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丛的日子过得艰难，谁的日子又过得不艰难呢？委员长不艰难吗？阎锡山不艰难吗？工农红军那一伙子不艰难吗？甚至日军里面的“皇道派”和“统制派”不艰难吗？都是硬撑罢了！谁撑到最后，谁就赢了；谁赢了，谁就胜利了。有的时候不是最有本事的人能够撑到最后，比如项羽和刘邦；历史却只承认撑到最后的人最有本事，比如项羽和刘邦。
周丛柔软了一颗心，语气就变得柔软起来，放缓速度对孙燕说道：“联合抗日是动手，不是动嘴。你知道这件事情就行了，不要到处宣扬。日本国内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日本人肯定恼羞成怒。如果青岛人口口相传，兴奋不已，必定会引发冲突，造成比'李霍索事件’更加严重的后果。”
孙燕显然知道“李霍索事件”，恨恨地一跺脚没有说话。桃花听得新奇，忍不住问道：“周大哥，李霍索是谁呀？他惹出什么事儿了？”
周丛咬了咬牙，说道：“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李霍索是朝鲜人，在日本天皇结束新年阅兵典礼回宫路上扔炸弹。也不知道是炸弹造得不好，还是李霍索扔得不好，反正是日本天皇毫发未损，只是伤到了马匹。《民国日报》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发表了一条题为《韩国不亡，义士李霍索炸日皇未遂》的新闻报道，让日本人揪住把柄放火烧了《民国日报》社和市党部。”
桃花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李霍索去炸日本天皇，《民国日报》社告诉大家这件事情，日本人就把《民国日报》社给烧了，还搭上了一个市党部，凭什么呢？
桃花蹙着眉头看着周丛，问道：“周大哥啊，《民国日报》社和市党部，都在青岛地界上吧？”
周丛不知道桃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随口回答：“都在。”
“那怎么能让日本人给烧了呢？”桃花怒道，“狗在家门口都气盛三分，人在家门口能怂了吗？俺们台儿庄周边大村小庄有强有弱，却没有一个让欺上门来打砸的恶人占了便宜去。青岛城这么时髦，财大气粗人周正，就这么让日本人欺负吗？市党部应该是衙门吧？衙门是震唬人的，怎么反倒让人给震唬住了呢？”
周丛一见桃花上了犟劲儿，觉得不把“李霍索事件”前因后果解说明白，不会有一个了局。他沉吟一下，说道：“弟妹，这场冲突有非常复杂的背景。简单说吧，北伐战争胜利，北洋政府式微，四年前，国民党青岛市党部成立，创办了党部机关报《民国日报》。十几年前，虽然日本迫于国际联盟的压力把青岛交还中国。但是，大量的日本侨民却在日本驻青岛领事馆的统一协调指挥下，成立了组织严密、气焰嚣张的准军事组织'日本居留民团’，与时常在海上出没的日本海军舰队遥相呼应。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日本留居团和日本海军舰队立刻就会沆瀣一气，制造事端。
“日本居留民团忌恨《民国日报》不断载文揭露日本的侵略野心，鼓动中华民众抗日爱国，多次抗议青岛特别国民政府予以取缔。沈鸿烈以言论自由为理由拒绝查封《民国日报》，直到'李霍索事件’让日本人找到闹事儿的借口和时机。”
日本人的嚣张跋扈让桃花感到难以忍受，桃花愤愤不已，冲口说道：“李霍索向日本天皇扔炸弹是真事儿，日本人还想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一直憋着不言语的孙燕终于憋不住了，大声说道：“混蛋玩意儿又凶又坏又狡诈，成心找茬闹事就专门挑字眼儿。当天报纸一上市，沈鸿烈便接到了日本总领事川越茂送来的抗议书，指责《民国日报》登载了对日本天皇的不恭事件，称暗杀者为'义士’，是对日本天皇的有意侮辱，必须追究《民国日报》责任，要求《民国日报》公开道歉。”
桃花听到这里，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写文章不是一个轻松活计，不是什么人都能干。黑字落在白纸上，改又改不了，抹又抹不掉，是好是坏只能够任人评说。偏偏评说文章是好是坏，没有统一的标准和尺度。要是有人成心给笔者添堵，一口咬定笔者写下的文字不堪入目，笔者也没有办法自证优良。写着玩儿的人，写下的文字不会遇上刻意褒贬。写出意境的人，写下的文字不会逃脱刻意褒贬。写得被阴暗小人盯上的人，直面的就是追毛求疵甚至栽赃陷害。外行人以为笔者各人写各人的文章，各人的文章署上各人的名字，谁也妨碍不着谁，所谓的文人相轻，充其量就是一个谁也不服谁而已。其实不然！有实力的笔者因为自信而心思简单，只想集中精力写一部告慰自己的作品。没有实力的笔者需要加上心眼儿助推文章，就要偷窥、算计他人，无所不用其极地行使打压、抑制之能事，为自己的文章赢得好名声保驾护航。实力薄弱、心思深重的作者，最希望其文章问世之际，天下写文章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再无作品出现。最起码在同一段时间之内，再无与其相同题材的作品出现。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还只是限于真正的、狭义的文人、文章之争，与势力、派别、群体、立场、种族、国家毫无关系。《民国日报》代表的是国民党青岛市党部，被日本居留民团觊觎多时，此番被其据理责难，很难稀里糊涂应付过关，倒不如赶紧公开道歉占据主动，争取一个舆论同情。就像台儿庄两家人闹别扭，沾光的那家站出来给吃亏的那家赔礼道歉，吃亏的那家就得继续吃亏，而且，吃的是哑巴亏，有多大的委屈也得压在心底。吃亏之人要是继续怀揣着难解的委屈哭哭啼啼满世界告状，所有的同情都会发生逆转——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都给你赔礼道歉了，你还想怎么着啊？
