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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小说】​周立人||红河边的花魂:第一章 一营受命


第一章   一营受命

1966年5月26日的夜晚,天上疏星历落,月影淡洁。

坐落在新湾镇以北的一幢小楼房里还亮着灯光。探照灯兵独立团的团长肖斌,正站在自己的办公室的窗前。他拧着两撇乌黑浓密的宽眉注视着窗外的动静,夹着烟卷的右手忽上忽下地摆动着。他时而将烟卷支到皱巴巴的嘴边吸上一口,然后吐出一串如棉的轻雾;时而放下右手,用食指掸剔着烟头上的烟灰。从敞开着的窗户外面,间或吹来一阵凉快舒适的风儿;这风儿好似一把看不见的掸子,轻轻地拂过他的那张神态端庄的脸。

要说这幢两层的小楼房,它还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它是日本实业家松田竹次郎于1935年出资建造的。建好之后,用作他的私人住宅。可没过多久,日本侵华战争就全面爆发了。在战争期间,他经不住金钱的诱惑,跟当地的日本帮会组织黑龙会相互勾结,频频倒卖军火并且为日军提供了大量的军需物资。1945年日本战败后,他因害怕受到中方的追责和惩罚而带着家眷一同回到了日本。留下的这幢小楼房,遂被国民政府查封和没收。空置了半年以后,它被划归当地的乡政府使用,也就是用作乡公所的办公楼。新中国成立后不久,经军管会与地方政府的协商,它的使用权暂归刚组建的探照灯兵独立团,即是成了该团团部的所在地。

也许是出于入乡随俗的考虑,这小楼房采用的是清一色的中国传统设计风格。由红砖砌成的外墙和由灰瓦铺成的屋顶以及微微翘起的黄绿相间的琉璃屋檐等,在大白天看似一幅色调浓重的绮丽的国画,在黑夜里看似一幅粗犷的木刻作品。而在小楼的周围,除了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外,交错分布着枝干劲拔的绿松和树叶密实的月桂。由绿松散发出来的松脂味和由月桂散发出来的清香,常常引来各种蜂蝶绕飞其中。鸟雀更是这里的常客。

小楼房里最大的房间,要数肖斌的办公室。这里,一盏色泽如玉的花环形吊灯从天花板的中央风姿妖娆地垂下来,引颈俯视着底下的办公桌椅和文件柜。办公桌椅后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一张五颜六色的军用地图;这地图恰好对着房门。文件柜的顶上,摆着一匹泥塑的昂首飞奔的战马;其造型生动且颇有气势——这气势绝不亚于一幅潇洒奔放的泼墨画。在它的底座上,刻着两行字:“战马扬鬃尽驰骋,蹄声铿锵尘飞扬。”若是把吊灯的亮度调得恰到好处,从灯罩里弥散出来的杏黄色的光线会像水浪一般在战马的周围涌动着,使人不觉坠入“灯影如波照秋江,骏乘千里气轩昂”的意境。文件柜的一侧,放着一张套着墨绿色丝绒罩面的三人沙发。沙发后面的那堵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得很精致的书法作品;其字迹浑厚而苍劲,气韵撼人心魄。它是由肖斌亲手书写的苏民的《火炬歌》:

火炬,辉煌的火炬!

火炬,神圣的火炬!

你永远高高地在我们的行列前面举起。

你划破了黑暗的长空,

彻照茫茫的大地,

领导着我们的行列向前进。

无数颗心随你跳动,

无数脚步跟你向前。

我们要把纯洁的热血灌入你的躯体,

我们要用坚强的手臂把你永远举起。

  

而在房门的上方,贴墙安着一只外形颇似猫头鹰的老钟。若是坐在置于办公桌和地图之间的那把椅子上,便能以最佳的角度看到钟面上的指针指示的时间。

被凌乱的思绪缠络着的肖斌,全然不知窗外死一般的寂静是在什么时候降临的。他也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把烟灰掸剔在溜光明净的大理石地板上,直到烟卷上的火星燎到了他的手指。这会儿,他才急匆匆地走到自己的那张办公桌旁,把还带着一小截烟灰的烟蒂掐灭在一只玻璃烟灰缸里。

“报告!”他正要转身看墙上的地图,门口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进!”他紧锁的双眉渐渐地舒展开来,然后像两片随风舞动的树叶轻轻地一扬。

