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夜，深夜，雨大作，雷声也大作。
雨由最初的滴——答——到滴答——滴答——再到滴滴答答——最后是唰唰唰哗哗哗如沐浴的水龙头喷水一样急速地倾泻下来，闪电雷声也紧跟着滚滚而来，在天空肆意妄为地又长一声短一声轻一声重一声地砸响，把天空砸的空空的脆脆的，似乎天在颤抖，地的倾覆。
下雨了，下大雨了。这是进入夏季以来很难得的一次透彻爽快的下雨。先前的雨一直下得缠缠绵绵，像春秋季节的雨，不大不小温温柔柔缱绻在天空。好些庄稼人说，这些年夏天的雨咋变成这样了，婆婆妈妈的，一点不干脆，然后叹口气道，哎，这些年气候变了，雨也变了。
我也一直盼望着夏季的雨能来一次轰轰烈烈，今夜终于如愿以偿。
我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唰唰唰地从天空倾斜下来，砸到地上，然后汇聚成一条规规矩矩的小河，涌起一个又一个波浪哗哗地顺着街道流走。流到一贯干涸的干沟，成为小溪，再流到远处的金沙江、横江河，汇成汪洋。闪电不停地在黑夜的天空激光般射出刺眼的白光，雷声不停地哐当哐当一个又一个猛力甩出，重重地敲击着天空。
密不透隙的雨酣畅淋漓地捶打着轻松一天的空旷街道，捶打着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捶打着疲惫一天的树叶……这才像下雨，这才像下夏天的雨。几朵雨紧跟着几朵雨飞落在我脸上，裸露的上身，冰凉冰凉，很舒爽，很惬意。
久久地观赏着这样的夜，这样的雨，似乎缺少点什么。缺少点什么呢？——哦，缺少的是下雨之前狂风急骤的前言，缺少的是狂风急骤之前蜻蜓低空盘旋的絮语和亲吻。少年时的记忆，翻开在眼前。那时下大雨之前，成群结队的蜻蜓亲吻大地，亲吻村庄，亲吻庄稼人，亲吻那些追逐它的小朋友，然后紧接着才是刮风，刮大风。那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顽皮地以追打着低空盘旋的蜻蜓为乐。这时，我的父母，我的长辈，我的邻居一脸严正地呵斥我和我的小伙伴：“鬼蛋蛋儿些，不准追打蜻蜓，那是天老爷喂养的鸡，也像我们喂养的鸡一样，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天亮。天老爷喂的鸡在大雨到来之前提前告诉我们要下大雨了，让我们做好准备。”正在追打中的我和我的小伙伴听到这样的警告，会立即停止追打。毕竟年幼的我们内心还保持着对天的敬畏，对地的敬畏，对大自然的敬畏。如果手中捉到有蜻蜓，也赶紧释放，唯恐在下大雨时遭到雷轰电劈。
父辈除了告诉逮天老爷的“鸡”要遭雷打外，还告诉不孝敬父母同样要遭雷打。每当一个又一个的闪电擦亮天空擦亮大地的时候，每当一个又一个轰隆隆的雷声打的大地颤抖的时候，我会从近期开始一直到远方，默默查找自己有没有对父母不孝的地方，如果有，内心便开始默念祷告雷公公原谅自己年幼不懂事，以后一定改正。同时也默默祈祷着，雷公公啊，你不要打那么大的雷，吓着我们了，以后我会好好孝敬父母……我的小伙伴也这样说，每当闪闪电和打大雷的时候，他们也在检讨自己孝敬父母有没有不足的地方，以后尽力完美。
哎，我不知道大雨之前缺少了蜻蜓低飞，缺少了狂风急骤，可不可以，有没有意义，有没有必要？
蜻蜓低飞，风来了，雨就来了。这时吓慌一群在家看守苞谷稻谷的小孩，赶忙抢收晒在石坝子上，晒在竹席子上的苞谷稻谷。在集体生产队劳动的父母看到蜻蜓低飞，风来了，雨也要来了，也等不及组长收工的口哨，扛起锄头薅起背篼就往家跑，为的就是抢收生产队分得的为数不多的口粮——苞谷稻谷。小组长也懒得使用平时一贯的威严，任由社员们往家跑，去抢收自家可怜的苞谷稻谷。他是碍于自己是小组长的情面，只得跑最后。于是一群田间劳作的男男女女扛着锄头背着背篼在狂风中如一团受扰后的蚂蚁紧张惊惶地四射在纵横阡陌的田畴上，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这是一道消失的风景。这场抢收的场景既紧张又亢奋，既欢快又慌乱。你看，小孩子们提着扫把急急火火扫呀扫呀，端着撮箕慌慌张张撮呀撮呀……可由于力气小动作慢，眼看风呼呼地刮来，雨即将到来，还没有把要收的苞谷稻谷收完，一张稚嫩的脸即刻哭丧着，但还是不停地扫呀扫呀撮呀撮呀。
如是在夜晚狂风大雨来临，我和两个妹妹都睡了，父亲会紧绷着脸摇动着熟睡中的我也喊醒熟睡中的两个妹妹：“不要睡了！快起来，下大雨了！”我和两个妹妹搓揉着惺忪的双眼很不情愿地懒洋洋起床，可又不得不迅速起床。我们居住在横江河边，祖辈的祖辈祖祖辈辈代代相传，夜晚打大雷下大雨的时候千万不能睡觉，要提高警惕，唯恐横江河涨大水淹没楼子坝，也怕落冰雹下“铁蛋子”砸烂泥瓦打伤家人。据说楼子坝曾经被横江河水淹没过，因此要提防。落冰雹下“铁蛋子”年年发生，也打死打伤过人和牲畜，更是不能麻皮大意。如是发现横江河水有淹没楼子坝的趋势就赶快往棺山跑，往黄沙坡跑。如是落冰雹下“雪蛋子”就赶快躲在桌子下面。这是父辈的交代，慎重的交代。
