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老王和母猪

文/张福堂

一、猪逝

“一头,又一头,又落了一头....”我赖在炕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天刚放亮,西天一轮残月还泛着余光。左邻老王的猪舍灯火透明,他和他的婆娘正手忙脚乱地在拾猪仔。“老王,财神爷又显灵了?”我踮起脚隔着墙头调侃。老王双手掐抱着一头猪仔,正要往一旁铺着麦秸的筐篓里放,筐篓里有一群猪仔正你拱我屁股,我拱你头地乱成一团。我突然的问话吓了老王一跳,老王身子一颤,抬头瞧见是我,“半夜五更听见墙头有声音,我还以为是鬼叫,你看,这是第十七头了,个个都粉嘟嘟,胖乎乎的。”老王双手举起小猪仔,喜滋滋地向我炫耀,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两排大黄牙,眼角的皱纹堆叠着,如侧躺着的老母猪肚皮。老母猪身体拼命一拱,肚皮颤栗。“老王,又下了一头!”母猪的屁股后面露出一个小猪头。老王听见我喊,忙放下手中的猪仔,回身等着拾。

踮时间久了,前脚掌有些痛,刚放下脚跟,就听老王的婆娘喊:“老王,老王!母猪怎么在倒气?!”我闻声忙又踮脚伸头,只见母猪后腿乱蹬,肚皮胀鼓,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猪仔下完了肚皮还鼓胀着,不是好兆头。老王也急了,冲着婆娘吼:“你是死人?还不赶紧去叫他二大爷!”

他二大爷自然也姓王,是老王的叔辈二哥,依孩子叫称呼为他二大爷。他二大爷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也兼给牲畜看病。人畜一理,在农村,能给人看病,就能给牲畜治病。况且还有一些赤脚医生是先自学成才为兽医,后又融会贯通成人医的。但他二大爷绝对是先做的人医,在公社卫生站培训了整整三个月,领到了一个大红皮面的《赤脚医生证》,除此之外,公社卫生站还给每个培训人员配备了一个带白十字的大红医药箱,里面针头、针管、纱布、医用酒精、消毒棉、消毒铝盒、听诊器等等一应俱全。

头两年,他二大爷出诊,《赤脚医生证》和医药箱是必带物品,《赤脚医生证》搁在上衣兜里,看病时,身子前挺,大红本就会有意无意的伸头探脑,偶尔不注意,腰弯的厉害,大红本就会掉落出来,众人伸手帮捡,他二大爷忙摆手制止:“我来,我来。”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他二大爷总是不慌不忙的边拾边说:“上头发的,花了三个月功夫!出了正月去的,回来正好撵上割麦子。”渐渐地,他二大爷发现人们的目光不在聚集于他的上衣兜,就是大红本掉出来,人们也无动于衷,他二大爷才恋恋不舍的把大红本藏在了箱子底下。但他二大爷的大红本就是管用,如今他二大爷每月能领到近千元的养老金,还是大红本的功劳。

老王的婆娘开门去找他二大爷,我趁机走进老王家。老王正蹲在母猪前抽闷烟,手和胳膊上全是血污,看我进来,指了指身旁的烟盒,示意我抽烟自己拿。我摸出一支点上,和老王一块闷坐着。筐篓里的小猪拱得更欢了。

不到半袋烟工夫,他二大爷驼着背,倒背着手,撩达着碎步进来。老王的婆娘拎着医药箱跟在后面。岁月不饶人,他二大爷鬓发全白,左脸和右脸都长了老年斑。由兼职兽医变成专职兽医。不给人看病,不是他二大爷医术不精,也不是他二大爷老眼昏花,更不是服务态度的问题,都是当庄当滩的老少爷们,不管贫富,谁叫都急流的。怨就怨现在的人拿自己的命太金贵,无论是头痛感冒还是狗咬猫抓,抬脚就上镇卫生院,据说还能报销绝大部分药费。

他二大爷是不屑去的,自己当了四十多年的医生,让人给自己看病,这不是埋汰自己吗?何况国家每月还发给自己八九百块钱,哪能再赚国家的便宜。每每想起这些,他二大爷就生气,一生气就把气撒在猪身上,给猪看病时拼命加大药量,说来也怪,别人三天才治好的猪病,他二大爷两天就能治好,他二大爷在兽医行就小有了名气。他二大爷也逐渐领略到做兽医的妙处:治好有功,治死无责,没人会为了牲畜背个“医闹”的恶名。

