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成钢
——回眸军旅之三
常恩满
新兵连第一阶段训练任务相对简单，就是练习立正，稍息，行军礼，左右看齐，步伐行进等。
我的新兵班长叫黄继强，他是一炮连的军事骨干，有着多年训练新兵的经验，做任何事情从来以细致认真而得名。
可是，就这么几个动作，我们练习了好几天也没有令班长满意。班长觉得我们的军姿不达标，他的训练成效不够理想。他用标准的江苏邳州话来评价我们：“这些兵一个个的整天勾了个腿，达啦个肩，猴着个背，像个马虾一样，走起路来还布楞布楞的不利索，总喜欢喜低着个头儿。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跟老二算账呢？”
他这么说话，我们要是不笑，就是脑子不够使唤了。
班长着急，我们也着急啊。我们从小学到高中，习惯了单肩背着书包走路。右侧肩膀微微抬高，身体微微前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姿势。进了部队一下子要让我们变成军人标准的昂首、挺胸、收腹，抬腿多少公分，迈步保持固定的距离和步伐节奏，谁能做到啊？
我们除了有一位严格要求的班长，还有一位严格要求的排长。我们的排长叫郭子奎，他不吼我们，他吼班长。班长被他吼了，就不断给我们下达严厉的命令。我们下了狠心，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裤腰带绑在小腿上扎紧，把武装带扣在大腿上扎紧，把枕头放在自己的背部垫起来，形成头部低于胸部的睡姿。我不止一次地想起相声里面用两块门板夹起来治罗锅，觉得我们发明的“仰面睡觉法”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就这样每天绑着睡，仰着睡，清晨醒来解开腿上的腰带和武装带，大腿、小腿都被勒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们谁也不认怂，谁也不动摇，一直坚持着做下去。说实话，我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坚强。
一个月过去了，我们的坚持收到良好效果——大家的身姿挺拔了，肩平头正，挺胸收腹，迈出的脚步铿锵有力，已经是十足的军人范儿。
我们的冬装发下来，大家兴高采烈地穿上，精神抖擞。班长已经好几天没有冲着我们怒吼了，我们都挺高兴。可是，就在我们练习正步走的第一天，班长突然又怒吼了——战友刘松林没有穿袜子。
班长厉声喝道：“屌兵，为啥不穿袜子？”
刘松林立正站着，闷着头不回答。
班长更加严厉地大声喝道：“回答我的问题。”
刘松林这才低着头小声说道：“袜子邮给俺娘了。”
班长好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声问道：“什么，邮给你娘了？你爹娘在家里连袜子也没有吗？”。
刘松林回答道：“是的，班长。俺来当兵的时候，俺爹娘在家光着脚没有袜子穿。前天一发棉袜子，俺就把袜子邮回老家了。”
班长顿了顿，责问道：“两双都邮回去了？那你自己穿啥？”
刘松林回答：“两双袜子，正好俺爹和俺娘一人一双。”
他说完以后，又赶忙补充道：“班长，不碍事儿，俺训练的时候不穿袜子不要紧，俺不嫌冷。”
班长咬了咬牙，说道：“不是你嫌冷不嫌冷的问题，而是部队着装是有严格要求，不允许这样做。连队会操的时候你不穿袜子，被连长发现我们是要挨剋的。”
班长说着话，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加速加急了语调，大声问道：“你还往家里邮了啥？”
刘松林赶紧说道：“俺看发了棉衣棉裤，就想把秋衣秋裤寄回家。一半时儿没有找到合适的包裹袋子，就沒有邮成。俺想着过两天再往老家邮嘞。”
班长直勾勾地瞪着刘松林，足足一分钟无语。突然地，班长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喊道：“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你小子再向家里家邮东西，部队就会处分你。你赶紧跑步回宿舍，把我的棉袜子拿出来穿上。立正！向后转！跑步走！”
刘松林跑走了，班长虎着脸命令全班人马往后盯着刘松林，再也不允许他把配发的物品往家里邮，就是孝敬爹娘也不行……
北方漫长的冬季，雪花覆盖着大地。有一天清晨，起床号刚刚吹响，新兵连突然又响起紧急集合哨。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跑过来列队集合。看到连长杨志勇虎着脸站在队列前面。
新兵连连长杨志勇
杨连长是一位参加1979年自卫反击作战的老兵，带兵有方，军事素质过硬，我们对他既敬又怕。
杨连长目光炯炯地扫视着我们，气愤地讲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部分连队潲水缸里最近发现有大小不一、啃过和没啃过的馒头。
杨连长操着浓浓的四川口音说道：“你们中间大部分战友是来自农村的娃儿，大家都是爹妈养的。他们种地辛苦成啥样子，你们不是不晓得嘛。有些新兵怎么就把白馒头丢在潲水缸里头，好可惜哟。虽然这些馒头最后被猪吃了，但是白白浪费粮食也是在犯罪。各连队回去以后要好好地查一查，把几个打鼓球的揪出来，问哈他们为啥子要列个样子做。”
第二件事情，是昨天晚上有个新兵站岗打了瞌睡，醒来以后竟然发现冲锋枪不见了。新兵哭着向连里报告，连长派了一个排的兵挑灯寻找，硬是没得找到。急忙向团里报告，团军务股长饶前进大发雷霆，骂道：“丢失的枪就在老子这里。”
原来，昨天晚上团军务股查哨，发现站岗的新战士把枪放在一边，人却睡着了。军务股的同志没有叫醒他，而是悄悄地把枪给缴走了。