父亲把我和两个妹妹喊起来后，让我们坐在堂屋的方桌旁边，大门敞开着。只见门外的雨哗哗哗地从天空倾泻下来，风使劲地撼动着门前几棵上百年的桂圆树，桂圆树树身屹立不动，树枝被摇得晃过去摆过来，树叶有的被狠狠摇落，有的被雨狠狠打落，有的咬死不离开树枝，紧紧拥抱。那个简易的竹棚上的葡萄和葡萄叶也被风吹得晃过去摆过来，有的掉落。地上苕藤叶、豇豆、豇豆叶、茄子、茄子叶、南瓜叶被风吹的翻来倒去，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雨水卷裹着泥土成为浑浊的水，随着低矮的地势滚滚而去。
父亲安顿好我和两个妹妹后，穿着水胶鞋披着蓑衣戴着斗篷提着锄头又出门去，他是到房屋四周掏沟。我家房屋的位置也不算特别，与周围邻居一样，接受周围邻居的屋檐水从自家后阳沟或者是侧面流过。这本来也没什么，大家的房屋都是这样，大家承受的都是一样。可是当年我家穷，没钱买石条子做檐坎。不是石条子做的檐坎也就没有高大坚固的挡壁，水势过大就会漫过泥土檐坎，或者后阳沟一旦起凼就容易把泥土檐坎浸泡软散，檐坎浸泡软散，泥土的墙基也会随着浸泡软散，墙基浸泡软散了，后果可想而知，房屋倒塌。于是只要一下雨，父亲就在房屋四周来来回回不停地掏沟，不让房屋四周起水凼，让周围邻居家来势凶猛的屋檐水快速通过我家房屋后阳沟和侧面，最后流到横江河。
突然，一个闪电把黑黢黢的天空撕开一道白亮透彻的口子，似乎把整个楼子坝都照亮，紧接着一个大雷如有千斤炸药在门外爆炸，门口的桂圆树似乎要被风吹断，被雷打断，树上的雀窝被吹落下来，两只大约是夫妻的鸟在雨中湿淋淋地悲绝哀鸣：“我的家！我的孩子！”我家泥瓦房也被振得像是要散架似的吓得我浑身惊悚。每当这个时候总会听到母亲哀叹道：“哎，要是有比这泥瓦房更好的房子住该有多好啊！就不用夜半三更担心这狂风，这暴雨，不用担心泥土房屋会被浸泡垮塌。”这话是母亲当年的梦想。应该说，那时母亲所想象的比泥土屋还好的房屋具体是什么房屋，连她都不知道，想象不出来。她只是比照着看到生产队比较殷实的人家，希望自己也能有石条子做檐坎，石条子做高出地面的基石，屋内有楼板的更好房屋吧。没想到40年后今天，我们全家已住进高高的稳稳的钢筋水泥房里，比母亲所希望的石条子做檐坎，石条子做高出地面的基石，屋内有楼板的房屋优越出多少倍，完全不用担心半夜狂风暴雨，不用担心落冰雹下“铁蛋子”，不用担心泥土房屋被周围邻居汇聚来的雨水来势汹汹，或者起凼而浸泡垮塌，一切都高枕无忧。可如今父母已不再人世，无福享受。
在电闪雷鸣的时候透过瀑布般的雨帘，隐隐约约看见斜对面一户姓王的邻居家，也如我们家一样，几兄妹坐在堂屋门口，惊悚又平寂静地看着屋外瀑布般的大雨。闪电一过，雷声一灭，四周又一片黑暗，又静听风声雨声。
父亲在风中雨中雷声中掏沟，周围人家的男主人也是一样在自己家房屋四周掏沟。他们独立作业，又相互帮助。
“哎，你那边流水怎么样？”
“掏好了，流的快，你那边呢？”
“也没问题。”
“那我们到河坎看看河水涨的怎么样。”
“要得。”
几个邻里男人脚穿水胶鞋，头戴斗篷，身披蓑衣，手提着锄头来到河坎看着汹涌的横江河水怒吼着一路而去。然后，他们又根据一贯的经验争执着横江河水会涨到哪里。一个闪电又一个闪电照亮横江河两岸，这时大家才相互看见，横江河两岸零零落落站有人，都在查看横江河水会涨到什么程度。
雨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下着，下完后田地里的庄稼焕然一新。头天被晒的蔫头蔫脑的苞谷、苞谷叶，豇豆、豇豆叶，茄子，茄子叶，南瓜，南瓜叶……雨后碧绿碧绿，一切都如刚刚脱胎出来的“娃娃”，全身都是“新”的，展示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外面的雨还在唰唰唰地飞舞着，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独自继续翻篇着这夜，这雨。遐想着这夜，这雨。
唐永松，男，汉族，水富市博爱小学教师，昭通市作协会员。有散文入选《中国散文大系》抒情卷、小说刊登在《中国文学》、《热土》、《凉山文学》、《昭通文学》、《昭通作家作品精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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