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的国度

>>>姜成林<<<

盛夏已至，暑气翻腾，静坐屋中尚且汗流浃背，饭菜再香也无胃口，索性来点酸梅汤。喝不惯市面上包装好的，我嫌那味太甜，失了药材的本色，还是自己动手的好，虽比不上老北京信远斋的酸梅汤，但是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生在中药的国度，来点药饮还是不难。

打开草药包，检出通体黝黑的乌梅几颗，再捏一把鲜红的山楂干，抓一把暗黄色的陈皮，最后再抽几片树根状的甘草，一同放到盆中浸泡一个时辰，上锅熬汤，经过两次熬制，再加冰糖一把，外加桂花一缕，终于熬成。远看色泽深沉，略带琥珀色，走近就觉一股中药香气扑来，未喝就已觉心旷神怡。中午时候女儿喝着酸梅汤，大呼过瘾。我腰挂围裙，不像一个厨师，倒像一个草泽医生，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笑。

这笑，竟然让我自己熟悉起来，应该奶奶这样笑过，我的母亲也是这样笑过，这是一个贫困国度里的人们，自古至今对自身现状坚定地乐观着,虽然现状有时候并不如意。

那些贫穷的年月里，我尚且年幼，每次感冒之后，都是高烧不止。夜晚降临，高烧愈发地重了，煤油灯灯花小若黄豆，跳动不止，映照着母亲焦急的脸。她白天劳作一天，四肢疲惫，夜晚归来面对爱子病重却无良药，一时束手。母亲决然地走到灶台旁，切生姜几片放于锅中，然后大火烧沸，以瓷碗盛之，端至榻前，轻唤我喝下。一股辛辣液体顿时沉入体内，然后一股暖流在体内升腾起来，激荡着我的四肢百骸。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安慰着我躺下，再盖上一床大棉被。她一夜无眠，两手托腮，如一尊雕塑，望着熟睡的我发呆。

奶奶在灶间絮絮不止，一会儿许着什么愿望，一会儿恶言恶语威胁着我早已逝去多年的爷爷。

奇怪的是，一觉醒来，全身大汗，被子全湿，身子却轻快了不少，再过一天半日，就无大碍。

我还记得五月麦收季节那些场面的。麦地如同一块巨大黄色的年糕，微醺的南风吹过之后，年糕膨胀起来，然后再一块块瘪了下去。空气干燥而又灼热，父亲他们深深地弯着腰，镰刀在他们的手里，如一条梭鱼快活地穿插在麦浪里，不时发出亮闪闪的白光。白光闪过，小麦一丛丛地倒下，可是父亲突然停了下来，手指间的红色分外耀眼——锋利的镰刀伤到了他的手指。伤口很严重，达到了级别较高的受伤程度，鲜血不断滴在干黄的麦叶上，然后凝固不动，如一个个趴在叶子上的瓢虫。父亲抬起头望着远方，他不是在找医院或者卫生所，农忙时候就是去了这些地方也没人，父亲应该在思索对策。父亲的目光最后落在田垄上，那里有一片绿油油的野草，野草有几厘米高，叶片长着一圈小刺，这是萋萋茅！父亲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迅速采摘了几片菜叶，用手指团成一团，然后又用力拧了起来，最终菜叶里挤出了几滴绿色的菜汁，滴在他的伤口上，父亲皱了皱眉头。奇迹产生了，绿色汁液慢慢覆盖了红色的血液，最终伤口慢慢合拢，不再流血。父亲默默看着手指里已经榨干汁液的萋萋菜，脸色庄严，神态恭敬，轻轻放它而去。

许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一直以来中草药就不曾离我们左右，如同白开水，看似不重要，离开却根本不可能。民间中草药继承了它几千年来的传统，不事张扬，默默无闻，关键时候才挺身而出，化作一碗汤，一块膏药，滋润着受疾病折磨的农人，救治着几千年来一直这么贫困的华夏子孙。

历史上中国曾有过几度强盛，但是无论汉唐还是元明，也都只是显示了一个政权的外在强盛而已，走进她的肌体内部结构，看看她的众多家庭，无疑常常是贫穷的。即使强盛如汉唐也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弱小政权的时候，因此求医问药成了任何时候的一个大问题。到底还是要治病的，廉价的草药就是最佳选择。

也许哪天咽喉肿痛，几至不能言语，有人跑到河边，采回芦苇几根。芦根白净，芦苇翠绿，上面水滴晃动，稍作清洗，将芦根放入锅中煮汤喝下，竟然吞咽不再那么疼痛；或许哪家小孩某天腹痛，家中老人连忙捡拾楝枣几枚，煮汤让孩童喝下，后孩童排出蛔虫若干；或者磕伤碰伤，苦于无药，两眼巴巴之时，有人送来黄鱼之鳔，烘干冲水喝下，竟也消肿消炎……

中国历史也是一部中药史，上至帝王下至平民，一生中都是在中草药的陪伴下度过，从粗劣不堪的粗瓷大碗到奢华昂贵的金杯玉盏，都盛过热气腾腾的汤药。中国文明史的内部，实则万里华夏云蒸雾绕，药香四溢，蔚为壮观。有人说今天西医发达且普及，因此西方人寿命大为提高，因此断言将来西医必将取代中医。对此我只能说，要论普及，那么中医不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要远胜西医。多灾多难的中国，不仅没有阻挡中医学的发展，反而促使它在广阔的民间土壤中不断发展壮大。它不像实验室性质的西医，需要一个安定和平的环境，相反正因为战乱，才有了那些草泽医生的奔走乡间，悬壶济世。赤地千里，哀鸿遍野，草泽医生们眉头紧皱，随手于山野间拔起几根草药，拿清水煮来，竟也救得苍生无数。

我更相信神农尝百草不是一个神话，而是远古年间那些救民于水火的医生们的勇敢选择。因此每一味中药，实则都是当年这些先辈们千挑万选的结果，费过他们的神，流过他们的汗，甚至付出过他们的生命，因为这个，他的后代子孙们万分感激，每每到了病重的关头，都会想起那些先辈，想起他们精挑细选的草药。

曾记得朋友家的大伯，在外经商几十载，家产无数。后来患病，西医告其无法根治，只能顺应天命。此人就返回老家，支起火炉一座，每天烟熏火燎，中药翻腾锅内。邻人问其为何不在医院，此人坦然相告说，唯每天看玉米红薯于村外，草药于锅内，方觉心安。后我得知此事，不胜唏嘘。

每次看到有新闻说，中医又在哪个国家取得了合法地位云云，我就感慨万千。我感觉这些能接受中医的国家真的挺勇敢，敢于尝试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毕竟中草药是古老中国所独有，不能严格到西方的几粒几克，它要辨证施治，它要望闻问切，它甚至还要君臣佐使，弄不懂这个，永远不要说中草药不严格。中国人对中药量剂的承受能力，早已深深附着在基因上，这恐不是其他民族能够理解的。

最近有些口干舌燥，有些嗓子疼，朋友说是上火，他话还没说完，就扔给了我一点东西。我打开小包一看，里面是一点杭白菊，外加几根金银花，而他的手头，放着一本《黄帝内经》。举手投足间，人人都是草泽医生范儿，恐怕这就是中药国度最好的注释。

作者简介：姜成林，青岛开发区人，能饮酒，二两杜康大醉；爱读书，一本史记欣然。其人喜运动，好旅游，奈何囊中羞涩，无法成行，退而求其次，躲进小楼，著小文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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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shitoulpr001(若兰）

校稿：Z1535654123（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