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阁燃起的大火在夜半时分很明亮也很耀眼，让周丛可以清晰地看到火场景象。一些人被大火驱赶着一层一层向上奔逃，绝望而又徒劳地开枪射击。周丛立刻明白了，不知道是哪一支会动脑子的部队想起火攻之策，烧掉文昌阁的同时也烧掉了占据文昌阁固守的日军，以绝后患。
周丛在青岛周记诊所的时候，曾多次听桃花讲起台儿庄文昌阁，知道文昌阁中留有桃花的足迹和印记。如果桃花听说文昌阁今日被烧毁，会心疼吗？桃花，战时非平时，战时须行非常之策。泰山庙已经成为日军嵌入台儿庄城里的一枚钉子，就不能再保留文昌阁这个安全隐患。等到打完仗，天下太平，我会想办法把文昌阁重新修建起来，让你对着熟悉的景物，寻找到记忆中所有的美好。桃花，随着文昌阁被烧毁，日军停止了疯狂进攻，艰难的一天过去了，明天会怎么样呢？桃花，我真不愿意以撤退的方式去韩庄接你，告诉你台儿庄丢了，你的家丢了，日本鬼子如愿以偿了。这个结局不但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倒在台儿庄战场上的太多中国军人。桃花，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就会打响战斗；明天的太阳落下去，不知道又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消逝。残酷啊！
即使人间成了炼狱，自然之歌仍然不为所动。她是所有生命的摇篮曲，让自然之子走来欢喜，归去安然。她给了人间亘古不变的白昼与黑夜，黎明与黄昏，展示着不动声色的磅礴浑厚，生生不息。她从容弹奏着每一个节拍妆点天地，让聆听的每一个不屈灵魂触摸到勃勃生机。希望还在，坚强与共。
台儿庄好像还没有沉沉睡去，就已经匆匆醒来。王范堂在拂晓前的黯淡天光中走过文昌阁下，他已经不愿意再向断壁残垣看上一眼。这座台儿庄最古老的建筑早就被日军炮火揭去阁顶，昨天的一把大火让其失去了最后一抹色彩。一切都平静下来，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激烈战斗；一切都正常下来，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满地伤亡。昨天固守文昌阁周边的日军，是被他带着七连硬生生夺走存身之处，被迫退入绝境死地。日军顶着猛烈的机枪扫射来到文昌阁下，已经死伤累累。死者死矣，进入文昌阁的日军突然发现出不去了。中国守军为他们准备了大火、机枪和大刀，他们只是选择一种死亡方式而已。
文昌阁一战，十四名七连弟兄魂归故里，他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战斗还没有结束，伤亡还会增加，当战斗打出惯性，活着的人对日本鬼子的仇恨就超出了对死亡的恐惧。比一比被日军集体屠杀在南京城外的人，能够倒在对日作战中是一种幸运。痛痛快快地死去，比窝窝囊囊活着更让男人安心。军人精忠报国也好，军人保境安民也好，都是有参照物的，参照物就是远方的家乡和爹娘亲人。为家乡和爹娘亲人而死，有何不可？孙连仲司令给昨天作战有功的官兵拨下一万元奖励，王冠五旅长亲口告知今天会将七连应得的一份送过来。等到今天拿上钱，他就安排人去徐州给弟兄们寄回家。伤亡的弟兄们要寄，没有伤亡的弟兄们也要寄。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战斗中，伤亡与否不存在明显界线。