老母猪的腿还在乱蹬,频率却明显放慢,嘴里哼哧哼哧的往外吐粗气。他二大爷二话不说,从医药箱里拿出大号药管和针头,吸了满满一管子药液,一针下去,老母猪快速用力地蹬了几下腿,头抬起又哐当一声跌落在地,绝望地看了看自己的猪仔,断气了。

“一管子强心针都没救过来,这猪早该见阎王了。”猪头撞地的响声里他二大爷发话了。我把早捏在手里的烟给他二大爷点上,满含敬意地恭维着他二大爷:“二哥,你的针就是管用,只一针猪就昂起来了头。”他二大爷吸着烟,得意地应答者:“嘿嘿,那是,不过这猪,也该寿数到了,要不......”他二大爷说到一半,看了看木木地蹲着的老王,话锋又转:“四弟,你这老母猪咋处理?”老王没搭腔,手里的烟已燃到把儿。

我劝老王:“这头老母猪给你拉了老鼻子犁,你在城里给儿子买的大楼房,不得有她一半功劳?当然你也没亏待她,一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现在她出尽力,去了,你们两下都不相欠,不用太难受。”老王忽地站起,把烟屁股一扔,朝猪身拍了两脚,气愤地说:“说得轻巧,留下这么一大拖啰子猪仔谁伺候?他二大爷,你找个价钱合适的杀庖子来把老母猪拉走!”他二大爷在杀猪行很吃得开,找谁是看着谁,找谁就是给谁送钱。死猪肉的暴利是个人就懂,左右临近谁不知道他二大爷喜好猪下货。

许是受到老王的惊吓,筐篓里的猪仔一阵剧烈骚动,筐篓侧倒,猪仔四散奔逃,有几只径直跑到母猪跟前,伸嘴咬住母猪的奶头死命地吮吸着。

  二、回家

前些年,老王家的日子一直不咸不淡,不温不火,既没发过大财也没揭不开锅。农闲时节,老王就随着村里的青年到工地上出大力,攒个整钱。地里用的化肥,孩子上学的花费,逢年过节的使用,全靠老王打工的钱。家里有两亩山岭地和两亩涝洼田,不算人工,产的粮食留足一家人的吃食,所剩无几,根本换不了几个钱,应付日常开销都不够。老王的名言就是:土里刨食,只够填饱肚皮。

近几年,兴许年纪大了,老王身子骨竟一日不如一日,在工地上劳累一天,夜里急忙睡不着,腰酸腿痛,一晚上都歇不过来。还有一次正筛着沙,眼前一黑突然栽倒。醒过来后吓得老板再也不敢用他,幸亏同村的工友多,大伙好求歹求,老板才勉强答应,但也声明要是老王有什么意外他可不负责,更不能赖他,所有在场的都是见证人。

老王也想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天三餐热汤热水,有说有笑的一家人待在一块。但家里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人情事份,农药化肥,孩子上学,家人打针吃药,这些都是没钱办不了,鼻子眼里都得钱。至于吃穿用度,这些不敢有要求,能吃饱喝足冻不着就知足。但眼前却有一个用钱的大窟窿是非填不可的。

儿子今年就要从职高毕业,家里既没有做官的亲戚,又缺经商的富贾,再加上儿子那紧着不长长,拉着不团团,一脚拍不出个屁来的犟脾气,要找个好活,那是大南门里种南瓜——难上加难。没个好工作,父母又都土里刨食,想找个媳妇都难。一年大二年小,用不了三五年,儿子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为了不让儿子打光棍,也为了老王家的香火,未雨绸缪,老王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现在多挣钱,攒个三五年,给儿子在城里买上套房子,哪怕就攒够首付也行。现在的姑娘都很现实,有房才跟你处对象,没房连谈都不和你谈。

老王主意拿定,每天虽然还是累得跟狗一样,但晚饭过后,老王既不急着歇息,也不和工友拉五大荤,独自出去围着工地乱转,到处寻觅废铜烂铁。这里挖到半块钢筋,那里搜着一节铁管,都找个隐蔽的角落藏了,不到半个月,竟攒了五六十斤。工友大刘偶然碰见老王拾废铁,好心提醒他:“工地上不准工人拾废铁,这是行规,就是埋了烂了也不要拾,瓜田李下,有嫌疑。”

