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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高排‖在父亲的目光里走天涯
 

在父亲的目光里走天涯
吕高排

从CT室里出来,父亲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各种检查整整折腾了6个小时,医生反反复复地诊断着父亲罕见的病,不时地与我交流着看法。
医生简单地向我透露了一点,他说,你父亲患得也许不是腰椎间盘突出,那样的话,可就麻烦大了。对父亲的身体,我一向太自信。听了医生的话,我丝毫没有在意。
父亲却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得了癌。我笑笑,开玩笑说,你以为癌是这么容易得的!?
父亲一生健康,与药无缘。在他与土地打交道的60个春秋里,生病是个很稀罕的字眼。在我的印象中,即使简单的感冒,也似乎要等七、八年才轮到他一次。
父亲一贯的健康使我对他的病情做出了乐观的判断。


我的父亲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个小人物。他对于别人来说微不足道,唯有对今天的我而言神圣而崇高。他的一生平淡得就像一块没有云彩的天空,他除了比作家笔下的中国农民形象更憨厚更纯朴以外,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点特殊的地方。在这之前,我甚至写作时都尽量避开有关父亲的情节,或者将他一笔带过,我实在不忍心描绘他的寒酸像。
尽管如此,每当父亲从别人嘴里得到(父亲大字不识一个)儿子的文章上了报纸、杂志时,却总是喜上眉梢,满脸皱纹堆砌得像经过了千年地壳变动的岩石。他认真地找来报刊,让下了课的小学生给他念。他听得极仔细,别人错字连篇地念一遍,他竟能背下来,久久不忘。尔后拿过文章,细细地看,默默地品,轻轻地抚(我总也无法理解他能看到什么,但那样子颇像一个博学者)。等大家都看完了,随手扔在一边时,父亲一把抓在手里,小心翼翼地保存好。直到今天,仍能见到他为我收藏的旧报刊。
父亲对我的要求很少却总是难以忘怀。几年前我出差去特区,全家欣然,每个人都选定了自己喜欢的礼物让我代捎。我告诉父亲打算买一个电子打火机送他,取代用了几十年的火柴。父亲一生嗜烟如命,对邻居的打火机更是爱不释手,我曾多次想给他买一个,却终究未能实现。本想他会非常高兴,谁知我一提起,他脸色黯然,几尽动了大气,我只好换了一个话题,方算罢休。临行时,问他希望捎些什么,他沉默良久,淡淡地说:“就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坐着飞机高空翱翔,一片片白云伸手可摘。我想,有云彩的天空真是美丽;没有云彩,却更加宽旷、洁净、伟大。其实,我平凡的父亲不也是这样吗?


一年前,父亲还推着独轮车,在沂蒙山道的坡坡上收种庄稼。父亲有自己的宏伟目标,他在信中告诉我说,今年光景好,收得庄稼多,冬天买下两头仔猪,明年就能卖下两千多块钱,帮你说个媳妇不成问题。
可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正在稻田里劳作的父亲突然腿脚不听使唤,走路蹒跚吃力。紧接着,小便开始困难。县医院的医生诊断说,是前列腺肥大,需要做手术切除。
可是父亲躺在家里,执意不做。父亲一辈子跟庄稼打交道,连医院的门也很少进,做手术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事,必须让“见过世面”的我做决定。我理解父亲的心情。尽管姊妹很多,我毕竟是父亲最疼爱最信赖的一个,他渴望我能陪在他的身边。
背着父亲在各个病室里做常规检查,楼上楼下地寻医问药,我忽然有种做儿子的真实而明朗的感觉。在老人没有生病的时候,在长大之后与他没有这种肌肤的接触的时候,在没有彻底地尽到一个儿子的义务的时候,我几乎没有体会到这种掺杂着光荣和责任的特别感觉。切除前列腺不是大手术,主治医生将我叫到办公室,边让我在手术报告上签字,边说也许手术并不成功,也许割开后并不是前列腺,也许手术过程病人突然窒息……他没有说完,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连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脆弱。十几年了,我一个人在遥远的他乡异地收酒瓶,干建筑工,后来当兵,去边防采访,有多少痛苦和磨难,有多少生与死的洗礼,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蛮不错的男子汉。
我不敢进父亲的病房,我怕影响父亲手术前的情绪。我徘徊在医院大门口,想到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也许会有什么不测,眼泪就一次接一次地落下来。
身在遥远的军营,父亲和我的许多话都被挤在一起,一旦见了面,像压缩干粮遇见了水。这一次,我和父亲又有了彻夜聊天的机会。父亲的话似乎格外多,他不停地向我讲述自己童年的故事和我小时候的调皮,他的记忆惊人的好,从他五岁到现在,每年发生的大事小事,他都历历在目,连一个小小的细微末节都不会错。