昨天半夜日军停止进攻以后，王冠五旅长再次来到七连看望弟兄们，弟兄们才知道不仅台儿庄城里城外打得惨烈，外线作战部队也在和日军拼命厮杀。孙连仲司令把指挥部搬到运河南岸的浮桥桥头，摆放在黄师长的指挥部后方，派出传令兵告诉黄师长，这一仗非常重要，关系着抗战的胜败，国家的命运。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台儿庄之仗，正是军人报国之时。孙司令就在运河桥头指挥所等着，没有孙司令的命令，谁退下来就杀谁！
第二十七师是他军中的家，他跟着第二十七师转战南北，虽然职衔不高，名声却着实不小，黄师长不但认识他，还对他和颜悦色。他知道黄师长是一个有本事的清傲之人，自信得很也浪漫得很。第二十七师布防台儿庄右翼战场，第一次前出迎击日军，黄师长就把师军乐队带上战场，号声嘹亮，鼓乐震天，黄宗颜第七十九旅踩着激越的战歌旋律一个冲锋就把日军给压了下去，鞭敲金蹬响，齐唱凯歌旋。黄师长昨天听到孙总司令的严厉命令，得有多剜心啊！
剜心也没有办法，战场上必须服从命令。黄师长不敢跟孙总司令顶嘴，只好把一腔火气撒向日军。侯象麟第八十旅奉黄师长命令一路打上去，把刘家湖方向的日军牢牢堵在阵地上不能南下一步。按照这个态势，侯象麟旅长今天一定会挥师北上，向峄县方向攻击前进。王冠五旅长说，委员长的心腹干将汤恩伯，终于肯命令他装备精良的第二十军团露面了。昨天下午，汤部的关麟征第五十二军在枣庄、王仲廉第八十五军在峄县，分别向日军发起攻击。第二集团军本来就是一家人，孙总司令见台儿庄危急，除了严令黄师长出击作战牵制日军之外，还亲自命令吴鹏举旅长和张金照师长，率领独立第四十四旅、第三十师一起行动，协同黄师长绕到进攻台儿庄的日军后方包围、打击日军，减轻第三十一师的正面防御作战压力。孙总司令做出这个决定是很不容易的，完全是出于对喋血台儿庄的第三十一师莫大爱护。在距离台儿庄八十里地的微山湖畔韩庄一带，盘踞着濑谷旅团兵强马壮的赤柴八重藏第十步兵联队。韩庄方向的防御作战任务，由张金照师长的第三十师和汤恩伯亲自担任军长的第十三军郑洞国第一O一师协防。张师长率部北出合围进攻台儿庄的峄县方向福荣真平第六十三步兵联队，很有可能给虎视眈眈的韩庄方向赤柴八重藏第十步兵联队可乘之机。如果赤柴八重藏第十步兵联队全线压上，郑洞国第一O一师肯定抵挡不住其迅猛进攻。一旦让赤柴八重藏第十步兵联队突进到台儿庄城下，联手福荣真平第六十三步兵联队攻克台儿庄，台儿庄大战就会彻底失败。台儿庄防御作战打到现在，已经被太多的人赋予了太多的希望。越是上层人物越接受不了台儿庄大战失败，他们会用尽手中权力惩戒导致台儿庄大战失败的罪魁祸首。躲着日军高挂免战牌的汤恩伯是委员长心腹，委员长肯定会给他来一个“刑不上大夫”。孙总司令就危险了，弄不好会配合着委员长上演一出《挥泪斩马谡》。讲理？身份不对等你讲什么理啊！
实事求是地说，第二集团军的台儿庄防御作战打得很好。无论是从战术战法，还是战策战果，都已经超越山西娘子关防御作战，一跃成为迄今为止中国抗日战场上城乡防御作战经典范例。台儿庄作战之前，没有人相信戴着“杂牌军”帽子的第二集团军，会在水陆通衢的台儿庄挡住日军大举进攻。正是因为没有想到，才举国欢呼，世界瞩目，刺激起委员长更大的战略意图，憋着劲儿地要争取更大胜利。委员长憋劲儿的后果，就是第二集团军必须像钉子一样钉在台儿庄战场。
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完，不知道；七连、第三十一师甚至第二集团军是不是会打光，不知道。别再说“炮灰”之类的话了，越说心里边越难受。倒不如告诉自己是英雄，还能给自己打打气儿，让心里边热乎热乎。这年头打成这样，朝不保夕，自己不安慰自己，靠谁能靠得住呢？王冠五旅长说，昨天下午关麟征第五十二军在枣庄打得好，七连弟兄们听着都热泪盈眶。关麟征是陕西袍泽，肯拼命帮忙也是顾念老西北军中的乡党情义。要是委员长嫡系部队里面的人都能够顾念各自的乡党情义，“杂牌军”们的仗也就好打了。