老王创了这么多年工地,这么浅显的道理能不懂?但财迷心窍,觉得废铜烂铁埋了烂了可惜,换了钱还能给儿子买房付个首付,有了房儿子就能娶到媳妇,儿子娶到媳妇老王家的香火就能延续。为了老王家的香火,拾点废铜烂铁咋了?原先不拾,是没想到废铜烂铁关系这么重大,竟决定着老王家的香火。要是想到早就拾了。老王虽然一肚子道理,嘴上却说:“这些废铁烂了心疼,我攒着换了钱,买瓶子酒咱弟兄俩喝,别让旁人知道。”

俩人说过话的第二天傍晚,刚吃完饭,大刘就神神秘秘地把老王叫出去,来到一偏僻之处,大刘蹲下,抹掉表面一层浮土,露出两卷崭新的铜丝。“是我干活时落下藏起来的,这个值钱。”大刘四下里望了望,小声告诉老王。老王会意,但心里还是犯嘀咕,悄声问大刘:“没人知道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刘指天指地,指指老王和自己,向老王下着保证。于是老王和大刘一人拿着一卷铜丝,掖在褂子底下,看看四下无人,老王打头,大刘断后,直奔废铁藏匿之处。

大刘望风,老王先理理原来的废铁,又把这两卷铜丝放上,一起捆结实,寻思明晚抽空卖掉。老王躺在工棚里,盘算着这一堆废铜烂铁大约能卖个三四百,坚持下去,一月光废铜烂铁就能挣它个六七百,快赶上工钱的三分之一了。再苦苦自己,烟抽糟的,酒不喝,一年能攒差不多小两万,五年就能攒齐房子首付,六年后就可以抱上孙子。老王越想越滋,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揉揉朦胧的睡眼,才知道是老板差人叫他到办公室一趟。

老王走出工棚,抬头见月亮正悬在天中央,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嘟囔着:“都十点半了,这么晚老板还有什么事?”来人也不答话,闷头朝前走。老王感觉情况不对,工棚离老板办公室不到半里地,老王竟走出了一身汗。一进门,老王就瞧见大刘站在老板一旁,脚下堆着自己捆得结结实实的那捆废铁,上面的两卷铜丝泛着黄光,灯光照着,格外刺眼。老板也不废话,指着废铁直接审问老王:“是你的吧?”老王偏头瞅了瞅低头站立的大刘,又朝老板点点头,表示默认。“这是第几次?”“就这一次。”显然老板相信老王的话,老王跟了老板十几年,老王的为人老板心里门清。“两个处理办法,你们俩选择,一、报警,让警察把你俩抓进局子里。二、明天你俩走人,这三个月白干,一分工钱都没有。”老板的声音不高,但字字如重锤敲击着老王的头,三个月,六千块,得出多少力流多少汗,一句话没了。老王血往上涌,眼前一黑,几欲晕倒。但还是稳稳神站住了,瞪了大刘一眼,扭头走出办公室。身后传来大刘的哀求声:“老板,我俩再也不敢了,你就让我俩一回吧!”

老王悄莫声息地回到工棚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看见一片红色的百元大钞在眼前飞舞。大约过了半小时,大刘也轻手轻脚地进了工棚,走到老王跟前,缩手缩脚地戳戳老王,老王起先装睡,不搭理他。戳了几次,老王躺不住了,起身坐着,大刘拽着老王的胳膊往外走。找一僻静处站住,一片乌云正遮住月亮,老王看不清大刘的脸,大刘吞吞吐吐地说着事情经过,大刘害怕老王吃独食,看见老王睡了,自己偷偷摸摸把废铁扛到后墙扔出去。谁知老板喝完酒刚好走到这里,啪的一声把老板吓了一跳,定眼一瞧,铜丝在月光下泛着黄光,老板便心知肚明,闪身躲好,大刘就这样被老板捉了个现行。大刘纵使万分悔恨,俩人三个月的工资也打了水漂。

大刘说完,老王再没做声,俩人默默地在月光下站了会,老王扭头往工棚走,大刘紧跟。俩人轻手轻脚的在各自的床上躺下。“我叫你贪财!我叫你贪财!活该!”一工友的梦话把老王唬了一跳。躺在床上,老王怎么也睡不着,熬到四点多,起身收拾好铺盖,趁工友都还在熟睡,灰溜溜逃也似地走了。

