把一条小毛巾两层折起来，小心翼翼托着碗底。

小时候，日子捉襟见肘，上顿下顿几乎都是难以下咽的玉米面。三天吃一顿鸡蛋臊子面，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堂般的日子。为了能美美吃几口白面饭，我们就忍着，盼着，等着。

夏日的阳光卧在廊檐下，父母从地里归来了，我们放学回家了。母亲钻进厨房，挽起衣袖，和面，揉面，擀面。一会儿，一张椭圆形的面皮就平展展晾在案板上了。有时候，母亲也会把面皮晾在扫净的上房地上。炒完菜，锅里的水快滚了，母亲把面坨四面折起来，切成细细的长条。

饭熟了，我和弟弟端着搪瓷碗坐在门槛上吃。弟弟年龄小，不小心被廊沿石碰一下跌到了，他的瓷碗就咕噜噜滚得好远，他就趴在地上大哭。趴在地上的，还有白白的细长细长的面条，白色黄色的鸡蛋花和油亮的菠菜汤。

这时，家里的几只老母鸡闻声而来，叼起面条，伸着脖子，风卷残云般，只是几个起落，弟弟的那碗鸡蛋面就进了鸡们的肚子。鸡们美餐一顿，心满意得咯咯咯叫着四散而去。好在花碗没碎，弟弟就赶忙止了哭声起身拾碗。

吃完饭，手里轻飘飘的，调皮的我总会把搪瓷碗随手丢起，然后伸手再接住。丢得顺手了，碗就越丢越高。看着小碗在手上翻筋斗，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儿。得意忘行了，丢起来的碗，落不到手上，就会掉到地下。掉在土地上，大不了沾一点沙土。倘若不小心碰到石头上，来个硬碰硬，碗身上就掉下来一块或大或小的黄色釉片，黑色的疤痕就顺势贴在碗的脸上了，像是一颗黑痣。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忐忑不安，很怕母亲的笤帚疙瘩。于是，我就搜肠刮肚地编造谎言来蒙骗母亲。要么把受了伤的碗藏起来，要么在母亲盛饭时，把掉了釉片的一面朝锅台里面摆着，要么双手端着碗，把疤痕捂在手心里。然而，我的鬼把戏不是被母亲一眼看穿，就是在母亲没有发现蛛丝马迹的时候，弟弟早已忘记了我给他允诺买水果糖的事儿，恶人先告状，加油添醋，一五一十把我玩碗的事儿说出来。当母亲忍不住拿起笤帚吓唬我时，弟弟满脸的幸灾乐祸洋洋得意。有母亲的笤帚疙瘩在心头晃着，再次玩碗时便长了记性。

小屋的门外有一棵槐树，槐花飘香，蜜蜂嗡嗡歌唱，老槐树就给我们撑起了一片阴凉。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都端着饭，坐在门外的石头上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学着耍杂技——顶碗。

把五六个碗收集起来，摞在一起，顶在头上，双手呵护着头顶的碗，提防它们跌落，从我家门口走到邻家门口，再返回来。耍够了，就一手拿着碗，一手用筷子敲着，听着碗的歌声，踩着阳光的五线谱，往屋里走。此时，整个人似乎都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了。

生活日渐好转，母亲就买了好看的花碗，买了精致的碟子，我们也不再抢碗吃饭，笤帚疙瘩也很少亲吻我们的屁股了。

外地求学那会，同学们的手里有瓷缸子、瓷盆子，还有长方形的铝制饭盒，饭盒一侧有很牢固的手把，打上饭时，捏住饭盒的手把，一点都不感觉烫手。

刚刚工作那会，在路边店里，无意间扫描到一只花碗，白色的碎花碗，穿着蓝格茵茵的花衣服，煞是好看。美中不足的，是碗边沿有一个小小的豁口，但我左看右看就是舍不得放下。先生说，不完美的碗，要它有啥用？我掏了一块钱，生生买了一只破碗。老公戏谑说，宁要好碗一个，不要烂碗一筐。

成家之后，我喜欢上了收藏花碗。小城每年都有节会，节会期间，异地的商贩，就有专门卖碗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花碗摆满了货架。一些花碗被摁倒在地，一个躺在一个的怀里，等着客人的青睐。我钻进碗堆里，看得眼花缭乱，总想把各种各样的碗都挑一些，就算不用，摞在橱柜里，看着也舒心。

就这样，家里积攒的花碗都很有特色。然而，有些花碗，不再齐全了。有的因为不慎碰破了碗边，有的因为滑腻掉在地上摔碎了，有的因为洁白的碗心有了淡淡的痕迹，被搁置起来了。

如今，花碗不再是物以稀为贵了，市面上的套装餐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那些异国风情的餐具都挤进了超市。然而，那些遥远却又咫尺的记忆，时刻教我学会思念，学会呵护，学会珍惜，学会收藏。

（作者简介：马红红，出生于秦州区关子镇，任教于清水县原泉小学，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青年教学能手，2015年天水市最美家庭“好母亲”。作品散见于多种报刊或网站，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2012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青石台阶》，获第二届麦积山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