这清亮而又简短的对话,顿时打破了屋内的肃静,使得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也使得那只“猫头鹰”忽闪着机灵的眼睛顾盼神飞。

一个身姿挺拔、衣冠整洁的军官,步履生风地走进了肖斌的办公室。他的那张颧骨微耸的瘦脸,好似熟了的高粱穗子,在亮黑的深处滤出一晕晕红润的光泽。两道近乎平直的眉毛底下,是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洒脱豪放中透着一股勃勃的英气。

“方亚文,你终于来了!”满面挂笑的肖斌,大步流星地迎上前,握住他的手。

“团长,您大晚上的急着召我过来,一定是有什么紧急任务吧?”方亚文迫不及待地问。

肖斌没有立刻回答。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办公桌旁,然后拿起紧挨着烟灰缸的一支红蓝铅笔。将身子转向地图后,他在中国南部边境的下方圈上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记号。

方亚文腰板笔直地站立着,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溜圆的。他心里忽然一亮,于是说道:“去越南?”

“对!”肖斌转过脸来说,边说边将红蓝铅笔放回到桌面上。那脱口而出的“对”字,语气硬朗而低沉,就像一块从悬崖上坠落到山谷里的千钧巨石。“最近,美军出动大批飞机对越南北方狂轰滥炸,使印度支那战争继续升级,严重威胁到中国和其他地区的安全。根据中越双方在去年达成的关于中国向越南派遣支援部队的协议,上级首长要我们独立团派出一个营的兵力赴越作战。团党委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讨论,最后决定让你们一营开赴越南,和越南人民并肩战斗,狠狠打击侵略者。”

“这回可碰上老对手了,这正应了一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您还别说,这几天我们一营上上下下都在议论着援越的事情。我想,水从源流树从根,肯定是上头有人走漏了消息。现在上级首长把去越南的任务派给我们一营,这是瞧得起我方亚文,信得过我方亚文。我一定不负你们的厚望与重托,坚决完成任务!”方亚文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奋,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肖斌的跟前,一挂小炮似的大声说道。“说句实话,自打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我心里一直憋得发慌,两只手早就痒痒了。我记得,有位哲人说过:'战争是锻锤军人钢铁意志的砧子,不打仗的军人就跟纸糊的狮子没什么两样。’”

“你看你,一说起打仗的事情就像服了兴奋剂似的倍儿地来劲,就乐得腰杆都快扭成了大麻花,好像忘记了打仗是在刀刃上添血,是在枪林弹雨中玩命。”肖斌目光闪烁地说,“难道你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捡了喜鹊蛋忘了毒蛇窝?”

“哪能啊?”方亚文边说边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凑了凑。“虽说'时间是疗伤的良药,遗忘是最好的解脱’,可我方亚文做不到。当年发生在朝鲜战场的情景,常常一幕又一幕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或者在我的睡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一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友,一想到被扼杀了的爱情,我的心就像被锋利的斧子劈砍成碎片一样。我忍气吞声地蛰伏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是吗?”肖斌的目光,倏忽变得有点呆滞,但这呆滞的表情转瞬间消失了。

“您也知道,我方亚文早就摸过了阎王殿的大门。这回,我倒想一头把这扇大门给撞开了,然后跑进去向阎王爷索要他欠我的债。”方亚文接着说。

“依我看,你这叫'悲极而生恨,恨极而轻生’。”肖斌说,“行,我承认你不怕死,承认你有那么一点浪漫主义加英雄主义的味道。可一遇到个人问题,你怎么——”

“个人问题是个人问题,打仗是打仗,一码归一码。”方亚文说,“我认为,作为一个军人,应该把打仗看作第一要务。至于儿女情长之类的事,我觉得,有时候未曾拥有要比失去好得多。”

“行了,你就别在我面前丢一大堆理直气壮的说辞了。”肖斌说,“什么时候你身上的那杆枪也能派上用场,亮一亮你的浪漫主义加英雄主义的气概就好了。别老是'摄利器而不用’。你看你,都快奔四十了,还过着单身的生活。别人会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我这个当团长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瞅着你打一辈子的光棍吧?看你是个痛快的人,你就给我一句痛快的话。就看在我让你去越南的份上,就看在我信得过你们一营的份上,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方亚文急切地问。

“回国后把你的婚姻问题给解决了。”肖斌脆快了当地说。

“这可,这可不是——”一时语塞的方亚文,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见他吭吭哧哧、磕磕巴巴的样子,肖斌两眼放射出威烈烈的光芒:“这可不是什么?”