杨连长是全团有名的军事尖子，以严格管理著称，根本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大声呵斥道：“格老子的！站岗睡觉，你站个啥子岗？枪都被别人摸走球了，小命都没有了，还保卫国家，保卫个蛋蛋！我看你连自己的蛋蛋也保卫不起！这个兵今天就要写检查，一定要严厉的处分。各新兵排要吸取教训，站岗打瞌睡，枪要抱得起撒。枪是军人的命根儿！”
杨连长的一顿痛骂，使我们在寒风里一个机灵接着一个机灵地打。
第三件事情，是部队厕所蹲坑上有屎和尿。
杨连长继续说道：“这里是部队，我们是军人，不是猪子和牛撒，随处吃，随处拉屎拉尿撒。我晓得，大家都是年轻小伙儿，血气方刚的，小鸡鸡都是硬邦邦的。但是你拉屎的时候，你的那个屁眼眼要对准茅坑的眼眼。撒尿的时候，要把你的小鸡鸡，个老子用手按倒，不要到处的标。”
杨连长的个性训话，引来新兵连战士一阵暗笑。不知道是谁在队伍里面小声嘟囔了一句：“谁要是再瞎撒尿，就把他的小鸡鸡给割了。”
此话音虽然不大，却引起周围笑声一片。杨连长误认为战士们在笑他的讲话，情绪更加激动了，板着面孔怒道：“格老子的，你们还笑！老子是认真的，不是跟你们开玩笑哟。”
以讹传讹，在部队乱撒尿要割小鸡鸡，一时成了战友间的趣谈。
经过连续三天的大会、小会整顿和“举一反三”的教育，新兵的作风建设确实有了很大提高。有针对性开展的各项教育，对新战士是一次深刻的洗礼。
针对南方兵不喜欢面食的情况，各连队每日早餐也开始提供米饭；部分战士不喜欢吃香菜，炊事班也做了改进。连队和士兵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
随着数九寒天到来，寒风是不停的，暴雪也经常光顾。我们手握钢枪趴在雪地里练习卧姿射击，双手被冻得像胡萝卜，手指几乎和枪体发生了粘连。但是，我们却纹丝不动。投弹练习场上，手榴弹从八米，十米，十五米不断向前延伸，手臂肿胀的像个小肉包，酸痛难忍。但是，我们训练热情不减。持续反复的齐步、正步走磨穿了胶鞋，使我们的脚后跟结起厚厚的老茧。但是，我们的脚步越发矫健。频繁的、不定时吹响的紧急集合哨，使我们几乎变成了惊弓之鸟。为了抢下分分秒秒，我们常常是把背包事先打好，寒夜里合衣而眠，睡梦中闻哨而起，雷厉风行。五公里全副武装强行军越野，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身后的背包起初是松垮而零散的被抱着或者顶在头顶上带回来。数次的磨练以后，背包终于完整、结实地贴在我们的背上，跟随我们出发和归来。我们不仅学会了洗衣服，洗床单，洗被子，帮厨择菜，烧火做饭，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学会了帮助战友做好这一切……
我不仅学会了《我爱领章红》《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战友战友亲如兄弟》等部队传唱的经典歌曲，还在杨志勇连长的组织和鼓励下，站在全营新兵的前列，数次挥动着手臂，教唱和指挥大家齐声高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军港之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北国之春》《牡丹之歌》等一批当时社会上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那些优美的旋律令人耳目一新，给枯燥而单调的军营生活注入温暖和柔情。
黄继强和战友在云南前线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新兵连生活已经接近两个月。我的饭量也不知不觉地增加，从早餐半个馒头变成一个馒头、两个馒头。尽管战友们议论纷纷，说早晨喝的玉米糊糊是连队喂骡子的马料熬制出来的，我也没有太在意。我习惯了这样的饮食，觉得它挺好喝的。
冬日农闲，军人服社门前多了一些小商小贩，兜售山东的核桃、苹果、梨和大枣。在那个商品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但是，我却很少光顾。经过新兵连日复一复的思想教育，我懂得艰苦朴素的作风是军人本色。直到新兵训练即将结束，连队要给我们发放领章帽徽之际，我和彭运福一起萌生了买上半斤烧酒，半斤红枣，再次躲进苹果园犒劳一下自己的冲动。
那天，当我捧着仅剩的不足十颗红枣走出苹果园时候，恰巧碰见同排战友张保重，我急忙上前客气地说道：“保重，来，吃点儿枣子。”
张保重取了一个枣子丢在嘴里，没嚼几下就吐了出来，说道：“这枣子难吃。俺家那里的山东乐陵小枣才叫好吃，赶明个叫俺娘给你寄过来。”
这么甜的枣子还不好吃？我愣愣地看着张保重，先是惊奇后来又是将信将疑。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张保重拎了一个小白布口袋，急匆匆找到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恩满，枣子俺娘给寄来了，你尝尝，你尝尝，这才是正宗的乐陵小枣。”
他的这个举动，让我既惊诧又感动。我伸手抓了一颗枣子放进嘴里，天呐，软糯、醇香、甘甜……美好的滋味从味蕾涌向心头。我频频点头，赞叹道：“嗯，好吃！真好吃！”
张保重把布袋往我怀里一塞，说道：“这些全都送给你了。”
我急忙问道：“多少钱？我给你。”
张保重转身就跑，边跑边喊：“这是俺家自己树上结的果，不要钱。”
我久久站在原地，竟然在寒风中感到深深暖意。
一句不经意的话，它不是命令。战友间的一句承诺，竟然让我感受到如此真情。
什么叫同壕战友？什么是真诚以待？什么叫不分彼此？什么叫甘愿付出？
保重兄弟，我欠你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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