既然决定吃亏、占便宜的是头脑而不是脾气，《民国日报》就应该答应日本人的“公开道歉”要求，痛痛快快地道歉。反正他们家天皇挨炸了，这事儿是他们家的心梗儿，《民国日报》道歉的声调越高，知道他们家天皇挨炸的人就越多，他们家丢人就越大。进也赢、退也赢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桃花说道：“日本人要求《民国日报》公开道歉，《民国日报》公开道歉也就是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是表象，借力打力，以退为进，也是尽在掌控之中的。难道《民国日报》满家无人，想不到其中的厉害关系吗？”
周丛让桃花的话唬了一跳，又一次对桃花刮目相看——好女人！好头脑！好襟胸！好计谋！放到男人堆儿里，也称得上是伟丈夫。如果中华男儿都具备这样的智慧和魄力，日本怎么敢侵略中国？这样的智慧和魄力不仅仅局限于斗智斗勇，而是制约，是力压，是控制，是埋葬。安得成军如娘子，直气端能捷秦楚。
周丛赞赏地一声轻叹，说道：“弟妹好明智，不让大丈夫。弟妹，沈鸿烈长期与日本人打交道，清楚日本人的伎俩。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到韩复榘发来的加急密电，告知驻青日本人可能要在近日策划暴动，必须严加防范应对。他没有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他马上给《民国日报》社长杨兴勤打电话沟通，又派遣参事周家彦前往国民党青岛市党部接洽，促使《民国日报》社同意有原则地道歉。”
桃花听说《民国日报》社同意向日本人道歉，先自松了一口气：还不错！还算是有明白人！说什么“有原则地道歉”，这句废话只不过是维持颜面的一个借口，就好比两个人打架，打输了的那个人边走边嘟囔——等着我把某某事情忙完了，再来收拾他。《民国日报》社既然答应道歉，日本人怎么还把报社给烧了呢？是了，日本人一心想要取缔《民国日报》社，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怎么可能善罢甘休？青岛城里有日本准军事组织“日本居留民团”，青岛海面有日本海军舰队，内外施压形成绝对威胁之下，日本人让《民国日报》社存在只有一个理由，不让《民国日报》社存在会有无数个理由。这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这就是弱势无平等，弱国无外交。生气是吧？愤慨是吧？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要想扬眉吐气，还是把生气、愤慨的功夫用在提升硬实力上来吧。最起码要团结，团结起来抗衡强势的日本居留民团，而不是缩头噤声看着一小部分勇敢者站出来博弈，毫无代价地分享一小部分勇敢者用生命换取的博弈红利。如果一小部分勇敢者博弈失败，则畏缩者更加畏缩，沉默者更加沉默，自顾自缝补着破烂不堪的生境，等待新的勇敢者站出来继续博弈。他们是狡黠的，知道养育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三千年来英雄辈出，构成摧枯拉朽的生命力量，可以被打伤，不会被打垮。这一小部分勇敢者会代表国家和民族把他们保护得很好，让他们在混吃等死的庸碌状态中臆想着颐养天年。
周丛看到桃花不再追问日本人火烧《民国日报》社和市党部事件，知道桃花已经想明白其中关窍，不愿意再多说废话。孙燕却觉得周丛说话吞吞吐吐像是挤牙膏，让桃花嫂子听得味同嚼蜡，以至于对这件让青岛市民心疼、心寒的大事失去探寻的兴趣。这是对事件本身不负责任，也是对青岛市民曾经的伤痛不负责任，更是对不了解日本人恶毒的桃花嫂子不负责任。这种事情，不允许存在！
孙燕横了周丛一眼，突然感觉到不想再对周丛发声指责。她觉得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实现自己的意愿就足够了。她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眨巴掉了对自己的惊异，对桃花说道：“嫂子，日本人根本不想放过闹事儿的机会，就层层加码向沈鸿烈市长提出要求。日本驻青领事馆和日本居留民团大小头目天天凑到一起密谋，日本总领事川越茂最终向沈鸿烈市长提要求——'市长公开道歉’'《民国日报》永远停刊’！”
饶是桃花已经做好充分心理准备，预判到日本人会展示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狂妄嚣张，当听到川越茂向沈鸿烈提出的两个混账条件时，也是怒从心头起。不过，她知道沈鸿烈一定守住了底线，没有让日本人恣意妄为。否则，《民国日报》社和国民党青岛市党部就不会被日本人烧毁。有一种烧毁是警示，有一种存留是垮塌。两害相权的时候，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选择伤害性价比最轻的一种。一个占据领导地位的人在最后关头能够用悲壮留下火种，就没有白白浪费民脂民膏。
孙燕停顿了一下，没有等到桃花的提问，就继续说道：“川越茂没有得到沈鸿烈市长明确答复，住在湖北路的日本侨民就开始暗中集结。沈鸿烈市长知道会有大事发生，当晚召集紧急会议拟定应急方案。一月十二号早晨八点钟，两名日本人乔装买报纸来到中山路上的《民国日报》社，一人持枪威逼住报社员工，―人将装满易燃油料的瓶子投向煤炉。大火烧起，警察赶到，两个日本人一边开枪拒捕，一边跑进不远处的湖北路日本居留民团总部。”
桃花听到这里，真是又气又急：两个日本人跑进日本居留民团总部，就像是村民跑进自己的村庄。外人想要找出来予以惩戒，几乎是不可能的。庄里人为了名声和气势要全力保护惹祸的村民，何况是这个村民是为了全庄利益以身犯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沈鸿烈应该有条件和日本人谈判了。开枪放火的两个日本人抓不到，《民国日报》的“义士事件”可以平复了吧？怎么市党部还会继续被烧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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