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图笔会 | 回忆写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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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 ZAI HUANG DAO

|   同图笔会   |

文/王信入

四月的风路过波涛连绵的山坡，吹散开青草香，山花又开放。

大山里的春天来了，天空就像被漂洗过一样的清澈，透蓝透蓝地映进人的心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知道今年的山谷里，还会有红色的纸飞机划过高远的天空吗？

   

这是真的。

 

1

究竟有多少年未回来过了，湘月也记不清了。听母亲在电话里说，何老师前不久去世了，她的泪就毫无防备地成串成串地淌了下来，心也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了去，悠悠地荡到了童年，荡到了生养她的小村落里。

到了傍晚，她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这个阔别十年的地方。泥土垒起的土房子厚重依旧，门前瘦瘦的小河清清浅浅地流。爬山虎落尽碎叶的枝条散布在她家的外墙上，一如历经风霜后平静的脸。记忆也像墙上泛黄的旧日历，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她终究是回来了，但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走。她回来，不仅是为了和老师，冥冥中她总觉得还为了另一个人，为了一个心灵上的允诺。

纸飞机悠悠然落到院墙角，一圈圈晕染开岁月。

 

2

不知不觉，他又绕到了村前希望小学左边低矮的院落旁，他小时候常常来的地方。小学因为政府的拨款，多少做了些修整，而这泛着年代气息的院墙，却更加破败了，岁月与贫穷在它的身上刻下了切肤的印记。

黎星还记得何老师曾经在这里住的那一段日子。她经常头痛，淳朴的山里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什么偏方，总是悄悄地在她的门前放上一篮篮山核桃，再压上一方红色的卡纸。时常也会有何老师的学生在这里玩闹，用红卡纸变着花样地折东西。想着想着，他就情不自禁地笑了。在他心里，这里依旧盈满了故人的气息。

他想，多少年少欢畅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他回来了，那个人呢，她回来过吗？她会回来吗？

他这次来，就打算留在这里，不回城了。回来的第一天，他来到学校，孩子们团团把他围住，眨着大眼睛争着抢着扑到他身上，喊他“老师”，想要摸到他，拉住他，留下来这个从城里来的“老师”。有一个小女孩，自始至终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睛晶晶亮亮，眼泪汪汪地轻微拉扯着嘴角，仿佛要把眸子里的那一潭水引出来似的。他扭过头去看村长，那个憨厚的老人不住地搓着手，弓着腰，带着近似于哀求的眼神抬头望着他。他心一酸，别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村长的泪水流进千沟万壑的皱纹里，开出灿烂的花。

晚上回家，他就把城里报社的职务辞了。母亲央求他不要一时脑热自毁前途，他也听到了村里人对他的冷嘲热讽——读了那么多书，不还是回来了吗？没错，他没法使自己不在意，在这个时刻，他又想起了何老师，他从未像在那时那样如此深刻地理解透何老师，理解她为什么要来这里，要留下，心中的敬意一层层更浓更深了。

月色是种温柔的力量。昏黄的台灯光里，他又想起来了从前的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那些同样动人的往事。

 

3

湘月还记得十几年前何老师初来这里的那个晚上。

那晚夜色真的很美。山路在月光下蜿蜒成一条丝带，闪着耀眼的银白，何老师就浸润在静静的月华里，走进村里人的目光，走进湘月黎星他们的心里。不高的个子，瘦瘦的，穿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像一个踏浪而来的精灵。

那时候她还并不是很喜欢上学，只是单纯地崇拜何老师，甚至超过了崇拜邻居家的黎星哥哥。心灵手巧的何老师不仅教他们文化课，还时常在课余的时间带他们做手工。女孩子从家里找出母亲画鞋样的红彩纸，男孩子们翻找出父亲扔掉的旧烟盒，坐得板板正正，有板有眼地跟着何老师折飞机。纸皱皱的，摸上去毛毛剌剌的，压痕也不整齐，夹杂着柴米油盐琐碎的气息，那些有纸飞机相伴的日子也有滋有味儿。他们总是能一疯一下午，跑到田垄上，高地里，河畔草丛旁，呼啸着，飞跑着，使着浑身解数掷纸飞机，比比谁的飞机飞得高，飞得远……

湘月那时候只喜欢追在她的黎星哥哥后面跑，别人谁都不看，在她心里，黎星哥哥做什么都是最厉害的。

“黎星哥哥，你要把飞机扔到哪里去呀？”

