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燕很少听到贵生开口说难处，不由地跟着着急，赶紧替贵生出主意，说道：“贵生哥，您分流订单啊。您联合几家产品质量过硬的纺织印染厂一起干，也能减少压力不是？”
贵生苦笑，说道：“从今年春天开始，突然冒出来一帮嚣张的日商，带着日本浪人欺上门去威逼利诱中商厂主出卖纱厂。很多中商厂主不愿意招惹是非，有的人关停了厂子，有的人搬迁了厂子，岛城如今就剩下阳本、华新、顺兴等有数的几家纱厂，咬紧牙关跟日商纱厂对垒。现在家家都接到了订单，压力都很大，谁也腾不出手来帮助别人。”
孙燕明白了贵生面临的难题，也就知道了贵生别无选择。孙燕悻悻地嘟囔道：“青岛是中国的地盘，日本奸商和日本浪人敢在青岛强买强卖，也是嚣张得目中无人。他们到底是觉着沈鸿烈无能啊，还是觉着南京国民政府无能？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日本鬼子也急着要布匹，南京国民政府的部队也急着要布匹，贵生哥，这是要敲着锣鼓打擂台，比量谁家的纱厂厉害吗？”
贵生被孙燕的话给逗笑了，随口说道：“今年青岛的纱厂少了，显得活儿多。开了春部队要更换服装，工期就得往前赶。咱们快吃饭吧，都饿了。”
桃花知道贵生在敷衍孙燕，借口部队更换服装来岔开话题。部队更换服装和家里更换服装异曲同工，都是按照惯有程式提前预备好了，再也没有一个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的道理。今年各家纱厂全都在春节来临的时候一反常态地忙碌，肯定是遇见了很大的变故。到底是什么变故也不必问，左不过是要和日本人打起来。原本桃花只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纺纱织布什么事儿。可是，贵生很郑重地告诉她，布匹也是战备物资。桃花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不当吃、不当喝的布匹归类于战备物资，但是，贵生说是，那就一定是。官渡村里的庄户人家过日子，都得春旱秋涝提前打算。国家调兵遣将打日本鬼子，不比官渡人家过日子兹事体大啊？家底越厚实，日子越熨帖，贵生只管忙吧，俺和儿子不给他拖后腿儿。
在桃花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这般潦草的春节。顺兴印染厂加班加点赶制布匹，刘师傅的伙房就白天晚上开着火头。刘师傅建议管事的不要再特意分派人手，去给每家每户发放生鲜食品；而是要成批量趸进鱼、鸡、猪肉、豆腐交给伙房做熟，让工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各自带走自己的份例。这样的做法有三大大好处——第一样好处，是趸进食材和加工熟食，买起来便宜，分起来精细，可以节省钱财；第二样好处，是工人们拿着做熟了的吃食儿回家，家里人张嘴就能吃上现成的好东西，会感到很大的新鲜和满足。最关键的好处，是给女人们减少了烹制的烦恼和劳累。天下女人都嘴碎，关起门来都愿意唠叨。有一些不太讲究的女人累了、烦了、心里不舒服了，就要扯着嗓门儿咋呼。她们根本不去想想左邻右舍凭啥听她咋呼，也根本不管左邻右舍会因此瞧不起她家满门老少。给女人们把好吃的东西做熟了放眼前，讲究的女人就不叨叨了，不讲究的女人也能少咋呼几次。
贵生是顺兴印染厂的人，管事的分派吃食自然就有贵生的份例，再加上孙燕三天两头跑到顺兴印染厂巡视伙房，周记诊所众人就吃不迭当各种熟食。贵生和孙燕基本上每天吃完早饭急匆匆离家，晚上回来没有靠谱的钟点儿。顺子也不停地往外跑，桃花隔着老远就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溢出的逼人煞气。桃花记得周丛说过，要替贵生查找出日本浪人设伏拦截货物的原因。桃花更知道周丛的查找不是好声好气地问张问李，而是摸排准了直接下狠手。顺子是经办这件事情的人，他什么时候不再一身煞气地往外跑，贵生和顺兴印染厂才会安全。周记诊所里面只剩下桃花、周丛和荣祖正经吃饭，桃花都不知道做些什么饭食才好。三个人的饭量都不大，稍微一不留意就会做多了，吃又吃不了，待要倒掉又忌惮佛法界定的果报深重。桃花只好少炒新鲜菜肴多蒸包子、馒头和发糕，让周记诊所众人可以配着各种炸熟、酱熟、卤熟的肉食随到随吃。好口感是谈不上了，图惜一个热乎饱腹就是。
