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心中凄楚：天人永隔，燕儿再也不能跟大家同说同笑，同行同止，同吃同住，如今不到人祖庙里暂且安身，又能够到哪里去呢？滕县人祖庙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地方，北魏正光年间便是享誉鲁西的佛教道场，供奉着华夏人文始祖伏羲，千年古刹，香火繁盛，弘法有序，人丁兴旺，刘掌柜确实是给燕儿找了一个滕县最好的客居之处。
桃花点头说道：“有劳刘掌柜费心了！一客不烦二主，还得恳请刘掌柜知会人祖庙主持一声儿，俺妹子寄身于此，一应水陆道场务必要置办周全。俺多多布施，唯求超度僧尼半点儿也不要懈怠。”
刘掌柜爽快地回答：“王太太放心，周丛只交付我这一件事情，我一定会尽全力办好。布施之事不劳王太太操心，在下自会妥善安排。孙小姐为抗日大业取义成仁，虽死犹荣，理应享受烈士待遇，即便让滕县官方举行公祭，也是丝毫不逾规矩。王太太若是觉得妥当，只管示下即可。”
桃花被刘掌柜说起一腔豪气，满怀殊荣，陡然挺直了身板：原来有一种死亡，可以如此郑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再也不是一个苦苦淹留便可以留住。既然每一个人终将驾鹤西去，燕儿走得才是烁烁光华。燕儿啊，燕儿啊，俺虽然疼你疼得心碎，却也敬你敬得虔诚。你让俺知道了做人要做啥样儿的人，你让俺领会到了李清照“人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意境。和你这个女子一比，殷汝耕、李守信之流的汉奸卖国贼都低劣到了污淖里。燕儿啊，其实你没有走，你就驻在俺们心里，和俺们一起活着。
刘掌柜察言观色、把握时机的能力，远远超过薛三少爷和周丛。一见桃花眉目骤开，刘掌柜立刻说道：“王太太您且上前面的车，我亲自在后面押车，咱们先到人祖庙安顿妥当孙小姐，让孙小姐适得其所才好。”
从人祖庙安排孙燕，到滕县城安排母子，桃花算是见识了刘掌柜的细致周全，知道了什么叫做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桃花在感叹之余突然意识到，周丛和顺子奉命撤离青岛前来滕县，是为了与刘掌柜强强联手共同御敌。以刘掌柜和周丛之才干，全都可以独当一面挫敌锋芒。到底是有多大的事情临头，才值得他们二人合兵一处呢？
刘掌柜给周丛预备的住处很大，前后两进院子，大小三十多间房屋，桃花一看就明白了，周丛在青岛的人马都要撤到这里来。刘掌柜安排顺子住在前院正房，收拾出内宅正房东屋给桃花母子居住，打发过来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女子住在正宅西屋，悉心照料桃花母子的生活。中年女子名叫肖慧，言语不多，态度温和，做事情十分周到，一天到晚把桃花母子屋里的炭火盆拢得旺旺的，不重样儿地精细烹制一日三餐。桃花知道这是人家的待客之道，与情投意合没有半点儿关系，也就分外注重礼貌分寸。桃花每天都要出城去人祖庙陪伴孙燕，在水陆道场的热闹繁华里感受着蚀骨伤痛。她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很累，天天盼望着周丛和贵生能够快点儿回来，接着她和荣祖、孙燕早早回家。孙燕葬入王家祖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哪怕只是暂时寄身也绝无先例。只有二叔、贵生、荣祖出面恳请家族尊长首肯，王氏家族才有可能为孙燕打破旧例。二叔年纪大了，最是清高孤傲要面子，不合适站出来哀求族中尊长成全此事。荣祖年幼，连祖坟是个啥东西都寻思不明白，哪里能够担得起这件大事？只剩下贵生去为孙燕博一个安身之处了，贵生的责任就很重大。在贵生回到官渡之前，她不能让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一点儿风声。王氏族人虽然都还明理友善，牵扯到祖坟风水的事情却也难保人心不齐。只要有人串联抵制，孙燕很难入土为安。她这个王家少奶奶在此等大事面前，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倘若她敢冒昧造次，祖宗家法能把她打出王家，赶出官渡。