“我要让它飞到小河的那面去！”

“哥哥，哥哥，小河……小河离我们好远好远呀！”

“哈！不远不远！我以后可是要去大山的那面看看的！”

“哥哥好厉害呀！哥哥，哥哥，你跑慢点……你等等我呀……”

湘月至今都觉得那是一个庄严的时刻。纸飞机飞进落日的余晖中，也灿烂成一片云霞。她就那么屏气凝神地看着黎星哥哥在前头跑，像是一不留神就会跨进去似的。

何老师追出去很久才能找到他们。落日为她细小的汗珠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的脸红扑扑的，就像她飘飘的红裙子，她一手搂着湘月，另一手挽着黎星，走在旷野里，月亮始终圆圆的，搁在山头上，亲切地注视着，等待着他们，那情形是十分迷人的。

月光渐渐从树梢中漏出，在他们手中的纸飞机上安安静静地流淌，温柔地朦胧着。

 

 

4

听说何老师要走了，黎星手中的纸飞机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村里的老师走了又来，但黎星在看见何老师的第一面时，就固执地认为，何老师来的那天，她就不再走了。

他还记得，母亲端着洗衣服的盆子嗤笑了一声：“小孩子家家！人家何老师在城里，也有男朋友，也有家！人家凭啥就不能走了？”她背过身去叹了口气：“何老师真是个好老师，但听说人家身子不大好，你们别撒泼为难人家啊。”

他不管，拾起纸飞机就往何老师的小院里跑，门口也三三两两围了几个学生，他看见了小小的湘月。他们用力地拍门，但久久没人应声。湘月尖尖的嗓音带着哭腔飞起来：“何老师您不要走！我把飞机送给您……”说着，一架纸飞机就晃晃悠悠地飞进了天井里。她的声音很揪人，勾起了黎星他们所有人的委屈后有人小声啜泣起来。接着，两架，三架，四架，更多的纸飞机落入院子里。他再也忍不住，任眼泪汹涌地喷出，放声哭喊着：“何老师您不要我们了吗？您能不能别走啊？”他们一遍一遍地哭喊，表白着，直到把嗓子喊哑，说不出话……

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何老师冲出来蹲下紧紧地抱住孩子们，她头发微乱，面色苍白，满脸泪痕，也早已哭得泣不成声：“老师不走了，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用湿漉漉的脸庞贴着孩子们的胸膛，在每一张留着粗糙和泥痕的脸孔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在那白墙的掩映下，深深浅浅，星星点点的红，竟比烟火更绚丽，比山花更烂漫。时隔多年，他都忘不了，湘月眼里遗漏的光，怯怯的，但是掩盖不住渴望与欣喜，一如那天紧紧挤在他身边求他留下的小姑娘。那一刻，他仿佛融化在了那目光里，再也没能够犹豫下去。

你不知道，没有人能够抗拒那种眼神，何老师真的再也没有走过。

 

5

月光从树叶缝隙中洒落，在树叶上闪着隐隐的水光，草丛中时不时传来鸟雀的梦呓和虫子的低吟浅唱，间或有人的悄笑和轻语。月朦胧，夜朦胧。

黎星在院墙旁借着月光读书。纸飞机趁着月色，晃晃悠悠落在他的脚边，他背书的声音忽的停止了。

他捡起纸飞机，隐隐听到墙根那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飞机是作业纸叠成的，他皱皱眉想把它展开，还给湘月妹妹做练习，刚打开就看见了纸中央的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黎星的心骤然一紧——爸爸不让我上学了，明天早上不用来等我了。

有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了，怕是被眼泪洇湿的。他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才回过神来似的一头冲进湘月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湘月扶着墙边站起来搓捻着衣角，低着头说：“哥哥，你别去找我爸爸了，我家真的拿不出钱。爸爸说得对，奶奶治病要紧，女孩子识几个字就行，不用……”她哽咽着。

“书一定要读。”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不大，却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只记得黎星哥哥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就拉扯着她奔出家门，她也没有问他话，就迎着月亮跑去了。一路上逢坡爬坡，逢坎越坎，他身上有一种让她心安的力量，她就只管被他拉着手，被他带着跑就行了，别的丝毫不用担心。她好想就这么和他一直跑下去，直到这一路都发亮发光。