大年三十儿好不容易凑齐了一家人，被桃花支使着登高爬低挂灯笼，贴春联，接彩灯，布拉花，七手八脚打扫各个房间，一直忙到中午时分才告一段落。桃花打点一家人吃完午饭，让大家回屋小憩，自己忙活着给供桌铺上崭新的红布和红毡，走进厨房烹制供神的菜肴。桃花的心里很乱，飘飘忽忽地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明年过年还会不会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而相聚和离散又不是她能够操纵和扭转的。她把所有的希望和期冀归纳成一颗虔诚之心，给神明端上整鸡、整鱼、肘子和各色点心。她想：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们感受着她发自内心的虔诚，聆听着她发自内心的祈祷，应该会保佑他们一家人躲开危险吧？
暮色掩上来的时候，顺子出去了一趟，大约一个钟头回来，神色中藏着几分紧张几分兴奋，与周丛四目相对，眼神儿坚定。桃花知道，顺子已经替贵生清除掉威胁。
日子一天天走过，往前看觉得慢，往后看觉得快，转眼又是五月榴花红。青岛城里没有什么变故，别的地方也没有听说日本鬼子为非作歹。孙燕带回来的消息，都是有关南京国民政府和工农红军的。南京国民政府和工农红军一次次开会商量事情，迟迟定不下来到底应该怎么做。桃花觉得出现这种状况很正常，全在情理之中。即便是两个人想要合起伙来干点儿事情，也得说清楚了、道明白了，何况是两大家子人想要合起伙来干点儿事情？这两大家子人曾经有过通力合作，也曾经有过血流成河，再度携手处事儿怎能不心有余悸？不必担心两大家子人多方试探，只要对手是共同的敌人，就一定能够求大同，存小异，达成共识。
桃花很庆幸自己大年三十儿夜里一片虔心礼敬神明，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她总是愿意相信全是因事事做好，方才换来半载安宁日子。孙燕的消息灵通，告诉桃花最近东北军被整编了。桃花担心王营长遇见变故会让小巧过不安稳，赶紧让贵生给家里写信打探情况。二叔亲自写来回信，告知东北军的队伍虽然被南京国民政府军政部缩编，王营长仍然是营长。唯一不好的地方，是王营长提升副团长的事情黄了。大槐和槐嫂也在信里恭敬问候少爷、少奶奶好，告知这两年他们两口子一直按照节令规矩与小巧妹子频繁走动。小巧妹子的点滴事情，他们两口子都看得比自家事情要大。大槐和槐嫂殷切恳请少爷、少奶奶放心家里，在青岛带着小少爷安安稳稳过日子。
桃花捧着二叔的信仔仔细细读了两遍，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家里一切都好，难过的是没有了公公婆婆的家不再完整。桃花噙着眼泪宽慰自己：白昼黑夜是天的变化，春种秋收是地的变化，生老病死是人的变化。天地人并称三才，三才俱变，可见变化才是正道。官渡王家比起东北军，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东北军遭此变化，一个独立的、庞大的军事集团不复存在。但是，王营长他们就不再牵挂东北家乡，就不再惦记爹娘亲人，就不再准备打回老家去了吗？显然是不会的。变化依从外力，不变依靠内心。悲伤疼痛不能耽误活着，活着就要顾及相依相伴的人。对公公婆婆最大的孝顺，就是让王家生生不息地延续传承下去。
