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周||搜蒸肉

搜蒸肉

苏平周

公共食堂时期，共产主义消灭私人经济，全国没有私人养猪，只有集体养猪，有的地区是每个生产队安排专人饲养一两只猪，有的地区是每个大队办起一个养猪场饲养十几只猪，有的地区是每个公社办起一个养猪场饲养二三十只猪，养出猪来运往大城市供应特权阶级，农民连猪毛也要不成。我有一个同宗饿疯了，受人怂恿杀了一只架子猪，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第二年就死在监狱里。二零零四年我受聘巴西县人民法院写部门志，在档案室偶然翻到他的判决书，罪状是“违反国家规定，私杀集体生猪”。

大佛公社的萧家湾生产队死了一只皮包骨头、其丑无比的老母猪，队长跑到公社去汇报，公社书记较仁慈，批准他们自己吃。萧家湾男女老少欣喜若狂，生产队连忙把保管室仅有的十几斤大米全部舂成米粉，做出蒸肉分给各家救命，人们几年没沾肉，全队三十几人都有水肿病，十几个严重者危在旦夕。

陈老太婆从食堂分回蒸肉，忍着饥饿把全家的股份分出一半留给她的大女和两个外孙。她的大女嫁在小堡公社，小堡公社去年把粮全部交国家，全公社每个食堂都没一颗粮，生产队安排二三十个妇女天天漫山遍野找野菜，挖草根，采树叶，拿回食堂来下锅。大佛公社虽然也饿死人，但是比小堡公社好一些，陈老太婆怕大女和两个外孙饿死，所以忍饿留肉给他们。她托关系好的熟人路过小堡公社庄家坝时帮她带信，撒谎说她生了重病，叫她大女马上回娘家。

萧女子正和别的妇女找野菜，听得对河山上有人扯开嗓子叫喊她，说她老妈生重病，叫她马上回娘家，她连午饭也不吃，连忙请假就上路。她的小脚急急走了三十里，回到娘家却见老妈正在地里找野菜，她心里顿时高兴，紧绷的心弦松下来，忙去地里跟妈说话。母女回到屋里，陈老太婆拿出蒸肉让大女吃了一点，剩下的留给两个外孙。两个外孙瘦得像猴子，她非常痛心，叮呤大女说：“你回去不要打他们呀，再不听话都不要打呀！”

第二天早饭后，陈老太婆摘来桐叶将蒸肉包了，从床铺下面抽出两根垫铺的稻草捆好装在布袋里，让大女给两个外孙拿回去。萧女子一路想蒸肉：蒸肉好稀罕好宝贵，她拿回家去，不能马上给两个孩子吃了，要多放一会儿，等到晚上丈夫从卫星队回来看一看，然后跟两个孩子一起吃，享受家庭的温馨和幸福。她的公婆嫌弃她，多年来她叫他们，他们一直不理，现在他们饿得快死了，她要给他们分一口，让他们屈服于蒸肉，改变对她的态度……她回到庄家坝，成忠老汉牵着黄牛在路边吃草，她走过他身边，成忠说：“咦，萧女子今天不对头呢！你身上啷个这么蒸肉香呢？”就强牵着还在吃草的黄牛跟在萧大女身后闻肉香。跟了一阵，跟到萧女子房前，他才牵牛去圈里拴了，拿着分饭器具到食堂。

食堂已经聚着大人孩子许多人，都在等待分午饭。玉林老汉儿子媳妇孙子和老伴都饿死了，他全身水肿，左手抱着乌瓦盆，右手杵根破竹杖，摇摇摆摆来分饭，走到石梯那儿，啪地一声砸在地上就一动不动了，瓦盆摔成几碎片，竹杖卧在石梯旁。人们一齐拢来，有的围着看热闹，有的连忙要扶他，可是摸他鼻子，却没气了。大家怕死人，都说把他抬回床上躺着，吃过午饭队里安排劳力掩埋，但是没有一人动手抬。会计说：“哪两个人抬，每人奖励一碗饭！”话音刚落，两个男人连忙动手抬死人。

死人刚被抬走，成忠老汉来了，说：“萧女子回娘家拿有蒸肉回来！”共产主义社会有饭同吃，有衣同穿，财物不分你我，几个男人有的说：“走，去给她没收啦，放在锅里大家吃！”有的说：“马上去！”于是几个男人冲往萧女子的房子，后面跟着一群大小孩子。萧女子打开蒸肉包，给她的宝娃和芳儿每人吃了胡豆大小一团米粉，然后包好说：“等到晚上你们爹回来一起吃。”正说着，听得房外许多脚步声，知道大事不好，忙把蒸肉装进布袋藏到裤裆里——那时女人裤裆都很大。

人们进门就大嚷，有的说：“把蒸肉拿出来！”有的说：“老实点，拿出来放到锅里大家吃！”萧女子说：“哪有蒸肉？连野菜都没有，哪有蒸肉？不信你们就搜。”几个男人翻箱倒柜到处搜，搜了很久没搜到，成华闻到蒸肉香，转身向着萧女子：“可能在你身上！”其他男人一齐说，自己拿出来，免得我们搜你身！萧女子怎么舍得把蒸肉拿出来让别人吃啊，她想硬撑下去，侥幸过关，吓得浑身打抖说：“老辈子些，确实没有啊，我哄你们干啥呀……”成华在她身上摸一阵，一把扯下裤子拿出口袋说：“这里头不是蒸肉是啥！”那时男女都没内裤穿，萧女子非常害羞，连忙拉起裤子，满脸通红到耳根。

成华拿着蒸肉跑回食堂，一群大人孩子跟着他，狗儿这年十五岁，一路笑到食堂说：“光胯裆子没长毛……光胯裆子没长毛……”食堂男女老少都来看蒸肉，成忠老汉挤进人群说：“过开，让我看看，好几年没有见过蒸肉啦！”成华等到大家过够眼瘾，在众目睽睽之中把肉放在案板上乱刀剁细，然后丢进大锅里，大锅不停翻滚着砍得很细的河藻、野菜、草根和树叶。

人们走后，萧女子坐在屋里流泪，宝娃和芳儿守在她身边，萧女子不停说：“我才该刚拿回来就给你们吃啊……我才该刚拿回来就给你们吃啊……”芳儿说：“妈，去分饭，食堂在分饭了……妈，去分饭，等会儿没午饭了……”这样说了好几次，萧女子才顽强起身，提起小桶，带着两个孩子去食堂。

狗儿少年不识愁滋味，尽管天天饿得快要死，还是用欺侮弱小来作乐，他一见宝娃就说笑：“你妈没长毛！你妈没长毛……”宝娃非常愤怒，可是骂不赢，打不赢，只好躲他，狗儿穷追不舍：“你妈没长毛！你妈没长毛……”

有一天，他把宝娃追到石桥上，宝娃咬伤他的手指，他提起宝娃的双脚，把头放到水里，让他很是喝了几口水，才丢在桥上走了。萧女子收工回来找宝娃，找到桥上，见儿子仰天大哭，连忙拉起问哭啥，宝娃用手背揩着眼泪边哭边告状：“狗儿说你……说你……说你没长敖……” 

作者简介

苏平周，教师，一九五三年生于四川西充县农村。曾在《人民日报》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二日第五版发表教材研究文章一篇，指出全国统编教材高中语文第二册十三处编写错误，人民教育出版社负责人来信致谢，并且以后各版皆纠正。虽然自幼爱好文学，一生却忙教学，因此没有十几部长篇巨著、几十项文学大奖的辉煌，只在业余创作两部小说，一部已由台湾秀威资讯科技有限公司稿酬出版，一部正在大陆寻求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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