不一会他们就来到了何老师家。何老师听完黎星的话，沉吟了一会儿，引着他俩进了屋子。这才发现，屋子里早已坐了另一个人，是湘月的爸爸。他抽着烟，将脸留在阴影里，把头埋在一圈又一圈的烟雾中，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湘月也记不清那个晚上，何老师，黎星哥哥，和她的爸爸都说了些什么。她一个人数着明明灭灭的星星，想起隔壁阿妈讲的故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只记得朦朦胧胧中自己一脚深一脚浅被父亲背回了家，那一个晚上，就做的尽是月亮的梦，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父亲把她的花书包拿来，黎星哥哥在门口笑着招招手，她就从小路上蹦蹦跳跳地朝他跑去，纸飞机也兜兜转转飞回到她的手里。

她后来才知道，黎星哥哥软磨硬泡了一晚上，才让父亲同意她回学校。是何老师用自己的生活费为她补齐了学费，她才能一年又一年幸福地读书。

她那时候想，大约没有人会不听何老师的话吧，大约没有黎星哥哥做不到的事吧，而自己，要是能一直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就行了，那该有多好啊……

 

6

黎星早就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去城里上中学了，只是还没有想好怎么告诉湘月。

闪烁跳跃的金秋阳光洒在豆田里，小河弯弯地瘦去，把时光年复一年地流掉。

黎星曾经和湘月为伴，并肩坐在田垄上。

“湘月，你在听吗？你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你会怎么办？”

湘月偏过头，：“我会去找你，乘着纸飞机去找你！”

黎星笑笑，叹她还是个孩子：“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那我会一直一直找下去。”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过得很慢很温柔。终于到了黎星要走的那一天，离开之前，他轻轻对湘月说了一句：“我会放飞好多好多红色的纸飞机，在你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然后你就能找到我了。你不要着急，我会一直等你。”

湘月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哭着追问：“那你还会回来看我的对吧？你会的，对吧？”

“会的，一定。”湘月破涕为笑，“你好好读书，等哥哥回来找你。”

他走的那一天，她跑到小河边去送他。清冷的秋风把帆影在她的眼中拉扯成碎片。她流着泪跟着他跑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再也迈不开腿瘫倒在地上，放声大哭。黎星忽然喊一声：“湘月妹妹，接住！”红色的纸飞机悠悠落到河岸上，湘月扑上前去紧紧地抓住它，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手心像是把阳光揉碎了一样的温度。

纸飞机那么用力地划过天空，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如果他没有记错，他走的那一天，恰好是霜降。

 

7

所有悲欢离散，不过那年梦一场。

这一生山长水阔，背过身，有的人就再也遇不到了吧。

湘月真的就像何老师期望的那样，也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她很争气，几年后又考上了本省的师范大学，一路走得顺顺畅畅。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只是有一个承诺，她没有兑现，她没有找到黎星哥哥，她甚至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那架纸飞机，那架现在停在她桌子上的红飞机，陪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秋，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她不想走了，让她来接替何老师吧。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她也不会知道，她那清风朗月的模样，不管是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还是认真读书的样子，就连一颦一笑，一蹙眉一眨眼，也让他真真切切地醉了好些年，他想必也是忘不掉了。

不知不觉泪拆两行。她缓缓撕碎了留校申请书，拉开窗帘，她呆住了，任碎片纷飞，一如骤雨中的百合花。

她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春光如海中立着

。

背景是暮色四合，落日熔金，群山回唱。红色的纸飞机遥遥地在天上飞，接着，一只又一只红飞机腾空而起，孩子们的奔跑声和欢笑声阵阵涌入耳畔。

泪水模糊了天边的云霞，那个身影却依旧清晰地屹立着。

哦……久违了，红色的纸飞机，童年的纸飞机，它夹杂着十几年的岁月呼啸而过，那纸飞机上满载的全部都是属于黎星哥哥的回忆，随着山风再次飞回……甜蜜的回忆写在纸飞机上，纸飞机悠悠扬在风里。

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纸飞机轻轻划过天际，纸飞机悠悠飞进心田。

作者简介：王信入，青岛开发区第一中学高二学生。相信“华丽深藏，简即大美。人品文章，皆是贵重。”认为天地有大美，文字有深情。喜欢用文字记录每一个在自己身上留下过印记的人，记录每一幅感动过自己的风景，记住成就今天的自己的一切，温暖自己，也温暖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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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Z1535654123（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