“这可不是一拍脑门就能答应的事情。”方亚文说,“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您这不是扳着柳树要枣吃,抱住公牛要奶喝吗?别的事我都可以痛痛快快地答应你,就这事不行。”

“怎么,我给你一回脸面,你就不能给我一回脸面?”肖斌面露不悦地说,“为了面上都能过得去,你就别再端着、扛着了。”

“什么意思?”方亚文神情茫然地看着他。

“放下思想包袱,答应我的条件哪。”肖斌说,“你这么一个大聪明人,总不至于为了图个里子而不要面子,为了你梦中的那片云而毁了身边的花草树木吧?再说了,人不能老是活在过去,被过去捆住了手脚。过去的事情该放下的时候就得放下,生活还得继续往前走。我如果是你的话,过去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真情真爱也就知足了,只要在自己的心里边留一份美好的回忆就行了,决不会把回忆当作一把匕首,用它去刺杀现在,用现在去祭奠过去。”

“您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的事我自个儿会想办法解决的,不用您团长操这份心。”方亚文说。

“你自个儿会想办法解决?你这话都说了无数遍了,谁信啊?等你想到了办法,不知是猴年还是马月,不知是哪个世代,兴许你我都快化作一缕青烟了。不是我说你。你小子哪儿都好,就是太轴、太拧了,听不进别人的一句劝。为了你的婚姻大事,我的心都快操碎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到头来我就像是对牛弹琴,就像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自己说说看,我痛痛快快地让你去越南,而你却连句痛快的话都不愿给,这像不像个爷们?难不成你在抗美援朝的那会儿'被剃刀推了头’?难不成——”肖斌说到这里,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梗,没再说下去。

“那这样,那我就答应您的条件。要不然,我离开新湾镇后您在梦里也会惦记着我,把我骂上一百回。”方亚文迟疑了一会儿后,言不由衷地说。他为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感到无奈。他没想到,肖斌派任务还带附加条件的,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牛皮糖,粘上了甩也甩不掉。

“这才像个人样!”肖斌说罢,把方亚文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而后将左手握成一个铁锤般的拳头,用力地砸在他的肩膀上:“都说'大丈夫言而有信,金玉不移’。你小子说话得算话哦,到时候可别反悔,可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我方亚文以天为媒,以地为证,到时候我一定兑现自己的承诺,决不反悔。不过,我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疑问呢。万一我要是回不来了,您这个当团长的可别忘了供我的'长生牌’,然后把我的骨灰——”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这不是在咒自己吗?”方亚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肖斌给打断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 '我方亚文命大福大造化大,连阎王和小鬼见了我都绕着走’。我希望你既能奋勇杀敌又能全身而退。我希望你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能够披红戴花地回来。我这个'千杯不倒’的团长还指望着给你当证婚人,指望着喝你的喜酒呢!”

“没想到您又把话绕回来了,没想到——咳,不说了。”方亚文想说的话,才吐露了半截子又咽回到肚子里。他放松了一下站姿,然后将目光投向肖斌身后的地图。

“不说什么?”肖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你无非是想说——说我肖斌'喜欢在拉磨的骡子面前搁把草’。”

“还想说您喜欢赶着毛驴上坡——一推二拉三吆喝。”方亚文说。他深知:肖斌这人善于察言观色,善于通过你说话时的语调和神态拿捏住你的想法,戳中你的心思;你无心的一句话,甚至是半句话,在他看来也许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在他的那双时而冷峻严肃、时而调皮灵动的眼睛的背后,仿佛永远暗藏着另外一双眼睛——一双像猫头鹰一般机敏的眼睛,一双能洞察一切事物的眼睛,一双似乎能照出你五脏六腑的眼睛。“行了,别再胡思乱想了,别在无聊的话题上绕圈子了。有这工夫还不如谈谈正经的事情。”

“你这鬼小子,说话的口气比一门山炮的炮筒子还粗,好像你是团长似的!”肖斌边说边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找对象也这么高调就好了。”