 三、买猪

老王到家伸手转了半圈打关,一推,门没开。“这懒婆娘!还在睡懒觉。”老王心里骂着,用手使劲锤了两下子门。“谁啊?这么早起来抢屎吃?”屋里婆娘抱怨着,声音慵懒。“我!快开门!”老王声音不大,但声调怪怪的,不耐烦、悔恨、气愤都在声调里。只听里面靸啦着拖鞋往外跑,门闩移动,婆娘拉开半页门,招呼老王快进来。老王进屋后转身闭上门,婆娘早靸啦着拖鞋往里屋跑了。“这婆娘,竟只披着个褂子就出来开门,下身连条裤子都不穿!”老王看着就要跑进里屋的婆娘想。

进了里屋,婆娘把拖鞋一蹬,褂子一扔又钻进被窝。老王把铺盖卷放在炕头,自己坐在炕沿上。婆娘看见铺盖卷,忽地坐起,惊奇地看着老王问:“你不是住两天就走?上半年不去干了?离割麦子还一个多月呢。”

现在正是春四月,不冷不热,盖单盖棉都适宜。老王通常都是过了正月十五上工地,割麦子就回来,割完麦子再出去。工地活少的时候,也会回来住个一两日。一个大男人,三四个月地独自住在工地上,难免要想家。

老王摸出烟点上,瓮声瓮气地说:“不干了!”“工钱结了?”婆娘又问。老王只管抽烟,没有作答。婆娘心里明白,老王一定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婆娘没再做声,只呆呆地坐着。老王转身把被子拉了盖在婆娘身上。

老王一连抽了两支烟,仰身躺在铺盖卷上,胳膊枕在头下,两眼死死地瞪着屋笆。婆娘看了看老王,穿好衣服,下炕去做早饭。庄稼人的早饭好做,熬把米,馏着馒头。婆娘装好锅,刚烧了两把火,就闻到一股糊味,手忙脚乱地扑楞灭火,掀开锅盖一看,锅底没添水。

一连几天,老王除了闷头抽烟,就在炕上躺着。婆娘心里着急,但也不敢多问。外面都在风言风语地传着,说老王偷工地上的铜丝,被老板撵了,三个月的工钱白瞎。老王多忠厚的一个人,怎么干这事?不会是老板冤枉他?谁知道呢!听说还有个同伙是邻村的大刘,也和老王一样的待遇,白瞎了三个月的工钱。这些风言风语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老王婆娘耳朵里,老王婆娘忍不住问老王:“外面都传言你偷了工地的铜丝被老板撵回来的,真是这么回事?”老王没作声,婆娘就知道传言是真的。婆娘不再言语,眼里盈着泪,既心疼自家男人在外面白遭罪,又心疼白瞎的钱。

人,有时候最不能原谅,最不肯原谅的就是自己。一旦做了错事,出了丑,被人误解,受了欺骗,有了失误,总是耿耿于怀,不能释然。究其原因,说好听一点是自尊心,说难听一点是虚荣心在作怪,自以为自己在外人心里多么高大,多么重要,不容自己出错,总让自己保持“伟、光、正”的形象,殊不知,你无论是一个怎样奇形怪状的人,亦或做出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在别人的眼里,你就是一个小丑,就是一个笑料和谈资,就是一个用来自我平衡的哈哈镜,笑过谈过就把你忘了,而你还在那里独自哀怨、纠结。最聪明的人是把自己当小丑。老王不愿意当小丑,老王就一直纠结,哀怨。

周末,儿子回来,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大都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在挣扎着认知自己,对事不关己的外界漠不关心,对家里的异样无丝毫察觉。老王看到儿子,又想起了责任,又想起了香火,又想起了得攒钱买房子。这几天,婆娘也在劝老王:“上街上走走,在家里闷着也不是事,别把自己身子闷坏了。钢丝也不是咱偷的,咱不就是拾了些废铜烂铁,还没等卖就被发现了,又搭上三个月的工钱,钱已经没了,愁坏了身子让俺娘俩指望谁。”说着说着,就用手抹眼泪。老王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为了他娘俩,为了老王家香火,自己得振作起来,先上街散散心。

每个村总有那么几个闲人和老人。老人大都倚在墙根晒阳阳,并兼做听众,眼睛微闭,听到精彩处才会双眼微睁。闲人大都身怀绝技,不理农桑,但也都吃穿不愁。闲人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国家大事,世界要闻,街长里短,寡妇门前,奇闻异事,鬼怪狐仙,说起来头头是道,三日不绝。闲人大都不修边幅,上身斜披着过时的外套,下身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裤子。闲人的行头至少五年不会变,闲人最好认,相隔半里,不用看脸,只凭衣着,都能认出是谁。闲人大都好抱打不平,鄙视富人,敬重穷人,闲人见了富人理都不理,闲人爱和穷人称兄道弟。