或许是因为父亲没有太威严的架子,姗姗学步时便形影不离地跟随其后。等到稍稍大些,便随父亲到边远的农田里种庄稼,尽管风吹雨淋,幼小的心灵却无比的舒畅。因为,父亲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跟着父亲,总有无穷的乐趣。父亲常常在辛苦的劳动之余给我捉一只大大的蚂蚱,或者采下满山满野的鲜花为我编织一个漂亮的花篮。
后来常想,是慈爱的父亲让我从朦胧中认识了这个世界。
第一次离开家门远行,父亲背着我小小的行李走在前面。爬过了许多崎岖的坡,走过了许多坎坷的路,父亲一直将我送到县城。跟在衣衫褴褛的父亲身后,望着他那双混沌的眼睛四处找寻站牌,听着他用笨拙而浓重的家乡口音打听开车时间,心中蓦然升起无言的茫惑。
终于挤上了一趟火车,父亲在检票员不满的目光中给我的行李找到位置。该回去了,父亲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父亲用力地摸着我的脑袋,眼神凝重而执著,不知道该表达什么。当父亲瘦高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的时候,那种跟在父亲身后的安全感、依赖感顿然消失。我知道,走出父亲的背影,幼小的我要一个人面对这个清冷的世界,一个人面对浩瀚的人生。
这一走,便永远地失去了跟在父亲身后的快乐。说不清为什么,在客居他乡许多落寞失意的日子里,与父亲那些精彩的片断便时时充满温情地演绎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一遍遍地体味生命的悲苦欢愉以及至善至美的人间亲情。
许多年之后,当我离开喧嚣的都市回到父亲身边时,第一个愿望便是重温儿时跟着父亲下坡的生活。儿子长高了,父亲却变矮了,他背着手,一声不响地叼着长长的烟袋管,而我,远远地跟着。不经意中,我走斜道进入了别人家的农田,踏倒了一行青嫩的庄稼。父亲庄严地回过身,满面严肃地凝视着我,“你还是有学问的人!?”他不知道该怎样训斥我,只是狠狠地说。父亲种了一辈子庄稼,他的心情我自然明白。
我满面羞愧。我知道,我只能紧跟父亲身后,才不会做出违背他意愿的事情。
在后来许多辉煌灿烂的日子里,父亲的一顿训斥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当为一些问题踌躇不前时,便会蓦然回首踩倒庄稼的往事,良心发现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一切便坦然了。我知道,我没有离开父亲的生活轨道,我仍在跟着父亲。
多少年过去了,每一次回到遥远的故乡探望年迈的父亲,逛一逛静寂中的农田便成了最高的享受。父亲自然是不可缺少的引路人,踩着父亲正直的脚印,心里踏实而平静……


手术前,父亲特地向我交待说,如果手术过程中缺血,咱们就买点算了,你们姐弟几个身体都不好,谁也不许献血。在农村,身子就是吃饭的本钱。
那几天,我们姐弟四个的心情都不好,脆弱的大姐开始抹眼泪。我匆忙把他们叫出来,请他们到附近的饭馆吃饭。姐姐很不理解,她说,这种情况,你怎么还能吃得下。我还是坚持劝他们多吃一些,我认为,这时候稳定大家的情绪很重要。
手术时,我和姐姐哥哥被挡在门外等候。一个半小时,我坐立不安,将手术室门口的一片野地踩成光滑的路。父亲从手术室里被抬出来时,脸上居然挂着笑容。我们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我们小心地将父亲抬到病床上,唯恐因为自己的不慎伤着父亲的身体。
之后,父亲经历了痛苦的24个小时,输葡萄糖、输生理盐水,我陪伴在病床周围,就像一个敬业的特护,一点儿也不敢马虎。父亲大小便不能自理,甚至每次大便要持续三四个小时,我给父亲擦洗。父亲问我,脏不脏?我说,不脏,小时候您不是经常给我们擦洗吗!?父亲难过地说,可小孩子的大便不臭啊。
接父亲出院时,他的腿还不能下地,医生为他做了CT,认为椎管没有问题,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将父亲送回家,便匆匆赶回了北京。