两人搞笑般地说了一阵后,将脑瓜凑到了那张地图前。

“这就是你们一营的位置——安沛的外围。”肖斌用右手指轻叩了一下方才圈上的红色记号。“安沛是越南北方的一座城市。不论从它的工业还是从它的交通来看,都有着很重要的战略意义。你们的任务是在这座城市的外围设防,配合我162支队和北越的高炮部队夜间对敌作战,牢牢地守卫它的领空。为了确保所部署的各个灯站之间能够相互衔接上,你们至少要以两个连的兵力来保障一个高炮师的作战,而保卫的重点目标应不少于两个。由于兵力有限,你们的任务是相当艰巨的。”

“请团长放心,天底下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我们一营啊!”方亚文自信地说,“您是知道的,在过去的战争岁月里,我们一营曾有'猛虎营’这么一个响亮的称号,它就像一块铁板,打起仗来从不含糊,从不掉链子;全营的指战员个个都是钢骨铁胆,英勇无比。在和平年代的全军大比武中,我们一营也是好样的,也没有让您团长丢脸,我们曾多次获得军区首长的嘉奖呢!最叫我难忘的是:有一回,军区司令员拿着嘉奖令对我说:'你们一营可是独立团的镇团之宝啊!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将来如果有什么仗可以打,一定先把你们这个久经考验的猛虎之营拉上去,试一试你们的锋芒。老虎乃是丛林之王,这名字听着也会叫人浑身来劲。希望你们全营的指战员跟你们的先辈一样,个顶个的都是铁爪钢牙、威武凶猛的老虎,打起仗来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勇往直前。’”

方亚文的话音刚刚落下,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点。

肖斌侧转身子仰起脸,看了看钟面上的时针,然后稍稍眯缝起粘着些许困意的两眼:“好吧,这回你们就扛着'猛虎营’的旗帜去越南作战吧。别的我就不想多说了,但愿你这个'猛虎营’的营长这回也不会给我丢脸,但愿你们全营的指战员能发扬过去的优良传统,打出国威和军威,交出一份令上级首长满意的答卷。我肖斌就等着给你摆庆功宴,等着给你们全营的指战员接风洗尘!”

“有您团长的这句话垫底,我们一营的信心和底气就更足了。不是我喜欢夸嘴说大话,我们一定能交出一份令首长满意的答卷。如果完不成任务,我方亚文提头来见您。”方亚文慷慨激昂、口气决绝地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立军令状?”肖斌对着他淡淡地一笑道。

“这还用学吗?况且,我又不是第一次立军令状。”方亚文说罢,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平和地问道:“那这几天我们该做些什么?”

“明天或者后天可以召开一个战前动员大会,让战士们表表决心,你也可以向他们宣传宣传过去'猛虎营’的光荣历史,鼓鼓他们的士气。为了统一大家的思想认识,在动员大会结束后,你可以顺便给他们讲讲备战的具体要求和注意事项。比如说,所有开军车的司机必须集中起来搞几次演练,让他们掌握躲避敌机轰炸的一些最基本的技巧。据我个人的经验,敌机通常是从车辆的正前方、后方和侧面来袭。司机该加速时就加速,该急刹车时就急刹车,该急转弯时就急转弯。另外,还必须准备一些较粗的铁链和较厚的钢板。这样,一旦遇到车轮打滑和较大的土坑就不会干瞪着两眼一筹莫展了。至于灯手和雷达手,要让他们了解阵地防御战的一些常识,最好也搞几次演练,以防敌人伞兵的突然来袭。当然,还有外事方面的纪律也必须跟大家伙儿讲清楚,如不能独自一人外出,不能随随便便地跟不明身份的越南人交朋友,更不能向他们透露我军的军事秘密等等。哦,对了。在大部队出发之前,还必须派出一支先遣队。它的任务是按照战斗部署的要求进行阵地勘察,并且跟北越方面的军事代表取得联系。在所有的前期工作(包括外事方面的协调和军事方面的接洽)都完成以后,先遣队应及时地通知大部队,然后待在一个约定的地点准备迎接后续部队的到来,也就是给后续部队做向导。”肖斌说。

“那大部队在什么时候开拔呢?”方亚文问。

“大部队在接到先遣队的通知后立马就出发。行军的大致路线是:先到河口瑶族自治县,然后往中越友谊桥方向行进,过了友谊桥之后就沿着七号公路直插安沛防区。”肖斌说罢,若有所思地看着方亚文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而后接着说:“最后,我想强调的是,用探照灯对付美军的新式武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也知道,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探照灯雷达目前还无法消除地物回波的干扰。而在越南的北方大多是山区和丘陵地带,雷达要在地物回波中及时地辨别出目标回波有极大的困难。即便是位于冲积平原上的安沛市,在雷雨季节也会遇到云雨密布、能见度差等问题。再加上敌机常会采用低空飞行的战术;低空目标的遮蔽角大,也会给辨别和照射带来极大限制。你们千万不能有麻痹轻敌的思想。”