眼看要到五月端午，孙燕突然告诉桃花，大鹰正次郎又开始闹事儿了。大鹰正次郎领着日本驻青岛副领事道明辉、日本驻济南总领事有野学、日本北平大使馆代办加藤传次郎、日本天津总领事掘内干城等十个人，闯进设在摩天岭的税警五团团部，逼问丘之纪团长会不会增加兵力，会不会开入青岛市区，是听命于南京国民政府军政部指挥，还是听命于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指挥？丘之纪团长直接回复不增兵，不进入青岛市区，隶属于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缉私队，奉财政部命令看守胶澳盐场和金口盐场，负责青岛海岸巡逻缉私。丘之纪团长巧妙的处理方式，封住了日本人调动军队进入青岛市区挑起事端的理由。
孙燕说得扬眉吐气，桃花听得心事重重：大鹰正次郎是日本驻青岛总领事，不是侨居青岛的日本浪人。他轻易不会满街跑，但凡行动必定大有深意。去年冬天他让沈鸿烈给撅得灰头土脸，偃旗息鼓大半年没有动静。现在突然领着日本驻济南的、驻北平的、驻天津的外交人员逼进税警五团总部，十有八九是要蓄意挑起事端。丘之纪团长机智退敌，只怕是退得了一次，退不了反复多次。也许青岛安安稳稳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天气在桃花的担忧中渐渐热了起来，一天早晨，周丛告知大家一个消息——日本华北驻屯军步兵第一联队，在联队长牟田口廉带领下，昨天晚上于卢沟桥畔向驻守宛平城的南京国民政府第二十九军发起进攻，华北战事爆发。
华北战事很快有了一个名字——“七·七”事变。七月七号夜里，牟田口廉率部攻击驻守宛平城的吉星文第二一九团金振中第三营，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里，日本华北驻屯军一边答应与第二十九副军长兼北平市长秦德纯协商解决矛盾冲突，一边全防区汇集武器，调兵遣将，向守卫卢沟桥地域的中国守军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第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第三十七师师长赵登禹先后战死，第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身负重伤，第三营营长金振中伤重不治。排长申宗明在事变伊始跳出掩体怒斥蜂拥而至的日军，阻止日军进入中国军队管辖区域。日军丧心病狂，直接开枪将申宗明排长射杀。申宗明排长扑倒在阵地上，至死手臂指着卢沟桥方向。申宗明排长死后，驻守卢沟桥北侧的中国军人与日军展开激战，一个连队打得只剩下四人生还。
华北战事爆发并且节节升级，青岛进入紧急状态。然而，青岛城里有三万多名日本侨民，二百多家日商企业，驻扎着日本领事馆和日本海军陆战队，怎么可能防得住变生肘腋？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两名寻常市民打扮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行驶到德县路圣功女子中学门前，突然向迎面走来两名日本水兵开枪射击，边打边跑，飞快逃遁。两名日本水兵身负重伤，其中一人抢救无效死亡。
周丛听到消息，马上安排顺子去东镇夜校把孙燕接回家来。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日本人的十多艘军舰已经开进青岛的前海和后海。日本海军陆战队全副武装登上码头，随时准备奉命进攻青岛。与此同时，丘之纪团长率领税警五团迅速进入青岛城区，与原本驻防青岛城里的渤海舰队海军陆战队、教导队汇合，在沈鸿烈指挥下把主要兵力布防在日商企业最为集中的四方、沧口一带，占据有利地形准备迎敌。
市政府那边传来消息，大鹰正次郎怒气冲冲闯进市政府，向沈鸿烈提出严重交涉。沈鸿烈毫不客气，厉声怒斥大鹰正次郎完全没有外交官应该具备的礼节，在情况不明、事实不清的情况下，轻率断定日军水兵是被中国人所杀。（未完待续）
觉得好看，请点这里↓↓↓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