父亲对儿子的成绩总是沾沾自喜,我生活在乡下的父亲尤甚。而在我看来,夸赞自己的儿子是一种最没有出息的表现。一次回归故里,见父亲正在街面上向别人吹嘘我的壮举,便与父亲当面争吵起来,一点儿也没有给他留情面。不欢而散后,我去了一个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起大早,外面已是银装素裹,千里冰封。就在我一边欣赏着雪景一边走出朋友的家门时,父亲架着一辆独轮车已经早早地守候在那里。父亲穿得极单薄,领口处由于没有围巾,刮进好多洁白的雪花,看得出,他已等了好长时间。父亲的狗皮棉帽由于年月已久,像成熟的棉花一样自然地开了花。那双枯瘦的手紧握着车把,由于没有手套,冻得青紫青紫,整个身子像缩小了一圈,不住地颤抖着。虽是一个空空的架子车,他却显得那么吃力。
走近了,才发现父亲眼皮也是青紫青紫的,厚厚的眼袋呈黛黑色,微微眨动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连续劳累了一个星期那样疲惫不堪。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等我靠近了,喃喃地说:累了吧,把东西放在车上吧。然后将车襻搭在脖子上,佝偻着身子,像一张弓一样弯曲成虾状。再往前走,恰巧遇见哥哥骑车找来,问起父亲昨夜住在何处,父亲久久不回答。我这才知道,我外出后,父亲知道我酒量不佳,担心我在路上出了事,连夜摸黑路赶到十几里外的朋友家。父亲在门外等了好长时间,他极注重农村的礼情,怎么也不好意思走进朋友的家门。直至深夜,仍放心不下,便在村外的一个无门无窗的看瓜棚里住下来,在漫天飞雪的荒原上蜷伏了一夜。


当地医院的诊断是个很大的错误。手术后一个月,父亲的腿仍不能撑起身体,而且愈发严重。全身瘦得厉害,用他的话说,每天缩小了一圈。后来,皮肤都紧紧地陷入骨头中。
于是我把父亲接到北京治疗。我的医生朋友将他安排到一家著名的骨病医院,这家医院的宫恩年院长是位很出色的骨病专家,曾经给许多外国总统治好了疾病,对他的技术,我很信任。我信心十足地告诉父亲,您的腿很快就会好起来。
可是宫院长在检查结果出来后告诉我,父亲的骨头没有问题。据他判断,这可能是肌肉萎缩——一种可怕的不治之症。我一下子想到了莫里,美国作家米奇在《相约星期二》中描述的那位可敬的教授。存在最后一线希望,我又请来了解放军总医院的一位神经内科专家,他看完,将我叫到门外摇了摇头。
我父亲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一再追问我,我轻描淡写地给他讲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病情。父亲一向听我的话,也不再坚持细问,只是有些伤心地说,死了也无所谓,就是无法瞑目,4个孩子,3个都有了着落,你也快30岁了,却连个家口也没混着。我当即纠正他说,我已经有了未婚妻。父亲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急忙说,那为什么不带过来让我看?
我只好如实地向刚刚结识的女友请求。豁达的女友愉快地同意了,她说,我就来。
父亲的心情格外好,他特地让我给他找来一块红纸,一下午都兴奋地等待着我女朋友的到来。女友的热情、大方使父亲更加高兴。他把带来治病的一千元钱全部包在红纸里,一定要作为见面礼送给女友。那个下午,父亲春风满面,高兴得嘴巴一直没有合拢。女友走后,父亲坦然地说,这一回,我算彻底放心了。
也许正是为了了却父亲的心愿,我和未婚妻匆忙而简单地结了婚。
第二天,我安排父亲出院。医生为他开了一大包汤药,其实那些药作用甚微,仅仅是为了安慰他。父亲说,出院也好,在家里治疗,还能给你省点钱,也好早结婚。我听了,两眼热热的。我想告诉他,如果靠花钱能够治好他的病,我一定在所不惜。我把父亲抱到浴室里,给他洗澡。小时候,在家乡的小河里,他那张粗大的手总爱给我搓背,疼得我四处乱逃。而今,父亲的身体已是瘦骨嶙峋,连泥都搓不下时,我才帮他洗第一次澡。下午,我用轮椅将父亲推到街头,让父亲看看京城的新模样。父亲以前来过北京,那时候因为没有钱,他几乎从不出门,他来北京只是为了跟我拉拉家常。我骗父亲说,别人送给我一条好烟,我再送给你吧。父亲说,还是留着办点正经事吧。
这一次,我没有按照父亲的意见办,而是从小卖部里买了一条红塔山,塞到他的包里。