“团长,敌人有新式武器,这不假,但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我想,只要我们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只要我们以一丝不苟的态度研究敌情,切实掌握敌机活动的规律,不断改进搜寻和照射的方法,同时力争做到灯站与灯站之间保持迅速接光跟踪,只要我们发扬敢打、敢拼的精神,充分发挥人在战争中的主观能动性,创造战机、抓住战机,趋利避害,就一定能克敌制胜!”方亚文像背念白似的说道,“我记得,拿破仑曾经说过,武器或人数虽然重要,但比起将士们的勇敢来,那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他认为:'在战争中,精神对物质的比重是三比一。’我还记得,古埃及的法老图特摩斯曾以骁勇善战的军队击败了数倍于自己的装备精良的叙利亚叛军。”

“你看你,又扯远了不是?什么拿破仑,什么古埃及的法老,这些人怎能和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相提并论?就拿拿破仑来说吧,不可一世的他还不是在滑铁卢遭到了灭顶之灾?你呀,脑袋瓜子里净装着些'封资修’的货色,得好好洗一洗喽!”肖斌微笑着说。他没想到,这个爱唱高调的方亚文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忠告放在心上,你越是劝他不要轻敌,他越是表现出轻敌的思想。真可以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好,那我就收回我的话,改成:有了毛泽东思想这一威力无比的'精神原子弹’,我们小米加步枪都能打败飞机加坦克的国民党军队,也一定能打败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就像我们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所做的那样。”方亚文接过肖斌的话茬说。

“行了,行了。一说你,你就像铁锅里翻炒的蚕豆蹦跶起来。我看,你还是把这劲儿攒着,去越南跟美国鬼子好好地干上几仗,干完后回来娶妻生子。”肖斌说罢,渐渐地收敛起笑容,然后两眼定定地望着方亚文的脸。无意间,他发觉这张脸有些显老——不仅眼角的两边打上了浅浅的褶皱,而且脑门上也横着几道沟槽;这沟槽要比眼角边的褶皱深得多,仿佛是用斧子削斫出来的。他还发觉,在这张像是用黑檀木做成的肃穆、刚毅的脸里面,仿佛深藏着数不尽的辛酸的甚至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而刚才方亚文的那番铿锵有力的话语,虽带有一点政治口号的味道,但却犹如一排排看不见的浪头冲击着他的心灵。

是啊,自己也是军人,也打过仗。然而,十多年的和平生活多多少少磨掉了自己身上的勇气和锐气。尽管他的团跟别的兄弟部队一样,常常搞比武训练——自己身上的担子挺重的,压力挺大的,但比起惊心动魄、腥风血雨的战争年代,这只能算是“过家家”一般的小打小闹。战争延续了一种古老的职业,创造了军人存在的价值。可现在的他,总感到自己缺少年轻气盛的时候曾拥有过的东西,总感到自己有些愧对“军人”这么一个响亮的称号。他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有一点似乎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没有妻儿的牵绊,没有家庭的束缚,而只有刀光剑影的相逼和一身方刚的血气,一个军人的意志力往往会更加坚不可摧。

“好吧,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了。这几天可有你忙活的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团部帮助解决的,尽管跟我讲。我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肖斌托腮沉思了片刻后,双手叉腰地说。“哦,对了。运输补给的卡车每十来天会给你们各个灯站送去一批物资,顺便捎带去一些邮件。你们如果有什么东西要捎回来,可以交给开卡车的司机。”

“团长,您也该休息了。我已看出,您面临的压力一点都不比我轻啊。”方亚文说。

“我也没想到,许多事情来得那么急,而且都赶到一块了。这些天来,我是忙得连轴转,忙得都快顾首不顾尾了。”肖斌说。

“那我就先走了。如果有什么需求,我一定会向您请示的。”方亚文说完之后,唰地一个敬礼。

可他刚要转身,被肖斌叫住了。

“你等一下。”肖斌说罢,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交给了他,然后接着说:“备战的具体要求和注意事项,先遣队如何跟北越方面的军事代表取得联系,部队行军的路线等内容都写在这份文件上了。如果有什么疑问,随时跟我联系。”