老王远远望见了闲人,正要转进胡同避开他们。闲人们齐声喊:“老王,老王,过来!”老王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闲人们明知故问:“老王,工地上活不多?回来歇两天?”老王感到脸发烧,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正在尴尬之际,同村的老李路过,和老王打招呼:“老王,回来了?”老王点点头。闲人们都鼻孔朝天,不理老李。老李走远,闲人们一起炮轰:“哼,不就是时气好,养老母猪赚了几个屎疙瘩,烧包的不知姓李了。”老王才知,现在猪行起来了,养老母猪又能赚钱了。老王一下子有了主意,急忙和闲人们作别,匆匆地逃了。身后传来闲人们开怀的大笑。

老王以前也养过母猪,那时父母还在世,老王刚结婚,贪恋婆娘,不愿出去打工。一大家人糗在一起过着穷日子,父母为了逼老王,便和老王分了家。分家后的老王和婆娘商议,抓头母猪养着,贴补家用,当时母猪正起行。婆娘也舍不得老王(那时还是小王)离家,俩人一拍即合。不知是俩人太年轻,贪恋炕头,对母猪照顾不周,还是财运不济,母猪就是不出力,一窝或者下个三五个,不够伺候的,或者下得多一些,但不好养,半道上死的死,病的病。一年下来,不但没挣到钱,老母猪的本钱都佘没了。

老王到家,脑子里盘算着上次养母猪亏本的原因。可能两者都有,但主要原因还是照顾母猪不上心。俗话说热炕头上的夫妻——难舍难分,更何况老王和婆娘是新婚夫妻热炕头。俩人通常早饭不吃,母猪也就不能吃早饭,太阳上到第三根窗棂子,老王和婆娘才起床,一前一后去看看早已饿得没力气叫的母猪,母猪饥一顿饱一顿,能多怀猪仔吗?猪仔也跟着受磕打,能好养吗?

老王把要养猪的想法和婆娘说了,婆娘起先不同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老王掰开揉碎地分析给婆娘听,说到新婚时贪恋炕头,婆娘白了老王一眼,还是赞同了老王的想法。

老王和婆娘说干就干,先拾掇猪圈,里里外外,濠岩窝棚,都清扫干净,再在猪圈地面和围墙撒上白灰,杀毒消菌,窝里铺上层干草,作为母猪的新床。

第二天正是本镇大集,老王早早到了猪市场,在路上肚思着:“抓头过百的,养个半月二十天就能怀崽,年前就会见猪仔钱。”逡巡两圈,相中了一头小母猪。这头小母猪头大额宽,四肢粗壮,腹部紫红,臀部高挺,耳下垂如烤烟叶,乳头多似双排扣。老王询价,得知120—130斤的都卖1800元。老王也知卖母猪论头不论斤,相中的母猪虽猪相最好,但在这个档里却个头最小,重量最轻,论头买老王感觉吃亏,就和卖猪的商量论斤买。卖猪的疑惑的端详着老王,语气生硬的说:“你是买猪还是捣乱?”老王忙赔笑脸解释着:“买猪,买猪,你看,那头猪最小,论头我不是吃亏吗?”卖猪的不耐烦说道:“那你就买大的,反正一样的价钱。”

老王连声说:“买小的,买小的,你再便宜便宜。”“就这价,你愿买就买。”卖猪的没好气的说。说完不再理老王,忙着照应其他顾客。有好几个顾客相中了这头小猪,老王都和人说他早号下了,气的卖猪的直翻白眼,催促老王快付钱。

集上人几近走净,卖猪的也只剩这一头小母猪,老王还蹲在小母猪身旁守着,卖猪的早被老王折磨的没脾气,过来蹲在老王身边,递给老王一支烟问老王:“你到底付不付钱?”老王还是咬着牙要论斤买。卖猪的摸了摸鼓鼓的钱袋,松了口说:“好吧,依你,120—130斤的卖一千八百百,我取个中间数,125斤1800元,一斤14.4元,你让猪经济把磅推过来。”老王没意见,但过磅的时候,小母猪不经折腾,竟拉了坨屎。老王非要扣除屎的重量,卖猪的不依,俩人争吵着,老王振振有词的问:“你是卖猪还是卖猪屎呢?”“你一上集就买,猪屎不是在猪肚子里?你靠到下集,把猪屎靠出来了,能不算你的吗?”卖猪的毫不示弱,说得也在理。猪经济看不下去,出了个主意:“单独称屎,一人一半,老王那半坨屎按母猪价钱算。”小母猪重123.6斤,半坨猪屎0.8斤,老王总共要付1791.36元,卖猪的要了1791元,靠了一上午,老王少花9元钱。