父亲有时也很细心。
我以前办公的一间房子,视野里全是光秃秃的山和光秃秃的岭,便时常想,窗台若能有一束象征生命的绿色,我的灵感也许会更多。朋友送来了一些名花贵草,尽管我百般认真地侍弄,北方的恶劣气候还是使它们相继枯焉了。
我的心很是忧伤,一方面为我心爱的花儿,再者便是厌烦这残酷的北方生活。再返家探亲时,便别有用心地联系着新的工作单位,为自己的将来归宿东奔西波。接收单位有了眉目时,我喜出望外地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你们单位撤编还是调整?
“既不撤编也不调整。”我继续卖着关子,并添油加醋地诉说着北方生活连一棵花都养不活的艰苦。
父亲却生气了:“你走了是不是还要有人来干这份工作,会不会也想转业回家!”
我无言地低下了头。
后来父亲来部队,给我带来了一株小小的却是挺拔的北国兰,晶莹剔透的绿似墨如水,一下子改变了我房间的单调色彩。
几经风霜雪雨,北国兰傲然挺立,分外妖娆。父亲说,“你要学北国兰,什么样的艰苦环境都能承受。”
只有在风雨中摔打并勇敢地兼程,才能锻炼成铮铮铁骨。我释然,也一下子理解了父亲的用心。

父亲回老家3个月时,我心中不安得如坐针毡。趁“五一”节放假的3天时间,我和妻子匆匆踏上了开往老家的火车。
父亲瘫痪在床上,连翻身都需要别人的帮助。他一下子老多了,本来就精瘦的身子已是皮包骨头。那双在褶皱中的眼睛,微微眨动着,像两条缝。父亲对自己的病情已经有了很多了解,他知道,一旦腹部的肌肉萎缩,自己的生命也就终结了。但他没有埋怨儿子对他善意的欺骗。见到我,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想必他已是百感交集,只有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的条条皱纹畅快地往下流。父亲接过我妻子给他的果冻,紧紧地攥在手里。十几年前,因为贫穷没有吃上饭的我坐在教室里,意外地收到父亲送来的一盒饼干。时间来了个轮回,我能够尽心孝敬父亲时,他已经永远地坐不起来站不起来了。
仍然是与父亲彻夜聊天。病痛折磨着父亲的身体,却没有使父亲绝望,相反,他的记忆更加惊人,他的每一句话对我的教诲更大。就像莫里老人要在最后的日子里把才学全部留给自己的学生一样,就像米奇珍惜教授一点一滴的时间孜孜求索一样,父亲忍着一阵接一阵的痉挛,用他平静而朴素的人生哲学传授给我做人的道理。我告诉父亲,我要写一篇文章,记录他寻常而有魅力的生命。父亲高兴地流了泪,他说,其实我很希望你写写我,快动手吧,我一定坚持到你的文章发表……
哦,我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此刻,漫漫思绪将我搅动得一刻也不得安宁,在铺开的稿纸上,当我沉重的笔触终于落到父亲身上的时候,他已经化为一团灰烬,凝固成一爿坟茔。回忆着如丝如絮的往事,外面正细雨纷飞。我分明觉得,有些雨滴漫过我的心堤,潮湿了我的眼睛…… 
(原载《深圳青年》) 


 【作者简介】 


吕高排,扎实写字的手艺人。

忠实守卫着没落纸媒的广大默默无闻传媒人之一。

全军首批艺术硕士。从军30载,官拜陆军上校。

曾获“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荣誉称号。曾被中央军委聘请为全军舆情引导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著有不畅销作品7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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