王范堂在一片寂静中走出西门，天色明亮了一些。西门外面一马平川，远远近近的田野、房舍、道路和运河水都变得清晰起来。昨日一战第三十一师伤亡很大，王冠五旅长跟他商量要把七连的一排、二排调上西门外侧防御阵地，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就不想像磨道里面的倔驴一样，吆喝着不走呲哒着走。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指挥位置调整到一排、二排西门外侧防御阵地。这样做也许很危险，这样做却是最踏实。
王范堂的脚步声惊醒了站岗的小于子，小于子猛地睁开眼睛，看清楚来人是王范堂，不免有些紧张害怕，赶忙说道：“连长，我没有睡着，我就是打了一个盹儿。”
王范堂没有说话，跳进战壕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周围动静。小于子刚刚二十岁，正是能吃能睡，能跑能打的好年龄。昨天夜里围剿据守文昌阁院落的日军，小于子抱着轻机枪跑在最前面，很快就把日军冲击得站不住脚，不断地向文昌阁撤退，才有了最后决定胜利的“火烧文昌阁”。安排小于子这种睡不醒、吃不够的小伙子站凌晨哨，班、排长们考虑得未免不周全。今天找时间提醒他们一下，让他们把严肃的事情从人文关怀角度去办理吧。
王范堂举着望远镜一寸、一寸观察着阵地前沿，突然发现前方一百多米的开阔地带，地平面上闪过一角刺眼的白布，白布上面有红色图案，是日军的“膏药旗”！王范堂的眼睛和心里像是被烈焰炙烤了一下，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托稳望远镜定睛看去，发现远处出现好多纵横交错的壕沟。王范堂立刻明白了：日军几昼夜采取各种手段强攻台儿庄，损兵折将也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此番又祭出新奇战法——连夜挖沟接近台儿庄西门，以期躲过中国守军地面火力封锁，向西门发动强攻。
王范堂瞬间惊惧过后露出轻蔑的笑容：这些个碎怂瓜皮二锤子，还想跟老子玩土木掘进作业，美得很啊！老子在娘子关挖掘立体防御工事的时候，你们这些碎怂瓜皮二锤子连单兵掩体都不会刨吧？老子在台儿庄机枪、大刀、迫击炮地教育了你们好几天，也没有教会你们用脑子挖交通壕。挖一条交通壕都能露出“膏药旗”来，你说你们是不是记吃不记打呀？既然你们这么想要再挨一顿教育，老子就成全你们吧。
王范堂扭头对赶到身边的一排长、二排长说道：“正面日军在向我们前沿阵地掘进，三十米开外有一条小河挡着，他们短时间内挖不过来。你们严密监视日军，加强戒备，把机枪架起来对准这些碎怂瓜皮二锤子，他们一露头，你们就开火。我去向王冠五旅长报告情况，一定要歼灭这股日军。”
王冠五起床以后正在洗漱，忽然听到王范堂在院子里面急乎乎地嚷着要见他，便扔下牙缸、牙刷，抓过毛巾抹了一把脸，走出房门。王范堂一眼看到王冠五，急忙喊道：“王旅长，日军在西门西北方向田野里面挖交通壕，交通壕前沿距离西门我军前沿阵地大约一百五十米。”
王冠五一愣：日军不睡觉吗？昨天打到半夜，今天一早就把交通壕挖到西门下面啦？走，看看去，看看挖得啥样儿！
王冠五带着王范堂和城防守备司令部众人登上西门城楼，隐在城楼南侧举着望远镜观察片刻，笑道：“日军的土木作业水平一般般嘛，交通壕挖得又浅又窄，经不起当头几炮。”
王范堂忍不住笑了，真实感受到王冠五的智勇双全。西门城楼在日军火炮射程之内，王冠五敢上西门城楼就是勇气过人。西门城楼南侧不利于日军火炮命中，王冠五就找准这个位置观察敌情。这条虎虎生威的汉子，真不愧是久经战阵的将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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