老王按斤买到小母猪,虽然如了意,但半坨猪屎也花了猪价钱,感觉好像有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吐不出,咽咽不下,刺激的嗓子眼难受。

 四、养猪

小母猪许是站累了,昂着头趴在地上,瞪着猪眼,饶有兴味地看老王和卖猪的争吵。哈哈,我一坨屎,就惹得你俩大动干戈,斤斤计较的人类,小气的人类,自私的人类,贪财的人类,愚蠢的人类,低贱的人类,我们伟大的猪,只需一坨屎,就让你们丑态百出。小母猪得意忘形,猪尾巴在腚后甩来甩去。

老王抱起小母猪,放进筐篓,刹在车子后座上,载着发财的梦,骑回村里。小母猪从筐篓里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老王两脚乱蹬,底下俩箍轮飞转,行道树在后退。到一桥头,老王右转车把,骑上小桥,桥下河水浑浊,漂着死鸡烂猫,也许肥料充足,河沿上的树粗壮葱郁,小河边有三个婆娘在洗刷家什。老王吆喝声我回来了,一婆娘应了声知道了,小母猪看见应声的婆娘从水里捞出一个圆柱形的家什,双手抱着甩甩水,转身上了河堤。

过了桥就是老王的村子,老王沿着胡同,拐了俩弯,停在一门前。站了半袋烟工夫,和老王应声的婆娘拎着那个圆柱形的家什也到了,婆娘看了看车后的母猪,并不和老王搭话,把圆柱形家什放在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敞开门,拿起门挡,老王推着车子进了家,婆娘在后扶着筐篓。小母猪朝婆娘哼了哼,算是和婆娘打招呼,婆娘爱抚地摸摸猪头。到猪圈前,婆娘拽着后车座往后拉,帮老王支好车子。婆娘扶着车子,老王解下筐篓,抱起小母猪放进猪圈里。婆娘回去按上门档,拿起圆柱形家什,闭上门,去准备猪食。

小母猪观看着自己的新家,青石垒的院墙,石板做栏门,整块巨石凿成的食槽坐在门栏身后,中间一个大坑,不知何用,是不是泳池?想必是吧。窝里铺一层干草,有一股清香味。小母猪对这个新家还算满意,也许人类并不像我们猪想的那么笨,布置的这个家还凑合,就是没装修,我累了,先不管这些,躺下睡会再说。

婆娘拎着圆柱形的家什,里面盛着热乎乎的猪食。圆柱形的家什原来是猪食桶,婆娘用河水里外刷得干干净净。小母猪在集上待了一上午,身体困乏,躺在窝里睡下。婆娘要进圈把小母猪打起来,老王摇手制止,自己把猪食拎进屋。

日头偏到西天,照在猪圈的东墙,猪窝里没了日光。小母猪打了个寒颤,醒来感觉又饿又冷。小母猪哼哼两声,向老王和婆娘提出抗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进膳,是想饿死“朕”吗?

老王还指望“朕”买楼,指望“朕”延续香火,哪敢饿死“朕”?老王催促婆娘快热猪食。小母猪又哼哼两声,再次表达不满。婆娘蹲着烧火,老王看见锅里开始冒热气,敞开锅盖,拿勺子往猪食桶里舀。小母猪站在食槽前,望见老王,接二连三的哼哼着,数落着老王的失职和怠慢。老王陪着不是,劝慰着小母猪:“乖乖,快吃吧!看把你饿得。”小母猪头不抬眼不睁,只管吧嗒吧嗒地吃,长嘴巴在猪食里一伸一缩,猪食四处飞溅。小母猪吃得越欢,老王脸上的笑容越浓。

小母猪在新家日子惬意,吃饱喝足就躺在窝里晒太阳。四五月的天,鸟鸣柳绿,冷暖适宜,日光充足,暖暖地洒在身上,婉转的鸟叫恰似催眠曲,小母猪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醒了,不是有屎尿就是饿了,倘若是屎尿,踱到墙角解决完了接着睡,饿了,只需哼哼两声,老王或者婆娘准会出现在猪食槽前,手里拎着冒着热气的猪食桶,往猪食槽里舀食的同时嘴里唠叨着:“财神爷,多多吃,一窝下它二十五。”