“好的。”方亚文说罢,拿着文件身轻腿捷地、犹如一阵风似的走出了肖斌的办公室。


肖斌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窗前,目送着方亚文。望着方亚文渐渐远去的背影——这背影就像一只海鸥在低垂的灰蒙蒙的夜幕上划出一道疏放奔逸的曲线,他的心里不觉隐隐地一痛。

他从方亚文刚才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拔山扛鼎、无坚不摧的人格力量,但同时也看到了他极其软弱的一面。军人应该是一块用战火炼成的钢板,可军人终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化外之人,也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而方亚文的人格,似乎在被战争锤炼的同时,也被战争活生生地给扭曲了。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伤愈的他本来可以选择退伍的,但他却打了转到独立团一营继续服役的报告。由于是从陆军转为空军,因而他的申请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批下来。批下来后不久,他被任命为一营一连的副连长,主管连里的后勤工作。可是打那以后,他身边的人渐渐地发觉,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的婚姻问题,一直生活于在常人看来有些难以理解的狭小的个人空间里。三年前,他肖斌作为一团之长,见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还没有处上对象,实在是于心不忍,便打算把自己的老上级——航空兵某师的师长陈筱壬的女儿介绍给他。

陈筱壬的女儿叫陈竹韵,是个生长在西湖之畔的天生丽质的媛女。而关于陈氏家族的事情,他肖斌略有耳闻。

陈竹韵的曾祖父陈绍兴,是清末的举人,也是属于那种家学源远流长的书香之族。她的祖父陈孟千,是当地的一所中学的教师,从小受家庭的熏陶,念了不少的书——大到正统的四书五经,小到民间的杂文散记,而且在习得一手漂亮的楷书的基础上又练就了笔势圆转、字形狂放、或飘如游云或矫似惊龙的狂草。她的父亲陈筱壬,年轻的时候除了接受陈孟千的教育外,还读过李大钊和瞿秋白的著述,接受了先进思想的濡染,最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陈竹韵不但名字听上去秀气——这名字会叫人联想到苍翠欲滴的嫩竹,而且长得也十分的清雅俊秀,可以说是人如其名。她在军区文工团当话剧演员,据说还是个吹拉弹唱样样都会的多才多艺的人。这么好的姑娘总可以成为你方亚文的情之所钟和心之所系了吧?”当时,肖斌对方亚文说。

可他万万没料到,他刚提起这门亲事就被方亚文给拒绝了:“您是带兵打仗的团长,还是说合婚姻的媒婆?如果你们当首长的个个都成了乱点鸳鸯谱的乔太守,这部队还不乱了套?别像三岁的孩子揪胡子,没事找事!再说,陈竹韵同志是高干子弟,是大家闺秀,我方亚文可高攀不起啊。”

真是保媒没保成,反惹一身不自在。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否则的话,独立团该不该把方亚文送到越南去打仗,还是个疑问呢。更何况,婚姻讲究的是缘分,强拧的瓜甜不了。可不管怎么样,他倒是希望方亚文回国后能兑现自己的承诺。他不想听到方亚文客死在异国他乡的坏消息。

就在肖斌沉浸于纷乱的、飘忽不定的思绪中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又冷不丁地响了起来,好像是在提醒他:不早了,你该回去睡觉了。他不紧不慢地转过疲惫的身子,抬眼看了看闪着釉光的钟面和晃动不已的钟摆。不经意间,他恍惚觉得那钟摆越晃越快,越晃越执著,仿佛耐不住漫长的黑夜带来的寂寞,翘首企盼着天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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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周立人,微名novelty。1956年11月生于上海。1975年随被解散的原空四军探照灯兵第四团来到新建的六安场站(即航空兵十师所属86408部队)。在部队期间,曾担任报道组和文艺创作组的负责人。也在场务连当过政治理论和业务理论辅导员、卫生员。1978年退伍后,考入上海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毕业后留校从事教学工作。1990年和1999年先后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攻读硕博。之后,在上海理工大学任教。著有长篇小说《红河边的花魂》和《苍苔上的落花》,中篇小说集《梦缘集》,短篇小说集《心灵与艺术》及《小说鉴赏与写作》《英语语言文学论》《中西文化论》《国学中的国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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