转眼将到冬至，一天冷过一天，朔风日日夜夜哀嚎，刮得院子里面的老树枯枝发出瘆人的声响。一天吃罢晚饭，眼看着空中落下稀稀拉拉的雪粒子，打得门扉窗棂“噼啪”作响，更添得寒意浸骨。顺子吃罢晚饭回到前院值守电台，肖慧把绣花的一应物件拿来内宅堂屋，一边在桃花的指点下绣着“凤蝶牡丹”，一边陪着桃花说话。肖慧笑道：“日子过得真是快，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桃花一愣，心想：如今还没有进入腊月门儿，哪里就谈得上“又是一年”呢？想来她也是在刘掌柜手下做事的公家人，风风火火跑惯了，猛个儿丁地被拘在宅子里面陪着俺，过得不知魏晋，也真是难为她了。年下事儿多，看她的年纪也应该有老人、孩子须得照管。俺且提醒她一声儿，也好让她掂对着打点自己事情。周大哥和贵生回来，俺就要走了，终不成淹留这几天再耽误了她。
桃花主意打定，展颜笑道：“眼下还是十一月份，尚未进入腊月门儿，这天儿就冷得跟数九寒冬似的。今儿个雪粒子一飘，明儿个估计就得冻上层层冰凌，行不得路了。”
肖慧聪敏，一下子就听出来桃花的意思，抬头看着桃花笑道：“王太太是诗礼人家熏陶的闺秀，从从容容按照几千年农历过日子。民国以后推行的公历日子与农历日子相左，却牵扯着公务安排，大家从不适应很快就变得接受和认可。今天是阳历十二月十八号，再有四天就是冬至，冬至十天阳历年，一九三七年就过去了，一九三八年就开始了。”
桃花闻言笑了起来，说道：“合着这是一个新派人物和老派人物的不同算法呀，这还有一个不差池的？您说的一九三八年是戊寅虎年，燕儿先前查了一下，说是阳历新年在阳历一月一号开头，阴历新年在阳历一月三十一号收尾……”
桃花说着，突然心头一疼，噤声不语。肖慧知道桃花想起了孙燕，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伸手握住桃花的手，说道：“王太太，我虽然不认识孙小姐，却也知道她是一个女中豪杰。能够引起日寇警惕，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都是中华好儿女。日寇全面侵华战争刚刚开始，我们要经历一番艰苦卓绝才能够取得胜利。在这个或长或短的过程中，会有很多人牺牲。活着的人，要踏着牺牲者的鲜血继续战斗。王太太，您可能没有眼看着亲密战友甚至爱人在身边倒下，我和我的同事们却都看见过。那是一种痛不欲生，那是一种悲伤绝望，让人恨不能取而代之。但是，不可能取而代之，只能够继承烈士遗志，把深入骨髓和神经的哀痛化作与敌博弈的英勇无畏。王太太，日寇的凶残狠毒您还没有见识过，他们具有灭绝其他种族的疯狂欲念。他们从明治维新时期就充分暴露了侵略中华的狼子野心，如今再一次举起屠刀。我不赞成让没有受过训练的平民百姓与日寇战斗，平民百姓只需要努力自保，好好活着就行。等到我们前赴后继把日寇打败了，平民百姓能把我们和日寇拼命的事情讲给子孙后代听，让子孙后代千万不要上当受骗，不要忘了成群结队的日寇狞笑着劈向中华儿女头上的屠刀，就是善莫大焉。王太太，您对孙小姐的情义让我感动。您一定要好好活下来，记住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告诉子孙后代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我们不怕牺牲，我们只是不愿意牺牲得毫无价值。”