小母猪通人性,懂人话,自己把自己当爷看,吃完,甩甩长长的猪嘴巴,看都不看老王,转身踱回窝里享受惬意的生活。哼哼两声偶尔没人来,小母猪就用长长的嘴巴拱栏门,石板被拱得前摇后晃,发作着当爷的威风。老王或婆娘就会屁颠屁颠跑来,一手扶着栏门一边安抚小母猪:“猪食来了,来了,你不要急。”

接连下了三四场雨,天陡然热起来,太阳照在人身上,感觉浑身燥热。南风微醺,一夜间小麦就被南风吹黄了。小母猪也烦躁起来,不再躺在窝里睡觉,一反常态,坐立不安,食欲减退,围着猪圈转圈。老王和婆娘忙着收麦子,没注意到小母猪的变化。小母猪转着转着,突然对圈里的大坑产生了兴趣,大坑里积满了雨水,小母猪注视着大坑,心想:“这是我的家,这大坑不就是给我准备的游泳池吗?已经注满了水,我应该下去洗洗。”

小母猪先用后爪撩撩水,撩着撩着,身子一趔趄,滑进了大坑。小母猪滑下去就后悔了,坑里肮脏不堪,臭味熏天,屎尿杂混,小母猪连惊带怕,吱吱地叫着,发泄着对老王的不满,连个泳池都拾掇不好,你是怎么照顾财神爷的?老王听到猪叫,急忙往猪圈里跑,看见小母猪在猪濠里,一个箭步跨过栏门,跳进猪濠,双手用力把猪推出猪濠。小母猪上了濠岸,浑身一甩,甩了老王一脸一头的猪濠水,这下老王全身无一干净处,都是猪屎猪尿。

老王顾不得洗刷自己,吆喝婆娘赶快拿桶清水来,让婆娘把猪赶离猪窝,一桶清水泼过去,猪身被冲刷的干干净净。老王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又回到猪圈,看见小母猪已趴在猪窝里。晚上喂猪发现小母猪吃食不多,想想这三四天小母猪似乎都吃得很少,心里有些慌,忙去找他二大爷,他二大爷看了看小母猪,又端详端详猪腚,告诉老王没什么事,小母猪起栏了,不过已经过去。老王懊悔不已。

老王惊了嗓,再不敢大意,数着日子,细心观察着小母猪。小母猪又开始坐立不安,到处走动,拱地,爬墙,食欲骤减。老王瞧瞧猪腚,摁摁猪屁股,小母猪竟呆立不动,老王知道小母猪又起栏了,赶紧赶出小母猪,去找新郎。

本村张二家就养着两头种猪,一黑一白,一老一幼,黑的年长,已过中年,白的年轻,正当青壮,但都四肢粗壮,体格健硕,勇猛雄伟,耳大嘴长。张二和老王家相隔三个胡同,小母猪嗅着气味,不用老王驱赶,自己一路小跑到张二门前。老王在后啧啧称奇,赞叹小母猪懂人事。张二也是村里的能人,肯钻研挣钱,属于村里早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住着四间澄明瓦亮的大瓦房,装着两扇黑洞洞的大铁门,两间猪圈依西墙而建,一头种猪一间。

小母猪径直跑到白猪栏前停住,张二打开白猪栏门,打趣道:“连猪都喜欢年轻的小白脸。”白猪出来,闻闻小母猪身上的气味,用长嘴巴拱拱小母猪,和小母猪调着情。小母猪站立不动,白猪前爪腾起,跨上小母猪后腚,欲成好事。白猪意犹未尽,竟不肯进窝,小母猪也恋恋不舍,往白猪面前凑,张二连拍带踹,才把白猪和小母猪暌离开来。小母猪被老王赶回家,还能听到白猪在叫唤。

麦收过后,小母猪又恢复了吃饱喝足晒太阳的悠闲,享受着阳光正暖,岁月静好的美妙生活。风雅时,听蝉鸣逗飞蜓,赏柳绿戏雨水,懒散了,闭目养神,静听胎音。幸福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夏天在慵懒的假眠里悄然溜走。一个夏天,老王都精心地伺候着小母猪,一日三餐用心调制,新果鲜疏,瓜桃梨枣,专挑好的给小母猪当零食,小母猪被滋润的毛皮油光锃亮,最喜人的是肚子,已经涨大如鼓,算算临盆期,应该不到一周。

老王让婆娘把小母猪拦在窝里,自己打扫猪圈进行消毒,外面干完又把小母猪撵出窝,先消毒,再换上新干草。接下来的几天,老王丝毫不敢懈怠,按照《母猪分娩手册》,开始逐渐减少饲喂量,以防小母猪过食难产。俗话说“奶水穿箭杆,产子离不远”,当小母猪乳头能挤出清新乳汁时,老王和婆娘日夜轮流值班,白天,老王忙坡里的活,婆娘照看猪,晚上,婆娘值上半夜,老王管下半宿。值了两天班,小母猪不见动静,老王累乏了,上半夜睡不实落,下半夜守着猪,倚着墙坐在猪窝里,坐着坐着就犯困,有时头靠着墙,靠着靠着就睡了,但只要小母猪出声,老王就会睁眼。

第三天清晨,太阳还没露脸,一片火红的朝霞占满东边半个天,老王看看还在熟睡的小母猪,回屋嘱咐婆娘听着猪动静,自己扛起铁锨去菜园看看。一天小母猪都无事。到了傍晚天突然闷热得出奇,无一丝风,好似又回到了六月,但现在明明过了中秋。儿子恰巧休班回家,婆娘见老王眼眶子发黑,眼珠子布满血丝,头上冒汗,知道老王实在是乏了,就商议儿子,让儿子早点休息替老王值今晚的后半夜,老王好睡晚上囫囵觉。

儿子听见让自己替爸爸在猪窝值班,高兴的前半夜就没睡。吃过晚饭,老王头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睡梦里忽然听见有小猪叫,老王想睁眼,可是眼皮老沉,怎么也睁不开。一道闪电,紧跟着一声响雷,像把银河炸决了口,暴雨如泼,哗哗的雨声里夹着小猪的吱吱声,老王一个激灵,披衣冒雨跑进猪圈,猪圈里漆黑一片,老王拽开电灯,看见小母猪侧躺着,一头白色小猪站在小母猪腚后,脐带还和小母猪连着,儿子与小母猪颠倒着睡得正香。老王一脚把儿子踹醒后,忙蹲下拧断脐带,吩咐还在揉眼睛的儿子去叫他妈来帮着拾猪。

一家三口奋战了四个多小时,三人衣服都被暴雨潲湿,老王胳膊、额头沾满了血污。看看小母猪肚子瘪了,老王松了口气,刚要坐下歇歇,又一小猪头从母猪腚后露出,老王忙又蹲在母猪腚后等着拾。小猪出来,老王用布擦干小猪的口腔鼻腔粘液及皮毛,但小猪没叫,儿子喊是个死的,老王生气的拐了儿子一胳膊肘。细看脐带还动,老王拧断脐带,右手倒提小猪后腿,左手拍打背部,打了七八下,小猪发出了轻微的叫声。最后一只小猪收拾停当后,都撒到小母猪身边让猪仔吃奶。

此时暴雨已停,太阳都露了脸。老王又数了一遍,一共十二头。头胎就下十多头,老王心满意足,感觉自己这些天的罪没白受。但小母猪似乎不满,小猪仔都在挤着叫着争奶,小母猪也不时地哼哼两声,指责老王的失职和大意,这么关键的时刻,怎么派个孩子来照看呢?愚蠢的人类,长不长脑子?低贱的人类,连伺候猪的活都干不好!给猪当仆人都不配。无能的人类,就知道打孩子。

老王和母猪,哪个活得更好 ?

自大的人啊,猪眼就是你的镜子,猪在你眼里是什么,你在猪眼里也是什么。你怎么看猪,猪也怎么看你。

自私懒惰虚伪的人啊,有多少人想不干活又有人伺候,有多少人向往小母猪的生活而不得呢?

张福堂,教书糊口,授二十余年数理只略知皮毛,司考取A证却律不明,好打乒乓球艺稀松,十年如一日,骑脚踏车上下班,唯此技尙熟。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裴珊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我家的小猪仔
【在人间】郭怀青丨有灵性的猪
母猪产下长鼻子“小象”猪仔 吓坏众人
女知青养猪记:每晚把猪叫醒“起夜”,为救小猪崽想尽办法
你的十五岁那年?
母猪竟生下一只“大象”,它父亲究竟是谁,农村大爷终于道出实情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