肖慧的手指蜷曲在桃花的掌心，桃花感觉出这双手的指尖和虎口都有硬硬的老茧，而且，肌肉结实，骨骼坚硬。桃花的心里肃然起敬，她知道只有认真下力气苦干的人，手上才会长出老茧。每一个老茧的形成，都在无言诉说着主人的执着与专注。所有的执着与专注叠加起来，就是出类拔萃。肖慧一不种地，二不扛活，手上的老茧决不是锄头把子、小推车磨出来的，那就一定是刀枪剑戟磨出来的。被刀枪剑戟磨出老茧的手，都会上阵杀敌。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会上阵杀敌，了不起啊！
桃花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内宅大门被敲响。肖慧出去应门，片刻之后匆匆返回，对桃花说道：“王太太，我有点儿事情要出去一趟。我把内宅大门锁上，您就不必再闩堂屋的门。夜也寒了，您带着孩子早点儿休息吧。”
自从住到一起，桃花从来没有见到肖慧夜里出去过。如今不但肖慧要夜里出去，顺子也没有进来说话，桃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儿了。她不是他们的人，他们自然不会把大事儿如实相告。既然这样，就祈祷上天保佑他们顺顺利利吧。
肖慧走后，桃花打开箱笼拿出和田玉石香炉，端端正正摆放在紧贴北墙的条案之上，虔诚地燃上三柱长香，默默祈祷。见说江湖云水恶，莫教风浪打行船。
夜色已深，雪粒子变成雪花飘落，风刮得越发紧疾。桃花搂着荣祖睡下，朦朦胧胧之中，贵生披着一身白雪来了，看着桃花和荣祖微笑，说着什么话，却一句也听不清楚。桃花迎上去，贵生飘飘地躲，一身白雪渐渐地变得血红，融化了滴下来，越滴越快，越滴越多，满地都是……桃花如遭锤击，大叫一声猛然坐起，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紧紧包裹着她的黑漆漆地夜，那一刻，她知道贵生没了！
冬至前一天，周丛带着贵生的棺木抵达藤县。站在滕县西城门外迎候周丛的人很多，周丛却远远地一眼看到了桃花。周丛看到的不是桃花的脸庞，而是桃花的白衣。一身的白啊，雪一样白，白得让人心疼欲碎，白得让人痛断肝肠。桃花的头上、腰上都系着白色布带，被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呼呼”地飘，飘得周丛没有勇气走近。但是，他必须走近，他要以最大的坦诚接受桃花的质问，他要以最深的柔情包容桃花的责难，桃花是天下最深明大义的女子，他不能推卸责任躲避她，他不能花言巧语欺骗她，如果让一个善良的、热爱生活的女人无处倾诉心中苦痛，她身边的人全都该死。
桃花看到卷着黄尘远远驶来的汽车，混沌得空空如也的头脑突然清醒。前些日子她就是坐着这样的汽车，把孙燕从青岛带到滕县。如今，周丛也带着贵生来了。贵生真的躺在棺材里面，不能醒来，不能坐起，不能欢欢喜喜冲着她笑，不能亲亲热热喊她“丫头”了吗？她再也听不到贵生疼爱的话语，再也贴不上贵生滚热的身子，再也枕不上贵生结实的胳膊了吗？应该是真的！公公婆婆的离去，是永远消失。燕儿的离去，也是永远消失。这就是生离死别两无凭，这就是今生缘会再难期，世上没有贵生这个人了，再也没有了！
桃花觉得自己很怪异，头很大很大，身子很小很小，有一种巨大的力量紧紧抓住了她的头颅和心脏，疼得她眼前发黑，无法呼吸。她好像看到有黑色的影子在空中飞舞，一团黑雾中现出一双利爪想要扼住她的喉咙。她愤怒至极，她痛恨这个因为贵生不在了而飞来欺负她的黑色影子，同时，她又痛恨自己无法摆脱这个令人厌恶的黑色影子。她对自己充满失望，悲愤地仰面向天，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桃花的怒吼宛如刀刃，瞬间划破了听闻者的心。顺子失控大哭，半扶半架着桃花边哭边喊：“嫂子啊，嫂子啊，您净一净心啊，您还有荣祖啊。您要是光想着贵生哥走不出来，就会疯掉的呀。您要是疯掉了，还怎么带着荣祖长大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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